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又行一日,終于抵達了藥王谷。兄妹倆人棄船上岸,走了不到半個時辰,便看見前方五裏亭處,有人等候。
“是誰呀。”夜小樓能夠看見有人,但看不見服色,也判斷不出是誰。但既然有人來接,他便輕輕将自己的手從夜小婉的手中抽了回來。
“是茕茕和莫姐姐,還有阿正。”夜小婉隻顧着激動,完全沒有察覺堂兄的情緒。
兄妹倆向前又走了幾步,對面也看見了他們。雪千影和莫雪歌并肩,修正稍稍落後半步,三人迎了上來。
聽說是一回事,眼見又是另一回事。知道夜小樓眼睛傷了之後,修正急得嘴角起了泡,莫雪歌也很焦慮,雪千影看似平靜,心裏卻一直翻江倒海不得消停。
等到見了本人,見他眼睛被綢緞遮着,莫雪歌咬了咬嘴唇,準備好的那些安慰的話,一句也沒說出來——剛好中了夜小樓的下懷。
倒是修正先開口:“師父和師兄在等你了。”
夜小樓露出笑容,點了點頭。而後又“看”向雪千影。
雪千影也還之以微笑。
修正又道:“一直趕路累了吧。咱們先進谷,有的是機會慢慢說話。”
“好。”夜小樓簡短幹脆的回應。
但夜小婉卻覺得,自從見到雪千影開始,堂兄身上的氣勢有些不一樣了。似乎是柔和了,但也更銳利了。
來不及讓她多想,一行五人朝着谷内走去。修正頭前引路,身邊是莫雪歌拉着夜小婉,有意無意的将雪千影和夜小樓落在後面。
可倆人幾乎一路都沒怎麽說話。雪千影沒問夜小樓的傷勢,沒問緣由,甚至連寒暄客套安慰的話都沒有。而夜小樓也一樣,沒有傾訴,沒有感懷,甚至也沒問雪千影傷勢如何,恢複得怎麽樣了。
兩個人就這麽安安靜靜的并肩而行。看起來雪千影爲了遷就夜小樓步速不快,但她也沒伸手去攙扶他,甚至遇見路上不平整的地方,碎石或是雜草當道,她沒有出言提醒。
“這倆人就這麽一直不說話,是不是有什麽問題?”修正都察覺出不對勁了。
莫雪歌和夜小婉相視一眼,各自搖了搖頭。
“收到婉婉的信之後,茕茕就很不對勁。不是擔心憂慮,或是憤恨不滿,而是太平靜,就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但若真的什麽都沒發生,兩人許久沒見了,怎麽可能見面半句話都沒有?哪怕互相關心一下傷勢呢?”莫雪歌蹙眉不解,就連她這個普普通通的朋友,都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說,可茕茕怎麽忍得住一言不發?
夜小婉不放心地回頭看了看:“兄長這幾日過得很壓抑。跟家裏人幾乎不怎麽說話,也不發脾氣。我是害怕他情緒積壓,見了茕茕一時收不住,再吵起來,這才提前給茕茕傳信的——可是,現在這樣又太安靜了,讓人不踏實。”
“所以,到底是怎麽搞的?”莫雪歌問道。她派人去打聽過,但得到的消息跟夜氏曹氏兩家對外公布的一樣,說是曹氏無理侵地,夜少家主受傷。可曹玉壺曹冰嬌父女又是怎麽回事?
“我也不知道。這件事在夜氏也是忌諱,除了幾個長輩,沒人敢提,大伯父更下令我們私下裏也不許議論。”夜小婉蹙眉,“但姑母與我提過幾句,說是九哥受了算計。”
“他傷勢如何你可知道?之前的脈案和方子都帶了嗎?”相比那些,修正更關注夜小樓的傷勢本身。
“帶了,都在我這裏。”夜小婉取出厚厚一疊紙,遞給修正。修正粗略聽夜小婉念了幾張,就收了起來:“藥都還算對症,剩下的就看我陶師兄了。”
“這樣的話,就隻能等他自己開口了——可看他這樣子,怕是也不會說什麽的。”莫雪歌回頭看了一眼還是沉默相對的兩個人,無奈地搖了搖頭。
“總歸會告訴茕茕的。”夜小婉卻很相信好友,“九哥既然能把玉璧送給茕茕,心裏總歸是有信任在的。至于是否要告訴我們,就看茕茕的決定吧。”
“但願如此吧。”莫雪歌歎了口氣。
一直走到春草堂門口,迎客的孫培成和兩個小童早就等在門外,看見他們來了,熱情的揮手緻意,請他們進去。
一直到了院子裏,幾人止住了腳步。夜小樓整理衣冠,而後與孫培成正式見禮,而後孫培成代師祖請夜小樓入内,修正和夜小婉跟着進去了,但雪千影和莫雪歌卻沒有跟進去。
雪千影指了指另一邊自己暫居的客房,對夜小樓道:“待會兒叫婉婉做幾道拿手菜,我陪你喝點酒吧。”
夜小樓淡淡一笑,應了聲好。他的确也有事情要對雪千影說,可一直猶豫着不知怎麽說,當着其他人的面更是不好開口,兩人能單獨說說話,再好不過。
一個時辰過後,夜小樓沒過來,但修正卻跑來雪千影這邊,告訴她和莫雪歌診斷的結果。
“傷得比我當年要輕一些。”修正說道,“畢竟我是整個眼睛挖出來,他的隻是外傷。不過治療方式大同小異,最後還是要換眼。他眼周經脈有損傷——你們放心,我陶師兄施針幾次就可以治好。我這裏斟酌了幾個内服外敷的方子,師父和陶師兄也都認可。隻要能保住經脈,再找一雙合适的眼睛還給他就行了。”
“雙眼何其寶貴,哪會有人懇輕易舍棄呢?”莫雪歌垂下頭,這法子說了和沒說也沒什麽區别。
“萬一在遇見一個我這樣的傻子呢?”修正自嘲地笑了笑。
這時,夜小婉推門從外面進來,坐在幾人對面:“九哥有些累了,去小睡一會兒,我過來看看你們。茕茕,我還沒來得及問,你如何了?”
