“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夜小樓背着手,将雪千影的感歎補充完整。
“你也看過?”雪千影扭頭看向夜小樓。《牡丹亭》這種情情愛愛的話本子,在各家都是禁書——自然成人之後就沒人管了,但少年時若是被發現看這種書,家法規矩總是不饒人的。
“小時候偷偷看過。被伯父發現,還挨了頓打呢。”夜小樓聳肩一笑。
雪千影也跟着笑了笑。身邊的男子一身黑袍,眼睛被黑色的刺繡綢緞遮住,身體面向自己,逆着光,身形被遠遠近近的燈火勾出金色的邊緣,與初見時的莽撞,與昆侖時的跳脫,很不一樣。
“我那天說得是氣話。但當時我心裏就是那麽想的。”本來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的雪千影,現下卻将這些話自然而然的說了出來,“你将玉璧要回去的時候我并沒有生氣,隻是難過。畢竟你我當初約定,彼此之間沒有承諾,你要是後悔了,随時可以将玉璧要回,我也願意滿足你的意願。可是你後來爲什麽又出爾反爾呢?我很生氣,也覺得委屈。你都不問問我怎麽想,你想怎樣就怎樣?”
夜小樓微微一怔,沒想到雪千影會跟他說這個。
“我當時真的很生氣。”雪千影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靴子尖,“我覺得你并不是真的對我有意,隻是因爲很多人圍着我,你争強好勝而已。不然你喜歡我什麽呢?而且你都已經把玉璧要回去了,不是嗎?”
“我不是……”夜小樓有些慌。争強好勝這一點,他雖然不想承認,但更不能否認,自己有時候真的是這麽想。
“那你解釋,我聽着。”雪千影擡頭看向夜小樓,“師娘給我寫信,說不欺不瞞不疑不悔,我想要求你就得自己先做到。還說言爲心聲,不然兩個人猜來猜去,總會生嫌隙。你有什麽話要對我說,現在就說。”
“不欺不瞞,不疑不悔。”夜小樓默念這八個字,心裏似乎有堵牆轟然倒塌。
“我……”夜小樓有些猶豫,“我從頭說吧。自從離開昆侖之後,我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想你。我也不知道想你什麽,總之就是想你。”夜小樓說着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後來我眼睛傷了,清醒之後就想着應該跟你把玉璧要回來。也許是自卑,也許是逃避,或者就像你說的,我不想看你同情我可憐我。我之前說,不想用虛無缥缈的約定去束縛你,這是實話。”
“在船上的時候也是,我甚至害怕見你,不想見你,怕你笑我沒用,這麽簡單的陰謀,我竟然事後才看清。等到見了你,我這麽做了,但心裏卻很難過,我一邊想在你眼前晃悠,讓你别忽視我,一邊又覺得自己已經配不上你了。”
“至于那天去找你,又說了那一番話,我承認,我确實是吃醋了。”夜小樓鼓起勇氣,“阿正那些師侄徒孫一個勁兒的纏着你,就連那個已經成家了的孫培成也天天圍着你轉悠,我看着就不高興——但也還是要謝謝他們,要是沒有他們纏着你,我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茕茕,”夜小樓牽起雪千影的手,“謝謝你這些天冷着我。我想過了,認真的想過了。可能你不會再信任我,我也不認爲我幾句話就能讓你改觀讓你放心。既然如此,我們從頭再來好不好?忘記初見時我的魯莽,忘記昆侖的相處,忘記我的自以爲是,忘記我說的那些話。從現在開始,重新認識你眼前的這個夜小樓,好不好?”
夜小樓說得真誠,可他哪一次的話又不夠真誠呢?雪千影心裏歎了口氣。
雪千影輕輕從夜小樓的手裏将自己的手抽出來,看着夜小樓一臉的期待,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你說得對,我沒辦法再去信你。萬一你今天說得真切,明天又反悔了怎麽辦?”
