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禱有用嗎?容璇玑不知道。雪千影也不知道。因爲她從來不曾爲命運祈禱。
琵琶嶺上,陰澀的風一陣有一陣,天陰得厲害,烏雲層層卷卷,雷電交加,劈在琵琶嶺混雜的亂石枯樹之上,大雨倔強着不肯落下。
此時此刻,莫雪歌手中形如鳳羽的長劍山海,刺穿了雪千影的小腹,靈海被洞穿,鮮血噴湧出來,莫雪歌大紅的羅裙上被濺得斑斑點點。
而雪千影的靈力,擺脫了靈海的束縛,四散出來,如同無數流星同時劃過天際般絢爛奪目,而後流星隕落,光芒暗淡,最終靈光不見。
澤德廣等人都看傻了,他們隻見莫雪歌走過去,兩人說了些話,隐約聽得一句“救你的是莫雪歌,現在要殺你的是莫氏家主。”
而雪千影竟然沒有抵抗,任憑莫雪歌痛下殺手,隻這一劍,廢去修爲,斷絕生機。
莫雪歌狠心将劍拔出,還劍入鞘。雪千影向後踉跄了幾步,拄着劍,單膝跪地,勉強穩住身形,另一隻手擦了擦口鼻流出的鮮血,雙眸透亮,擡頭看着莫雪歌。
“阿橫……縱橫元君,欠你的命,我還給你了。”
莫雪歌一言未發,毫不遲疑地轉身走回了澤德廣等人之中。
“縱橫元君,你爲何……”曹玉樓想說,既然對面都不還手了,你爲什麽不幹脆直接把人殺了?刺穿靈海算什麽?你們家的修正還在小荷别苑呢,就算救不回雪千影的修爲,但保命怕是不難。
莫雪歌搖了搖頭,回頭看了雪千影一眼:“她在元州受傷極重,今天就是不來,也未必有幾天好活。如今我又重傷于她,别說我家阿正,就算是安谷主親自來,怕也是無力回天了。最多,讓她臨終有幾天輕快日子吧。”
“可是萬一……”曹玉樓剛一開口就被莫雪歌打斷了。
“沒有萬一。阿正傳給我的消息不會有假。再說,現在這樣不是更好麽?如果無常元君暴斃的消息傳開,北境獸人族大軍集結犯境,那時,是曹家主親赴戰場與冰原狼厮殺,還是,”說着,她冷笑一聲,行禮道,“澤家主請聽我一言:整頓北境防線,需要時間,短則一年半載,長則兩三年,到那時,北境固若金湯,世人隻會稱頌家主的威名,而她活着或是死了,還重要嗎?”
澤德廣盡量掩飾着眸子裏溢出的光芒。莫雪歌說得對,雪千影已經是個廢人了,即便不死,也不過就是躲在小荷别苑偷生而已,不再是那個叱咤風雲的無常元君,甚至不會再有人将目光投注在她身上。到那時,她是生是死,還不任由自己拿捏嗎?
“果然是青出于藍,莫家主一番見地,勝過人間無數。”澤德廣對莫雪歌一抱拳。
莫雪歌勾唇輕笑:“是我家阿齊的謀略——自然也是爲了莫氏。”
“可若眼下我們就這麽撤走,會不會……”諸葛微雨皺眉看着莫雪歌,他總覺得這個小丫頭片子别有用心。
莫雪歌根本不看他,甚至有意排擠似的嗤笑一聲,“此行是爲绾氏滅族一事讨個說法,現在無常元君已經爲她的所爲付出了代價,我們自然是要風風光光的離開了。”
說着,她看了澤德廣一眼,“澤家主若是想要施恩,不妨派人将她送回蓮氏,倒也顯得有情有義——畢竟罪魁已經領罪,而蓮氏還是十大世家之一,一碼歸一碼。”又壓低了聲音道,“澤家主應該有些事,想跟蓮英談一談吧。”
澤德廣搖搖頭,他的确有很多條件要跟蓮英談,但不是現在。雪千影重傷,蓮英甚至整個蓮氏都在氣頭上,無論什麽條件都會一口回絕。他要等一等,等他們不得不接受現實,等蓮英看清蓮氏内外毫無倚仗,到那時,再苛刻的條件,爲了蓮氏,蓮英都會全盤接下,還要對自己感恩戴德。
“蓮氏家主承襲大典還沒有辦,我這個時候過去,難免顯得以大欺小,不合适。”澤德廣推辭道。
莫雪歌含笑颔首,表示贊同澤德廣的話。