“慢慢康複呗,反正藥王谷的修先生不讓我走,我就隻能乖乖的留下來養着。”雪千影開着玩笑。
夜小婉也笑了,勾着嘴唇說那就好那就好。可說着說着,眼淚就流下來了。
“婉婉,你别哭呀。沒事了沒事了,安谷主會治好你哥哥的。”莫雪歌将女孩家摟進懷裏。不安慰還好,安慰的話一說,夜小婉哭得更厲害了。積累了這麽多天的擔憂和恐懼,終于釋放了出來。
“我害怕極了。”夜小婉哽咽着,委屈着,“我生怕我九哥想不開,萬一投河了怎麽辦——我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可是遭逢這麽大的變故,他一聲都不吭。方才阿正說,在眼睛周圍施針特别疼,可這麽久了,他從來沒說過。我真的害怕,特别害怕。害怕他憋在心裏憋壞了……”
女孩的委屈,在莫雪歌的懷中淚流成河。雪千影和修正輕聲安慰她——其實也沒什麽可安慰的,讓她把情緒發洩出來就是了。
哭了好久,妝也花了,眼睛也腫了,夜小婉的情緒終于慢慢平複。可眉宇間憂慮還是散不去:“九哥要是能像我這麽哭上一場,或許就好了。可是聽姑母說,他在曹氏的時候都很冷靜,還攔着大伯父不教他與曹氏爲難。他若是真的看開倒也好了,可他是在壓着自己——自從出事之後,他話都變少了。”
莫雪歌那手巾給夜小婉擦臉,回頭看向雪千影,見她還是一臉平靜,忍不住問道:“他壓着自己,你也壓着,你們倆要是碰上,會不會吵起來?”
雪千影搖搖頭,想了想說道:“我沒壓着自己。我隻是想,像以往一般對待他。驕傲如雲齊天士,是不需要别人同情和可憐的。”
一句話說得夜小婉和莫雪歌都愣了。
“所以,你甯可陪他慢慢走,也不肯伸手去攙扶他?”莫雪歌恍然大悟,此前她心裏還責怪雪千影是不是有些不近人情呢。
雪千影點了點頭:“是。我想,相比失明這件事,被所有人關照看顧,更會挫傷他的自尊吧。”
“我竟然忽略了這個!”夜小婉輕輕的拍了自己一下,滿臉自責,“我還以爲,有親人在身邊無微不至的照料,他心裏會好受些呢。沒想到反而讓他更難過了。”
“尋常人或許會渴求這種慰藉,可雲齊天士不是尋常人啊。”莫雪歌低低歎道。
“你是他妹妹呀,他不會怪你的。是他自己轉不過來這個彎。”雪千影蹙眉道,“他自己轉過不來,很多事就會一直别扭下去的。”
可是,就連雪千影也不知道,怎麽才能幫夜小樓轉過這個彎。
天色擦黑,已經過了酉正。夜小樓簡單梳洗了一番,還換了衣裳,這才來到雪千影這裏。意外又驚喜地是,除了雪千影,沒有别人在。
“阿橫的身體還需要将養,作息嚴格,阿正也不許她喝酒。婉婉一路随你奔波,也累壞了,做好了這些菜,就回去睡了。”
夜小樓撩袍坐在雪千影對面,指着桌上的酒壇:“你已經恢複到可以喝酒了嗎?”
雪千影淡淡一笑:“你别告訴阿正,幫我瞞着。”
“那你也得幫我瞞着安谷主和陶先生才好。”
“我要多幫你瞞一個人,這麽算你又欠了我一次呢。”雪千影将泥封拍開,酒香瞬間充滿了整個房間,夜小樓忍不住提着鼻子聞了聞,笑道:“自離了昆侖我一直沒喝酒,都饞壞了。”
雪千影笑着倒了滿滿兩大碗酒。一碗推到夜小樓面前。
夜小樓端起海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光了。
雪千影端着自己那隻碗,嗔道:“你都不等等我嘛。”說着,自己也喝了大半碗。
“痛快。”夜小樓的臉上爬上淡淡的酡紅,臉色不再蒼白,氣色也好了很多。
“說說吧。到底怎麽回事?”雪千影拄着下巴盯着夜小樓,“婉婉和不二元君的信裏都沒細說,我就隻能來問你了——能夠說出來,是不是也能好受些?”
“還以爲你不問了呢。”夜小樓輕輕地笑着。
雪千影見他情緒還不錯,一直懸着的心暫時能夠放下了。
但相比眼前人的直截了當,夜小樓反而賣起了關子,“告訴你倒也無妨,不過有個條件。”
“你說。”
“把玉璧還給我吧。”夜小樓放下酒碗,擡頭迎向雪千影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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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