雪千影又制止了夜小樓開口,繼續說道:“不過,像你說的,重新開始,我們可以試一試。就當今天是我們第一天認識。我重新認識眼前這個夜小樓,你也來重新認識眼前的雪千影。”
夜小樓終于露出歡喜的表情,失而複得的喜悅,夾雜着得意,或許還有一些驕傲,挂在勾起的嘴角,挂在雪千影看不見的眼角眉梢。
雪千影看着他微微變化的表情,心裏卻不知道他究竟高興什麽。自己明明什麽都沒有承諾不是嗎?
“現在我們還隻是朋友。或許,”雪千影開口說道,“或許最終我們也還是朋友,不會有什麽結果。畢竟前路如何,不隻取決于你我。還有兩個家族,還有這天下。”
“我知道。但我願意像金夫人說得那樣,隻要你我相處一日,不欺不瞞,不疑不悔。”夜小樓微微側過頭“看”着雪千影。
雪千影微微低下頭:“夜小樓,你要明白,我雪千影,首先是蓮氏家主首徒,是無常元君,是英兒和芙妹的大師姐,我要背負長州,背負北境,你隻能排在這些後面。”這也是一直以來,她有些回避夜小樓的原因。但既然說了有話要直說,雪千影選擇直截了當的說出來了。
“我懂。”夜小樓輕輕地點了點頭,“我也是。”
也是?也是什麽?夜小樓沒有明說,但雪千影卻明白,他夜小樓,首先得是夜氏的少主,背負着整個夜氏家族整個玄州的責任。然後才能談其他。
“你看,我們又有一樣的地方了。我就說,我們挺般配的吧?”夜小樓燦爛地笑着。
雪千影哼了一聲,不再理他,而是轉過頭看向戲台,但臉上始終帶着笑意,心裏如釋重負。
戲台上,《回生》這一折已經唱完,角兒們去了後台換妝發,台上換着景,但胡琴沒有停,還在咿咿呀呀的拉着琴箱漏風的曲兒。
說好了來看戲,卻錯過了最精彩的一折,兩人都無奈地搖了搖頭,準備離開戲台,繼續往前逛逛。
“不欺不瞞,不疑不悔。我記得金夫人有一把匕首,就叫做不疑?”
雪千影點點頭:“是師父親手鍛打的,還特意請了玉無尤大師雕了一把昆侖的鞘。刀身上就寫着這八個字。”
夜小樓背着手,笑着說:“你師娘真好,改天我一定要備一份厚禮,親自上門去謝謝她。”
雪千影斜了他一眼,搖搖頭:“師娘還不知道那個男子就是你。”
這話讓夜小樓聽了,有些慌張,但又強作鎮定:“怎麽,難道金夫人還能把我趕出去麽?”
雪千影聳肩一笑,玩笑道:“你想想,将來小姽的意中人登門的時候,你會是個什麽樣子?”
夜小樓微微蹙眉,又撓了撓頭。總算能夠體會凡人所說,女婿登門見丈母娘的緊張和窘迫了。想到這這裏,他又偷偷看了雪千影一眼,若是能夠走到那一步,别說真的被趕出門,就是挨頓打,也值了。
真正的阻礙從來都不會是金夫人,而是他們的身份。
夜小樓想牽雪千影的手,想想又覺得不合适,畢竟雪千影也沒應承他什麽,如果按兩人剛認識,甚至是在昆侖的時候來算,确實不宜太過親密,還是保持朋友的距離,徐徐圖之才好。
但想到鍾情的女子還願意給自己機會,夜小樓抿嘴一笑,一擡頭,正要說什麽,卻發覺前方有些不對勁。
“那邊,好像有什麽人?”夜小樓突然指着戲台西北角的方向說道。他以靈力視物,看到的東西與人眼不太一樣。
“是什麽人?”雪千影也朝着那邊看去,但被人群阻擋,什麽都沒看見。但似乎覺得是有仙修在過招。“尋常切磋不會在街市旁的巷子裏,更不會動用靈力。”雪千影蹙眉。
“咱們過去看看。”夜小樓拉着雪千影擠出人群,朝着西北方向探去。走了沒幾步就看見四五個男人,各自手裏都拿着刀劍,圍着一個布衣女子。
明天中午12:00不見不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