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神殿裏的屍體,再一次阻礙了衆人前進的腳步。自然,聽說前方有不下百具屍體正等着自己,哪個不會頭皮發麻脊背寒涼呢?
雪千影思忖片刻,說道:“如果繞路,那麽我們就要退回豐神殿,從偏殿走,通過通心閣和平心閣,直接去往敬神殿,而後去到祝神殿。但想要再去蕩月摘星兩閣,就需要原路返回,再繞一次。一旦遇到什麽阻礙,咱們的時間就來不及了。”
夜小樓和雪千影并肩而立,兩人将前方的情形擋住,生怕莫雪蝶夜小婉等人瞥見害怕。偏偏澤世先不顧陣型,湊到前面來,使勁朝裏面看。
“要不咱們别繞路了。”澤世先從雪千影和夜小樓兩人之間的縫隙中看着前方的仰神殿。
“不繞路,你不怕?”躲在莫雪歌身後的莫雪蝶怯怯發問。
“怕。可這些人……哦不,這些屍體,停在這裏也有幾十年了吧,咱們沒看見也就算了,既然看見了,不如搭把手,把他們收殓了吧?”
澤世先說出自己的想法,顯然他很是緊張,兩隻手忍不住的搓着。
“收殓?可咱們去哪找那麽多棺木?哪怕是出去現砍樹也來不及啊?”蓮芙啧了啧舌頭,臉上帶着害怕和爲難。
“哪怕就給擦擦臉再蓋一張帕子呢……雖然翼族被奉爲神明,高高在上,可他們爲了護衛家園而死,就算是陳氏的人,也是爲了家族而喪命。這樣的人,死後沒人悼祭也就算了,如今這麽橫七豎八的亂扔在這裏,實在是……”澤世先咬着嘴唇,聲音越來越小,搜腸刮肚想尋找一個能夠表達自己意思的詞,可偏偏一時語塞,支吾了半天,最終說不出話來。
莫雪歌看向雪千影,雪千影想了想,“蓋張帕子倒是不難,咱們進去也能将他們挪動挪動,萬一将來有人到此,不小心碰到了他們的屍骸也是不敬。”
見雪千影同意了自己的想法,澤世先有些興奮,兩頰帶着一抹紅暈,像個就要出嫁的大姑娘。
“我這裏還有些錦緞,臨時扯些帕子倒也不難。隻是你們得有人來幫我。”莫雪蝶見雪千影贊同,自家長姐也沒有異議,便壯着膽子冒出頭來。
夜小婉和容璇玑自告奮勇給她幫忙。雪千影招呼夜小樓澤世先幾個膽子大的跟着她進去清點挪動屍體。蓮芙想了想,挪動屍體這件事她實在不敢,便湊到了夜小婉幾人的身旁,幫忙打下手。
仰神殿比豐神殿還要大上很多,根據記載,這也是昆侖神殿之中最大的一座殿閣。前後縱深四百餘尺,寬近千尺。仰神殿不似豐神殿那般昏暗,長明燈依舊亮着,光芒柔和,照亮了四周滿地的屍體,大部分是雪白服色,衣服上繡着繁複的千羽紋,應當是翼族人,少數幾具還能看出來衣服是青白色竹葉紋,應當就是陳氏中人了。
澤世先往裏走了幾步,屍體實在太多無處下腳,便隻能從靠近豐神殿這一端的屍體開始挪動。恩無忌和蓮英見他要動手了,也都過來幫忙。反而是雪千影和莫雪歌、夜小樓三人站在門口,打量着四下,沒有動。
“想不到澤德廣觊觎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就差把天下一統盡歸澤氏八個大字寫在臉上,卻能教養出如此純善的兒子。”莫雪歌低低感慨着。
“正因爲是幼子,不用承擔什麽責任,才能如此吧。”夜小樓看着他們忙活的背影,淡淡的說道。
雪千影淡然一笑:“能對生命敬畏,不論如何,都是好事。我倒是十分欣賞他這一點。”
“将來……也不知道将來若是真有與他戰場相見的一天,該怎麽辦?”夜小樓苦笑了一聲,“我是下不去手的。”
“現在我們是朋友,但那時我們就是敵人了。你說怎麽辦?”莫雪歌輕輕歎了一口氣,“但如此品性純良的小公子,我相信他不會助纣爲虐的。”
“澤德廣和澤世光會把他保護得這麽好,我想将來不論澤氏如何,天下如何,也不會輕易驅使他作惡的。”夜小樓說着,自己也開心起來。雖然他不喜歡澤氏的人,但幾日的相處下來,對這位小公子當真是另眼相看的。甚至很多時候他都會恍惚,覺得澤世先不是澤氏的人,至少不該是。
“将來的天下,誰又說得準呢?澤德廣這人,别人不說,我莫氏與他之間,有一筆賬早晚要算清楚。隻是不知道那時,這天下又将如何。”莫雪歌語氣中帶着狠辣決絕,但轉瞬而收,她看着雪千影,“倘若真有人與天下爲敵,與你蓮氏爲敵,無常元君當如何?”
雪千影傲然一笑,“辱我蓮氏者,打死不論。這句話你們以爲是我說笑的?”
