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茕茕”二字,莫雪歌心裏沒來由的一緊,但還是笑着問道:“瓊花玉樹,瓊樓玉宇的瓊?”
雪千影搖頭。
“那一定是天似穹廬,穹崖巨谷的穹了?”
雪千影又是搖搖頭,“是茕茕孑立,哀此茕獨的茕。”
竟是這兩個字?莫雪歌雖然隐約猜到,但還是有些發愣,哪有給孩子起這種名字的娘親?
“紅塵風月祭,千影亦茕茕。是化用了仙尊這兩句詩。”
莫雪歌撅起嘴:“還是太過孤苦了。”
雪千影倒是不以爲意:“我自小跟我娘親在花船上讨生活。她會落入風塵,多半也是因爲對這人世有些失望。所以甯可我孤苦無依,茕茕孑立,也不希望受到傷害。”
莫雪歌這才恍然。方才陳彩那些話其實在各個世家之間早就傳遍了,隻是沒人敢當面提起而已。莫雪歌也是早早喪母的孩子,故而對雪千影很是有幾分心疼。但看當事人的态度,好像并沒有放在心上,但說起來的時候,整個人的氣勢全然不同,仿佛有一層繭把自己包裹起來一樣。莫雪歌在心裏默默記下這件事,決定以後能不提就不提。
“母親重傷不省人事的時候我還沒有及笄,”莫雪歌岔開話題,“後來家裏也沒有旁的長輩送我字号……我倒是有個乳名叫阿橫,隻是娘親受傷之後就再沒人喚過了。”說着,莫雪歌在雪千影的掌心一筆一劃寫下“橫”字,“不瞞你說,我降生的時候是難産。尋常孩子先出頭,我是腳先落地。在我們康州,管這種叫‘橫着生出來的’,所以娘親就叫我阿橫了。”
“原來還有這麽一段。”雪千影咂麽着阿橫兩個字,心說這位弱齡家主心裏,怕是跟自己一樣,一定也藏着許多不能爲外人道的苦楚。好在自己後來還有師父師娘,還有整個蓮氏上下的長輩和師兄弟們心疼寵愛,而莫雪歌這位少年家主,卻什麽事情都要自己扛着,這麽對比下來,雪千影不自覺地輕輕握了握莫雪歌的手,“那以後我就叫你阿橫了。”
“茕茕——”不遠處傳來夜小婉的聲音,雪千影與莫雪歌看過去,隻見夜小婉與負責戒備的蓮氏子弟見禮之後,就跑來了雪千影的身邊。樣子看起來比方才切磋比武的時候高興多了。
“方才回來不見你,芙妹說你被不二元君帶走了。如何,她有沒有責備你?”
夜小婉搖搖頭:“姑母怎麽會責備我?待我回去也隻是問清了因果,安慰幾句罷了。不過……不過姑母剛剛責罰了幾個弟弟。我沒勸住。”
兄弟們排擠夜小婉,一是因爲她修爲不高,性情柔順,好拿捏,二就是因爲她明明資質不佳,卻備受家主和不二元君的關照,又受少家主的偏疼。而每每夜小婉受了欺負,總會有人爲此付出代價受到懲罰。受了罰的人難免心存怨怼,日後待小婉更加不好,仿佛雪球一般越滾越大,這也是夜小婉常常不知該如何自處的緣由所在。
“活該。”雪千影和莫雪歌倒是覺得解氣,幾乎異口同聲。
夜小婉這才看見莫雪歌,連忙行禮問候:“不知莫家主在此,小婉失禮了。”
莫雪歌不以爲意,反而拉着小婉細細詢問:“方才與陳彩交手,可有受傷?”說着,幹脆拿出一個乾坤袋,裏面是各種跌打金創的傷藥,一股腦的連同整個乾坤袋一起塞進了夜小婉手裏,“現在問你傷勢,你一定不好意思講,這些你先拿着,用好了再來問我要。我康州别的不顯,傷藥還是很好的。”
對于莫雪歌的熱情,夜小婉有些發懵,倒是雪千影拍了拍她的肩膀:“莫家主所贈,你就好生收着,來日入昆侖也算是有備無患。”
提到昆侖,夜小婉有些消沉:“我修爲不高,入昆侖怕是會給兄弟們添麻煩,可好不容易來一趟,若是連進都不進,又不甘心。正猶豫着要不要禀明姑母,放棄這次試煉。”
“何必放棄?你九哥呢,你跟着他,必然無驚無險。”雪千影皺眉,她平日裏最見不得夜小婉自怨自艾的模樣,這些年在她苦口婆心的開解之下,夜小婉平日裏算是改了許多,隻是一遇事,又難免勾起來。
“九哥……他獨來獨往慣了,帶着我,腳程又慢,很多地方也去不到,又有什麽樂趣?”