不過,澤德廣還是留了個心眼,派自家醫師給雪千影診斷了一下,确定靈海已碎,周身無半點靈力,這才放心,說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話,帶着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的退出了琵琶嶺。
大雨終于落下,琵琶嶺喧嚣了一陣,終于再次歸于平靜。雪千影收了劍。不見萬物化爲一個精巧的指環,安靜的套在雪千影的手指上,半分殺氣也沒有。雪千影封住自己的經脈,止住流個不停的血。搖搖晃晃的站在空地上看着越下越大的雨。
大雨像線似的将天地連在了一起,狠狠的砸向不肯躲避的蒼生萬物,卻唯獨避開了雪千影的所在。雪千影愣了愣,攤開掌心,“純嬰”二字閃爍着靈光。那是仙尊羽化之前,特意在她掌心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雪千影看着掌心,靠着那個死人護着,自己再一次保住了性命,但想起那個霸道又溫厚、蠻橫又謙謹的人,心裏的溫暖順着臉頰淌了下來。
“真好啊。”雪千影笑了。擡手抹了一把臉。低頭看見一片血紅。原來方才封脈止血并沒有起到作用,自己的裙擺已經全被鮮血染透了。甚至還滴到了地上,跟雨水混在一塊,順着琵琶嶺凹凸不平的地面,流向了遠處。
這不能怪璇玑失算。莫雪歌下手分寸極佳,但自己的身體卻因爲重傷早就支撐不住,借用娘親留下的靈力強行透支身體趕來這裏,又借用了本來就很難承受的仙尊靈力,身體已經超出負荷太多,現在不止是靈海破裂,經脈支離破碎,五髒六腑也都跟着崩潰。
雪千影已經沒辦法靠着自己的力量回去小荷别苑了。也無法按照約定,支撐到修正趕來接應救治。
驚雷和着大雨,愈發肆無忌憚。不知道現在東湖上的住船和兩岸的居民怎麽樣了?這麽大的雨萬一連下幾天,可就遭了。
長州的初秋很少下雨,一旦下雨就會成災。這些事以往她每年都要幫着師父師娘去料理,今年,但願英兒也早有準備。
都到了這個時候,雪千影的心思還不在自己身上。
但她清楚的意識到自己的意識開始渙散,越發攔不住胡思亂想。她搖搖晃晃的想要往前走,但發現自己根本走不動。踉跄了幾步跪倒在地上。眼前一切景色都變得暗淡,又漸漸變成血色。雪千影開始幻想死後的情景。會不會見到娘親?會不會見到師娘?會不會見到英兒?
人不懼死,那是因爲尚未死到臨頭。人之将死,往昔便會不斷浮現在眼前,那些本來視而不見的小事,全都被放大成了人生遺憾。
比如,現在雪千影就很遺憾,死前沒能再見夜小樓一面。
早知道臨走之前,再多說幾句話,就好了。
然而有情人之間話是說不盡的。所以即使再來一次,再來十次,再來百次,這個遺憾也還是會成爲遺憾。
想到夜小樓,雪千影又笑了,輕輕的甩了甩頭,但也沒聽見自己頭上的步搖發出聲響。不知道是已經無法支配自己的身體,還是被雷聲雨聲給蓋住了。
等到她豎起耳朵仔細聽,雷聲仿佛變小了,耳邊嘩啦嘩啦的雨聲好像也慢慢消失不見。雪千影嘔了一口血,用手背輕輕擦了擦嘴,卻發現手上也全是血,根本擦不幹淨。
天機三十一年九月,無常元君卒。
雪千影想到這句話可能會寫在自己的墓碑上,突然也有那麽一點不甘心。
沒想到自己這麽年輕就要死了,還死得這麽不好看。
“要是我這個樣子,修正還能把我救活,那可真要叫他一聲神醫了。”雪千影笑着閉上了眼睛。
她感受不到天地,感受不到人間,也感受不到自己。
她隻覺得有點兒冷。
“兩年前初見之時,你無常元君是何等意氣風發不可一世。你說說你,看看兩年光景,就差點把自己作死。時也運也,也算你本事——這血怎麽止不住?早知道應該多帶些藥……”
雪千影感覺自己被抱了起來,又仿佛聽見毒舌的修正在自己耳邊絮絮叨叨。
而後,便堕入到無邊無盡的黑暗之中。
明天12:00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