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與楊淩早已計議周詳、成竹在胸,此時的他就象一個盡職的演員,就連一旦有人祭出解除海禁、放低身架主動與蠻夷通商,有違‘朝貢’祖制,有辱大明天威這面大旗時自已說些甚麽, 他都和楊淩、焦芳、嚴嵩等人事先推敲,準備好了台詞。
楊淩倒沒有諸葛亮的神機妙算,能料定他們一定會借用這個理由阻撓開海,但是見多了現代政客的手段,用些小心機誘導他們卻不難。
追随在劉大夏身後,唾沫橫飛、大聲咆哮反對解除海禁,表現極其耿忠的官員中,有四人是家族涉及海運走私, 不得不徹底投向楊淩一方的大臣。
其他人以各種理由反對開海時,他們就不斷提及‘朝貢’、‘勘合’問題,而焦芳、劉宇等人也十分配合,對别的理由即刻予以駁斥,唯獨對這個理由避而不談,一副觸及祖制底氣不足的模樣。
這樣巧妙的提示,善于捕捉對手軟肋的政客怎麽可能注意不到?尤其在對方突然襲擊打了個措手不及、已方威望卓著人物大多離京在外,根本組織不起有力的反擊情形下,突然發現在這麽一座不可攻破的堡壘,哪由得他們不歡天喜地把它當成最後的倚靠?
劉大夏一聲“正是”铿锵落地,正德不由大喜:“這老家夥,頭一次說話這麽順耳,這下總算輪到朕出馬了。”
正德滿面春風地站起身來,朗聲說道:“諸位愛卿所議,雖然各有所執, 然皆是爲我大明江山社稷着想, 朕心甚慰。
其實大海與與陸路有何不同?陸地上産牛羊莊稼, 通達異域番邦。海路上産魚蝦鳌蟹,亦通達于東洋西夷,不同者不過是海上以船行,陸上以車行罷了,諸位愛卿說對不對啊?”
李東陽等謹聲道:“皇上說的是!”
劉大夏等人聽正德話中語氣明顯傾向于同意開海,是故隻是默默肅立,隻待正德表明意見,立即祭出祖制、國威不可侮的法寶來。
正德又道:“昔年海禁,固有禁海之因,我朝禁海乃是想以堅壁清海使倭寇無法生存,如今百年下來,倭寇仍橫行于海上,可見此法恰如大鲧治水,用意雖好然實不可行。禁海使民困稅瘠,亦使渴慕我天朝上國的番邦小民望海興歎。
再者,大明海域乃大明之江山,昔日禁海隻是困滅倭寇的一時之計,并非就此把大好河山棄之不顧,試問鞑靼擾大同,我們就可以把大同棄掉,從此不聞不問麽?”
正德皇帝劍眉一挑,殺氣騰騰地厲喝道:“小小倭寇,又有什麽本事迫得我堂堂大明畏之如虎,将無邊海域盡付做海盜家宅?将萬裏海疆豎作長城,從此自閉于岸上?”
這一聲問在金殿上霍然炸開,在群臣心中蕩起層層漣漪,偌大的金殿,一時肅然無聲。
正德緩了口氣道:“所以,漠北之鞑寇早晚要被我大明鐵騎所驅逐,東海之倭亦非能阻我天朝門戶之強敵。海,是一定要開的!禁,是一定要解的!”
“不過.”,他見劉大夏、馬文升越衆而出,立即語氣一轉道:“劉愛卿所言也有道理,大明不可因倭寇橫行而怯于開海以堕大明之威,亦不可因圖謀小利而貪于開海以污大明之名,若東洋倭國不以臣禮觐見天威,海禁斷不可開!”
劉大夏越出群臣行列大步向前,剛剛踏出兩步,陡聽皇帝此言出口,先是一呆,再是一喜,那已邁出的步子不好收回,隻略一遲疑間,已就勢拜了下去,口中高呼道:“皇上英明,老臣歎服!”