看夜小婉的神情,仿佛并不在乎所謂的小三聖之間的較量,而是真的心疼自家兄長。莫雪歌心裏想想也就了然,畢竟一個是親密閨友,一個是至親堂兄,如果兩人之間真的沖突起來,夜小婉也會很難過吧。
“你這些話,還沒對雲齊天士說起過吧?”莫雪歌道,“我也是做人姐姐的,或許更能理解你哥哥的心情。我覺的你應該問問他,若他想要單獨行動,你再退卻也不遲。若是他樂意帶着你,你就大大方方的跟着他走一遭。扭扭捏捏,你顧及他,他心疼你,反而讓兄妹之間生了嫌隙。”
夜小婉看着莫雪歌,茫然點頭。除了雪千影,好像還從來沒有什麽人跟她說過這麽掏心窩子的話呢。
“不過,剛到昆侖,九哥就一個人出去了——等他回來,我會好好跟他說的。”先有莫雪歌好言開解,又見雪千影也投以鼓勵的目光,夜小婉終于鼓起勇氣,決定征求夜小樓的意見之後再做決定。
“果然是勸人容易勸己難。”莫雪歌苦笑着。
夜小婉疑惑的看着莫雪歌,又聽雪千影三言兩語說了莫雪蝶拒絕與姐姐同入昆侖的事情,想了想,自告奮勇道:“要不,我去幫莫家主勸勸二小姐?”
“确實,或許你們之間更好說這件事。”雪千影也表示同意。
莫雪歌也沒有别的辦法,也就答應了。
自從夜小婉到來,莫雪歌就察覺雪千影時不時地盯着西邊不遠處一棵枯樹看。那棵枯樹虬枝桓艮,曲折陰森,莫雪歌注視了一陣,實在沒發現那邊有什麽不妥。
“你們在看什麽?”這下連夜小婉都察覺了。“怎麽了?那邊是……有人麽?”
雪千影笑而不語。莫雪歌和夜小婉對視一眼,越發摸不着頭腦。
“你這位九哥,還真是……”雪千影話還沒說完,兩片紅雲飄進了蓮氏的營地。
“到處尋你尋不着,原來是在蓮氏這邊躲清閑。”其中一朵紅雲抱着個胳膊笑着說道,聲若溫泉汩汩,讓人心生暖意。
“呀!”夜小婉看了來人一眼,不由得驚叫一聲,又覺得失禮,連忙捂住了嘴,躲到了雪千影身後。
兩朵紅雲,其中一個夜小婉方才見過,正是爲雪千影解圍的盲醫修正。另一個身穿大紅的圓領長袍,領口袖口盡是牡丹紋飾,額頭上金線編織發辮橫成一道抹額,其餘的頭發低低的束在腦後,手裏着一個整塊赤玉雕琢而成的小酒葫蘆,上面還紮着一條飄逸的緞帶——細看與修正遮眼的彷佛是同一塊料子上裁下來的。
夜小婉之所以驚叫,是這兩人,長得實在太過俊美。
修正的眼睛雖然遮着,但膚色白皙,臉龐輪廓極爲英俊。而他身邊的這一位,甚至可以用妖娆來形容了,纖長的眉,灼灼的眼,挺翹的鼻子,朱紅的唇瓣。整個人看起來年長一些,舉手投足都是少年人身上看不到的穩重和灑脫。夜小婉也是見過許多美人的,竟無人能與這一位相提并論。便是一直讓她引以爲傲的自家九哥,相比之下,也不過是英俊有餘,氣度不足。
“原來是兩位修公子。”雪千影含笑行禮,“失迎了。”
“無常元君客氣了。聽聞家主流連在此,便也過來叨擾了。”修齊一開口,便又有溫泉繞過衆人的心頭,唇齒開阖眉目自帶三分笑意,話音未落,擡手飲了一口酒,風流态度,普通的閨閣女子見了,必然懷春。
“茕茕,小婉,你們随我喚阿齊阿正就好。”
雪千影與夜小婉各自應下。雪千影又特意向修正道謝。修正隻是擺擺手,說舉手之勞,讓無常元君不必放在心上雲雲。
“大世家往往極爲注重子弟言行上的約束,無常元君,你是否考慮過,今日陳雲飛是有意挑釁?”