莫雪歌被噎得一愣,好氣又好笑:“雲齊天士說得對,我們不過是假桀骜,你才是真張狂!”
夜小樓也在一邊幫腔:“對對對,以後哪個再說我夜小樓張狂,我就讓他去看看你,見識見識什麽叫真正的遺世獨立不可一世!”
“守護家族的心意,我與你們是一樣的。我隻是願意相信,人之初,性本善。”雪千影眯着眼睛笑了起來。
“仙尊無意間說出的話,他老人家怕是自己都不信,你竟然信?”夜小樓皮笑肉不笑的搖了搖頭。
“信,也是期望。”
“下次你殺人的時候别忘了這句話就好。”夜小樓揶揄道。
“自然是當殺之人我才會殺。”雪千影笑着活動了一下胳膊。
夜小樓以爲她要去給澤世先他們幫忙,連忙道:“還是我去吧,你們在此戒備就好。”
雪千影将他攔下,示意他和莫雪歌在此負責戒備,自己則要去查看一番。
“你要找什麽人麽?”莫雪歌低聲問道。
“娘親的記憶裏出現過一些人,小時候也聽她提起過一些人。我想去看看這些人在不在這裏面。如果在,來年給娘親燒紙的時候,也好告訴她。”
“也好,你去吧。”莫雪歌拉住還想說什麽的夜小樓,笑着目送雪千影離開。
“你攔着我做什麽。”夜小樓嗔怪一句,但他也明白,雪千影此行有自己的目的,既然她沒有開口相邀,那麽自己還是不摻和的好。
“你說,她一邊殺伐決斷,一邊又菩薩心腸,卻又讓人不覺得她擰巴,真是有意思。”夜小樓看着雪千影的背影,感慨道。
“是啊是啊,同樣都是母親早亡無人教養,你我怎麽就不這樣?”莫雪歌也噘着嘴感慨了着。
“别帶上我,大伯父可是把我當親兒子疼的。”夜小樓口無遮攔,說完就覺得不妥,被莫雪歌狠狠的瞪了一眼,麻利地閉了嘴。
過了好半天,莫雪歌才悠悠開口:“我真想去拜訪清泉天士和金夫人,看看究竟是什麽人能夠教養出這樣的弟子——能與這樣的人物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也是三生有幸。”
夜小樓閉着眼睛,好像什麽都沒聽見似的,過了好半天,點了點頭。
蓮英、恩無忌和澤世先三人,在挪動了十幾具屍體之後,覺得累的不行,但又怕損傷屍骸,不敢動用法術,隻能更加小心翼翼。好在這是修正修齊和冷月寒也進了大殿,原本是給他們先送些帕子,卻沒成想直接被扣下幫忙了。
“我一直想問你,你别怪我唐突。”蓮英手中不停,突然開口問澤世先。“你究竟是怎麽想的,爲什麽會想到要爲這些人入殓?”
澤世先輕輕一笑,笑容之中帶着幾分酸澀:“我與你們不同。你們之中,就算是小蝶,也曾親自帶人平亂,手上沾過血。我活了這麽些年,都沒怎麽見過死人,更别說殺人。從小到大,父親和兄長都将我保護得極好。隻有一次,有個不知出于什麽目的的小世家,帶人突襲母親居住的海棠花海,母親六個貼身的侍從,死了四個——那年我都二十歲了。”
“我從沒見過母親那麽悲痛。她說那些侍從是從小陪她一起長大,情同姐妹。後來父親又選了新的侍從給她,她拒絕了。說實話我不太能夠理解母親的悲痛,父親也沒說什麽,隻教我多陪陪母親。”
說着,澤世先笑了一下,“于是我親眼看着母親親手爲她的侍從入殓發喪,看着母親親力親爲,爲她們守過七七。我心說,可以了,母親的悲傷應該可以結束了。母親卻告訴我,喪禮隻是做給活人看的,以爲這樣就能夠終結掉心裏的悲痛。然而不是的。失去親人的痛苦,會一直存在,不會因爲時間的流逝而緩解淡去——隻是還活着的人,生命還要繼續,還有這樣那樣的事情發生,還要堅持走完自己的人生。所以經曆這樣一場形式,告訴生者要記得,這才是喪禮存在的意義。”
澤世先看着眼前的屍體,輕輕幫他整理好衣袍,擦去臉上手上的血污,最後爲他蓋上幹淨的帕子,又按照晚輩的規矩行了禮,這才直起身子。
“他們可能沒有親人了。不會有人再去哀悼祭奠他們。但我親手爲他們做些事,以後也會記得他們,我隻是覺得,這樣可以告慰亡者,也告慰生者——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在說什麽。”澤世先不好意思的笑着,他看着蓮英,“但我希望,有人能夠明白。”
“會的。”蓮英給出了簡短而又堅定的回答。
夜小樓抱着破立,靠在牆壁上,看着雪千影四處找尋的身影,問莫雪歌:“你猜她爲什麽會同意澤世先的想法?爲了找人方便?”說完,自己都搖了搖頭。
“茕茕曾經說過,人生時有人歡喜,亡故有人哀悼,這才是圓滿的一生。我想,她也隻是想給這些人一個圓滿吧。”
明天中午12:00不見不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