群臣下殿,劉大夏向馬文升使個眼角,又緊趕兩步,蹑上楊守随悄悄低語幾句,午門外文官入轎、武官上馬紛紛離去。劉大夏帶着親兵有意放緩了步子,後邊馬文升、楊守随等幾人的轎子也跟了上來。
六部三司衙門其實相距不遠,基本上都在一條街上,以方便皇帝的旨意傳達。六部名次按吏、戶、禮、兵、刑、工的順序,各部衙門的建築也是按照這個順序排列。幾位老臣越過自已的衙門不入,徑直跟着劉大夏去了兵部衙門。
兵部掌握武職選授、處分、兵籍、軍械、關禁和驿站等事項,自隋以下,唐宋元明清,大明的兵部相對來說還算是實權最大的,但是門前車馬比起其他衙門,仍是冷落的多。
劉大夏到了門前扳鞍下馬靜候片刻,馬文升、楊守随、楊芳、王鏊等一班老臣趕到,劉大夏拱拱手,将這班老臣請進衙門,過了中堂,直來到後跨院自已平素批閱公文、歇息練武的院落。
院落不大,一色的青瓦粉壁,水磨青磚鋪地,影壁上“福祿壽”的磚雕精緻有序。院落雖小卻也五髒俱全,正房、東西廂房、北廳各三間,屋頂低緩,簡單古樸,房檐下兵器架上刀槍棍戟擦拭的铠亮。
這幾位都是多年的老友,有的還是同科進士,劉大夏也不與他們客套,隻吩咐兵丁一聲“上茶”,就掀開門簾子進了内間。馬文升等人熟悉他的脾氣,不覺相視一笑,自尋座位坐下。
馬文升輕歎一聲道:“今日好生兇險,焦芳等人分明是有備而來。唉!老夫前兩日看到邸報,還隻是付之一笑,實未想到這等大事,他們竟着一個小小戶部主事,更未想到朝中竟有這許多官員參予”。
戶部侍郎莊尹道:“楊淩巡江南,回來後曾向皇上談及解禁通商之事,不過當時隻是随口一說,就此再無下文,咱們竟沒一個人注意。更想不到他年紀輕輕,竟有如此城府,一直隐忍不發,直到如今根基更加深厚時,才施了釜底抽薪之計,将韓大人等調出京城,這才突然發動,若非楊老大人情急智生,以朝貢祖制相壓,因而打動皇上,他的奸計就要得逞了”。
楊守随面有得色,撚着胡須忙客套一番,詹士楊芳拈着茶蓋一邊輕輕撥着水上茶葉,一邊冷幽幽地道:“我早說此人狼子野心,你們現在看到了?焦芳那老匹夫原本就是楊淩一黨,在他面前以門下自居,一向唯他馬首是瞻,這也不算稀奇,如今他的勢力越發大了,李東陽趨炎赴勢,楊廷和裝襲作啞,朝中一班隻計較個人前程的牆頭草更是随聲附和。”
“昔年朝中有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難道今日要舊事重演,讓楊淩一班奸佞把持朝政麽?”洪亮的聲音一落,劉大夏一掀門簾走了出來。
他換去官袍,穿了一襲棉布青衫,銀白的頭發高高挽起,在腦後盤成一個發髻,腳下穿了雙千層底的布靴。劉大夏走到桌面,端起杯來喝了口水,卧蠶似的眉毛一揚,目光炯然地道:“老夫冷眼旁觀,楊淩此人行事,一向正邪難分、善惡難辨,直到今日圖窮匕現,他才算是漏了馬腳!”
“昔日鄭和七下西洋,随行船隊即達數萬之衆,帆張橹揚,俨然海上一國,内宦勢力幾乎完全把持朝政。閹人心殘肢缺,生性惡毒貪婪,幸好永樂皇帝英明神武,終其一朝,内宦雖勢張而不敢爲惡。
如今楊淩一黨鼓吹解禁,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到那時把持市舶司的是何人?把持海運的是何人?把持水師的是何人?”
劉大夏神色凝重地道:“諸位大人請想一想,到那時軍隊、财富、律法皆掌握在楊淩和一班内宦手中,如果他存在野心.那會怎麽樣?”
馬文升等人聽了心頭不覺升起一陣寒意。
王鏊對楊淩觀感不錯,他的學生唐伯虎年節時自蘇州寄來的書信中也曾對楊淩大加褒揚,王鏊還是很相信這個江南第一才子的識人之術的,所以遲疑說道:“劉大人,此人一向謙恭知禮,除了近日晉爵時大肆鋪張一番,平素毫不奢侈嚣張,觀其言行,似看不出如此野心吧?”
楊守随徐徐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看他今日手段,行事老辣,城府極深,豈是一個不學無術的谄媚弄臣?”
楊芳也道:“楊淩執掌内廠,手中财源滾滾,以他如今的地位、财勢,卻始終住在皇上賜的一幢罪臣宅邸,堂堂侯爵,迄今連一幢别院都沒有置辦,他吃的可不止是朝廷俸祿,如此節儉豈不奇怪?”