修齊此話一出,雪千影和夜小婉都皺起了眉頭。
“我今日是被幾個弟弟硬推出去的,他如何得知我一定會下場與他切磋?”夜小婉回憶方才的情形,搖了搖頭,似是否定了修齊的判斷。
雖然家中幾個弟弟平日裏與自己總是過不去,但若說他們聯合陳彩算計自己進而算計雪千影,夜小婉也不願相信。
“如此說來,确實有些奇怪。他那些話,以往我也聽過,但從未有人當面提起。而且我本不在意出身,就算他說得再難聽,最多是英兒和芙妹出面與他争執,不至于鬧成今天這樣。”雪千影垂眸凝思。
“但辱及清泉天士乃至整個蓮氏,即便元君沒有及時趕到,蓮少主礙于身份不能出手教訓,還有大小姐呢——元君也看到了吧,你趕到的時候藏稚元君已經拔劍了,若非當時是借着切磋的場子,今天的事,怕是兩家不死不休才能了解。”修齊喝了口酒,繼續說道。
“陳彩其人,我并不熟悉,但也聽過一些傳聞,也算有些美名。甚至有人将他和英兒并稱雙星。這樣賠上自己的名聲,隻爲挑釁,”雪千影說着,搖搖頭,“得不償失。”
修齊也點點頭,雖然眼下看不出眉目,但還是出言提醒:“陳家從不做賠本的買賣。元君還是要小心他們的後招。”
雪千影眼神一晃,陳氏不僅讓她充滿戒心,更覺得惡心,恨不得一輩子都離得遠遠地。可隻要自己替師父替蓮氏出來行走,總會碰上。細細回想今天陳飒的表現,好像并沒有任何反常,除了親兒子挨打做父親的太過隐忍之外——但這一點站在一個家主的角度來說,也算是正常的處理方式。但正是因爲正常,才讓雪千影更加懷疑背後的動機。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多心了,還是說自己面對陳家人,本身就無法理智冷靜的思考?
“元君是想到了什麽?”修齊心細如發,捕捉到雪千影心緒上的一點點波動。
雪千影卻不能把心事說出,隻能搖搖頭:“我在想,後招會是什麽?”
修齊笑了笑:“就算有後招,也沒有這麽快,昆侖試煉,陳氏是東道主,一貫是求穩的。再說,衆目睽睽之下,他也要顧及陳氏的風評和名聲。”
雪千影搖搖頭,修齊不了解陳飒,更不了解自己和陳氏之間的恩怨,一旦自己的身份洩露,不要說風評和名聲,爲了除掉自己,陳飒連族人的性命都不會顧及的。
想到這裏,雪千影不願再提此事,便将話題帶到了修正身上,“阿正此次也會入昆侖麽?”
修正笑着點點頭:“藥王谷算不得世家,不在受邀之列,故而禀明師尊,用莫氏的身份入昆侖,看看能否尋得他老人家一直心心念念的幾味靈藥。”
“昆侖雖然已經化作遺墟多年,但靈氣仍然充沛,當年巧心伺候的藥圃應該還能尋到些遺存。”
“但願如此,隻是不知道十日的時間,夠不夠尋到藥圃。算了算了,不強求,随緣,随緣就好。”修正笑着擺擺手。
一邊的夜小婉插不進他們的話題,就站在一邊看着,安靜得像是不存在一般。反而是修正怕她不自在,主動搭話:“十六娘今日可曾受傷?有些外傷一時不顯,但若不及時處置,怕是要落下病根的。”
“方才莫家主已經關照過了,還給我很多傷藥。”夜小婉紅着臉糯糯的應答。
那副羞怯的模樣,看得修齊和莫雪歌直發笑。雪千影也搖了搖頭。
夜小婉的性子柔順,但也很少這樣害羞,果然這人長得太好看了,也會耽誤事。
自然修正看不到她臉紅,而是拿出身爲醫者專注認真的态度,仔細地問診,懸絲診脈,又詳細地告訴她,如果這樣應該如何處置,如果那樣又要如何處理,夜小婉聽着聽着便也慢慢心無旁骛,将他說的話認真記下。
這時,一位蓮氏弟子跑到雪千影身邊,耳語了幾句又退走。雪千影眉頭緊鎖,半晌才舒緩開。見莫雪歌和修齊等人都看着她,冷笑道:“剛傳出來的消息,陳彩受家法,仗責二十。”
莫雪歌和修齊對視一眼,各自搖了搖頭。
陳飒這麽做,是在給誰看?
明天中午12:00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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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