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給姑母寫信告知夜小樓狀況的夜小婉,放下手中的筆墨,擡頭看了一眼端坐在船艙裏的堂兄,還是悲傷得不能自已。
自從夜小婉趕到兄長身邊照料他,幾乎每天都會傳信給姑母告知堂兄的狀況。那一日她突然問起,要不要給雪千影傳信的時候,兄長不置可否。
她知道這是拒絕,但她還是堅持寫了信,問兄長有沒有話要帶,兄長面無表情的搖了搖頭。
“茕茕不是那樣的人。”夜小婉當時勸道。
不是哪樣的人?不會因爲一雙眼睛就放棄還沒有生根發芽的感情嗎?可那麽美好的女子,應該配天下最好的男子,何必跟自己糾纏不清?
夜小樓苦笑一下,還是搖了搖頭。
夜小婉無奈,借着船上微弱的燭光,草草寫就書信,用自家金龍傳給了雪千影。
至于傳信的原因,除了提前告知希望她有個準備,不要太過吃驚訝異之外,夜小婉私心想着,收到信的雪千影可以先行消解情緒,不要太過憤怒,也不要太過悲傷。見面之後,哪怕說幾句好聽的話,也能夠安慰自家兄長。
畢竟除了雪千影,夜小婉也不知道還有誰能夠給他安慰了。
夜小樓已經适應了黑暗。在昆侖的時候他曾經問過修正是如何借助靈力視物的。沒想到無心的好奇,現在幫了自己大忙。雖然遠不如修正那般娴熟,但經過幾日的适應,好歹周遭事物的輪廓,都能看個大概。走路不會撞到誰,生活也沒有太多的不便利。
不像最開始,吃飯的時候婉妹幾乎是一口一口地喂給他,什麽東西都要塞到手裏讓他攥穩了握住了才覺得穩妥。有一次他自己去拿茶盞,手指被熱茶燙了一下,繼而又将茶盞碰翻。當時婉妹自責了好半天,卻一句話都沒有對他說。
現在好了,他可以像之前一樣,自己“照顧”自己了,就連桌案上的文房四寶,棋盤棋子,也都能看得見。他難得跟夜小婉開玩笑,說哪怕讓他拿針繡花也沒問題。可是夜小婉沒笑,他隐約“看見”堂妹揉了揉眼睛。
要說遺憾也有,從伯父那裏特意借來的昆侖史書,看不成了。
其實也可以讓夜小婉念給他聽。但他不想麻煩婉妹,甚至不想麻煩任何人。包括今次去往藥王谷求醫,也不是出自他的本意:明明自己已經接受了失明的事實,爲什麽還要去别人那裏裝可憐?
明明他誰都不想見。
想到這裏,夜小樓苦笑,眼睛瞎了也好,至少那些可憐他的眼神,悲憫的情緒,嘲諷的神情,他都看不見了。看不見就不用挂在心上,更不用費心去解釋安撫——真是笑話,明明瞎的是他,幹嘛還要他去照顧别人的感受呢?
可就算看不見,周圍人那種悲傷和遺憾的氣息,他還是能夠感受得到。他受傷回去夜氏之後,不斷有人來探望自己,家中的長輩,附庸家族的人,身上都多少帶着同情、遺憾、惋惜,甚至是幸災樂禍。
更讓他别扭的是,至親也是如此。自從婉妹接到消息趕來自己身邊,言談舉止之前,悲傷的氣息總是萦繞不去。還有大伯父,還有姑母,幾個親切的叔叔伯伯,那種帶着憤怒的傷感,始終壓抑的心疼和遺憾。他甚至沒有因爲失去雙眼而難過,卻因爲親人的悲傷而自責。這也是他逃離家中決定前往藥谷的原因。
他知道想看他笑話的人很多,他們心裏都想着一件事,是就是雲齊天士廢了。但他可不想給旁人看輕自己的機會。效法仙尊,以劍爲尺開辟河道,除了拼命昭示自己的修爲在這世間仍舊數一數二之外,更想改變某些人的偏見。
這條路不好走,他知道,但他必須要走下去。雲齊天士的驕傲,不允許他爲一雙壞了的眼睛而一蹶不振。
夜小樓的手下意識摸了摸胸口,那裏有一道舊日的傷疤。曾經也爲父親留下的玉璧所覆蓋。想到玉璧就想到了雪千影。她會爲自己難過嗎?還是同其他人一樣,也僅僅是感到遺憾呢?夜小樓不知道,他甚至不想知道。
最好,誰也不要來可憐他。一句都不要。
小船逆水而上,靜谧的夜裏,隻剩下船隻劃破水流的聲響。夜小樓睡不着,靠在靠墊上,呆呆的“看”着周遭的一切。一邊夜小婉拄着下巴已經睡熟了——他讓堂妹回自己房間休息,可她不幹,她非要時時刻刻陪着自己。
笑話,難道還怕自己做傻事嗎?他要是不想活了,還能等到今天?
熟睡的夜小婉手邊,放着若水和含柔兩把刀。自從她知道自己受傷,特意趕來陪伴自己,雙刀就始終放在觸手可及的位置上。他明白堂妹是在保護他,手邊有兵刃會讓她覺得安全。可自己一個悟道境,難道還需要一個剛剛入門境的女孩子保護?甚至落在旁人眼中,又要嘲笑自己風光不再,會不會連同堂妹一起嘲笑,笑她自不量力。
呵。夜小樓輕笑了一聲。仿佛是吵到了夜小婉。女孩子睜開眼,看了看四周,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堂兄,确認他沒事,問他怎麽還不睡。
“睡不着。”夜小樓淡淡的應道。
夜小婉走過來,摸了摸他手邊的暖爐,拿去換了炭,又幫他把面前的茶水換成熱的。
“你不必忙了,夜深了,我也不想喝茶。”
夜小婉笑着點點頭:“也是。”說着,把茶水換成了白水。
夜小樓的喉嚨動了動,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他不知道該如何對世人去表達,自己不需要保護,也不需要同情,甚至不需要照顧。他試着說過,但是沒人相信。包括一直以來崇寵愛信任自己的大伯父和姑母。以及熟睡的手還要摸着刀柄的堂妹。
現在他已經不奢求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能理解自己的心情。他隻想築起一道冰牆,将自己和所有人隔開。
夜小婉忙完之後便陪坐在夜小樓身邊,堂兄不說話,她也不吭聲,借着燭光做針線,是不是瞄堂兄一眼,連呼吸都小心翼翼。聽家中的大夫說,失明的人聽覺會變得敏銳,夜小婉生怕自己發出一點聲響,打擾了他。
夜小樓自嘲地笑了笑:你可真矯情,婉妹照顧你伺候你,還得看你臉色怕你不高興。
夜涼如水,逼仄的船艙分外安靜。夜小樓遮着綢緞的雙眼,輕輕的嘗試睜開,隻看到一片血紅。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如果不動用靈力的話,自己還是半點都看不見。
再次閉上眼,世界恢複了黑暗。心念所動,鲲骨筚篥出現在掌心。
瑩潤寒涼的骨質觸到唇邊,高亢蒼涼的聲音響起。夜小婉被聲音吓得手抖了一下,針刺破指尖,冒出一個血珠。她将手指含在手裏,回頭看堂兄,還好,他沒有發覺。
而夜小樓的心在樂聲中,慢慢地沉靜下來。
明天中午12:00不見不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