“而且,此人正是少年慕艾的年齡,身爲侯爵、上将軍、督察百官的内廠廠督,府中卻隻有區區一妻兩妾,那兩妾還是皇上賜的,此外再無妾侍。一個手握天下财賦和兵馬的少年權臣,不愛醇酒美人、不喜金珠寶貨,那麽他的志向在哪裏?
要建功立業,青史留名還是意在天下、窺伺神器?皇上年少荒唐,他不但不予勸阻,反而縱君嬉戲,我怎麽看,他都不象一個耿耿忠心的忠子!”
馬文升皺皺眉道:“這些且無評論的必要,當務之急是解除海禁之事。很明顯,楊淩、劉瑾一般人冠冕堂皇地要開海禁,志在借此牟取更大的權利,從而把持朝政。今日雖然擡出祖制總算壓下了他們的氣焰,但是難保他們不會積蓄力量卷土重來。是不是立刻傳信給離京的各位大人,請他們立即回京共商對策?”
劉大夏颔首道:“我請諸位大人來,正是商議此事,請各位大人立即書信通知各位被調出京的大人火速回京。馬大人在朝中聲望卓著,身在吏部,親手提拔攜扶的官員極多,應立即聯絡群臣苦谏,務必要讓皇上徹底打消這個荒唐的念頭”。
“至于老夫”,劉大夏淡淡一笑,目光閃動着道:“老夫就盯着他楊淩,倒要看這毛頭小子,能在老夫面前玩出什麽花樣!”。
劉大夏對楊淩忌憚日深,唯恐楊淩野心勃勃,一旦手握重兵起了橫掃天下的野心,那将造成無邊殺戳。
他在兵部多年,軍中有不少當年親自帶出的親兵、裨将,如今都是一方的将軍,皇上要調四鎮總兵進京,交予楊淩統帥,劉尚書已打定主意,要安插幾個人進去,到時弄出點不大不小的事來,做爲兵部尚書,他就有資格、有借口率衆将上書,請皇上收回軍權。
這些打算,縱是多年的好友,也不便相告,他自然要含糊過去。
王鏊也是反對解禁的。在他想來,解禁通商易滋生官員貪腐,從而不利吏治清明。易使富戶大族追求異域奇巧之物,從而更生靡奢之風。而禁海拒商對大明卻沒有什麽損失,天朝上國物阜人豐,何求于異域番邦?
隻是他的态度卻不及一衆老友熱烈,尤其見他們對一個毛頭小子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心中頗不以爲然,當下敷衍着與幾位大人又議論了一番便起身告辭。
王鏊出了兵部上了自已的官轎,阖目沉思,總覺得幾位尚書和以楊淩爲首的内廷勢力如此針鋒相對,其實最大的畏懼還是擔心宦官勢力因此膨脹的不可控制。
在王鏊心中,對宦官也沒有什麽好感,可是想到若是雙方以解海爲武器,彼此争執起來,朝堂上難免又是一場腥風血雨,不由暗暗歎了口氣。
他掀開轎簾,發現已到了禮部門前,不由心中一動,連忙踢了踢腳踏,說道:“停轎,停轎!”
王鏊想到今日王華尚書也是站在焦芳一邊支持解除海禁的。王華的人品和才學他十分欣賞,王鏊始終想不通以李東陽、王華這樣德高望重、品行兼優的朝中元老,會迫于形勢,屈服于楊淩的壓力。
他與王華私交不錯,是以想開誠布公與王華學士談談,了解一下他的真正想法。
門房傳報,王尚書聞訊忙親自迎出門來,将王鏊接進府去,着人送上茶來,笑道:“震濟先生許久沒有登門了,今日前來,可是爲了今日朝議開海禁一事?”
王鏊呵呵一笑道:“尚書大人,我也不瞞你,此來正是爲了此事。解禁通商嘛,有利有弊,開有開的好處,不開有不開的好處,我也不爲已甚,隻是今日廷議,焦大學士等人分明是有備而來,王尚書顯然也是知情之人呐,你我是知交好友,還望你能爲我指點迷津,以開茅塞”。
王華笑吟吟地正要答話,禮部鴻胪寺卿溫則安急匆匆走了進來,見了王華立即揖禮道:“啓禀尚書大人,下官剛剛得到消息,日本國文龜國王特使團已到了滄州,克日進京代表日本國王拜谒天朝上皇,日本特使已多年不與我朝往來,該以何等禮節相待,請尚書大人示下!”
王鏊一聽,霍地一下站起,袍袖卷起茶杯,“啪”地一聲打的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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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拿出您吃奶的勁兒,使勁砸票啊!呵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