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辰走了以後,方占水一個人在靈堂内盯着火盆發呆。他隐隐想起當日在前往西安的火車上碰到陳松雲以後,陳松雲給自己看過一次面相。對于當時陳松雲所說的那番話沒有特别理解,也完全沒放在心上,但是對于眼下的光景,方占水似乎明白了什麽。
他又想起當日在青雲觀中,水雲道長對自己似乎也頗有幾分好感,還贈送一塊玉訣給到自己。本以爲是一塊普通平常的玉訣,于是沒有太在意就送給了朱全龍。但是通過三姑的那場扶乩儀式的結果來看,這塊玉訣恐怕還會繼續引起不知道什麽樣的軒然大波。
方占水又想到了符宗道人。現在回頭想想,在往生渡劫儀式上,符宗道人從一開始出現就目标直指自己。及至最終在無間地獄分别時也不忘讓叮囑自己幫他尋找一件東西。如今,這件東西已然在此,可符宗道人卻說要送給自己,而且還重新淬煉了這把寶刀……
一幕一幕,如同放電影一般在方占水的腦中層出不窮。他揉了揉疲憊的雙眼,強撐着在火盆中添加了一些草紙,便再也支持不住,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第二天,方占水聽到一聲雞鳴。他一下子驚醒過來。“爸爸。”不知何時,小淩雲早已穿好了孝服跪坐在自己身邊,懂事地往火盆中添加着草紙。
方占水心中一軟,感到一股暖暖的熱氣升騰了全身。看到小淩雲的出現,方占水想起夜間道童要收他爲徒的事情,又郁郁結結起來。
“淩雲。”方占水慈愛地叫了一聲。小淩雲轉過頭來,瞪着直溜溜的大眼睛看着他,應了一聲。“你願意學道嗎?”方占水在腦中打了半天的草稿,計劃着怎麽試探兒子,可是最終還是直截了當問了出來。
“什麽是道呀?”小淩雲天真地看着方占水問道。這一問當真是一下子難住了方占水。他隻知道老子《道德五千言》開頭便是:道可道者非常道也,名可名者非恒名也。關于“道”的闡述,先聖早在一開始就有開宗立論。沒想到兒子小小年紀一張口問的問題竟然與古往今來人們一直苦苦追尋的答案不謀而合。這難道就是道家所追求的返璞歸真嗎?
方占水不知道怎麽回答,思索了半天說道:“就是跟姑奶奶還有姑姑一樣。可以明白很多道理,學會很多法術。”“那麽,可以讓死掉的人活過來嗎?”小淩雲眼巴巴地看着方占水。方占水搖搖頭,說道:“不可以。但是可以讓活着的人不再痛苦。”
“那我願意學,”小淩雲拍着手說道,“爺爺他們已經不在了,我想讓爸爸不再痛苦。”方占水一下子濕潤了眼眶。這些天他雖然備受煎熬,但是每次在兒子面前他都盡量克制,表現出正常的神态和舉止。沒想到兒子觀察細緻入微,早已看到了自己的内心世界,真讓自己慚愧非常。
“淩雲真是純粹透徹,保持這份初心倒的确是個修道的好苗子。”方占水擡頭看去,見到三姑不知何時出現在靈堂門口。方占水沖着三姑打了個招呼,三姑笑着點點頭,說道:“洪澤道長的事情,初辰已經跟我說過了。”
方占水本想再問,但是此刻兒子在場,他不想引起兒子過多的涉入,便點了下頭沒再說話。
當天,等時辰一到,敲鑼打鼓,鞭炮齊鳴。方占水并着幾個叔叔伯伯幫忙把一家四口的骨灰盒送到了祖山上埋葬妥當。事畢,等到所有人都散去,方占水在墳茔邊上一個人矗立了許久許久……
當晚,方占水回到家中後,見到幾位叔叔嬸嬸已經幫忙打點好了所有家務,房間裏裏外外清掃得幹幹淨淨。方占水跟他們說道了好一陣子,直等到天黑才漸漸将叔叔嬸嬸們送走。
此時,家中隻剩方占水父子和長訣三人。經過這幾日的忙碌,小淩雲也疲憊不堪。方占水煮了一些面條分于小淩雲吃了,洗漱後便早早哄他入睡。
晚上的氣氛忽然尴尬起來,仔細想想這還是方占水第一次跟長訣二人單獨相處。因爲一直對長訣心中有隔閡,所以方占水一般不太會主動跟他搭話。但是最近這段時間相處下來發現,長訣确實比較随性謙和,表面上嘻嘻哈哈,其實心細如針。
方占水燒了一壺開水,泡了些清茶放到桌上,招呼着長訣說道:“長訣兄,你我能夠走到今日也是造化。我知道你必然有郁結的苦衷,否則以我的判斷你不應當與王德昭此人爲伍。既然長訣兄不肯說,我們自然就不再讨論。”
長訣一撇嘴,做了個無奈的表情。方占水繼續說道:“今晚隻想跟長訣兄談談經典,聊聊道法。還望長訣兄不吝賜教。”長訣做了個受寵若驚的表情,來到桌前坐下,自顧自倒了一杯茶,仰脖一飲而盡。
方占水直截了當說了這席話後,心中舒暢了許多,本來尴尬的氣氛也一掃而空。他又爲長訣倒上一壺茶,悠悠說道:“長訣兄,你本是上古劍靈,見到的人、經曆的事千千萬萬。我特向長訣兄讨教一個愚癡的問題。”長訣默默品了一口茶,點點頭道:“請講!”
方占水也喝了一口茶,想了想問道:“敢問長訣兄,以你的理解,究竟什麽是‘道’?”
長訣微微一震,他着實沒有料到方占水竟有此問。稍加思索後,長訣說道:“道本無特指,更沒有定義。古往今來,許許多多的人爲了這個字吵得不可開交,甚至分門别派大開一家之言。以我觀之,無論其形式怎麽變化,路數如何新奇,歸根結底大緻分爲兩種境界:其一,無爲;其二,本心。”
“本心,本心……”方占水喃喃重複了好幾遍。他仔細揣摩思索了好久開口道:“這個無爲倒是挺好理解,也符合多數人對道的認知,簡單來說就是順其自然,應天而動。隻是這‘本心’二字該如何解釋呢?”
長訣又喝了一口茶,一改往日玩世不恭的樣子,正正經經地看着方占水說道:“我跟你講一個故事。”方占水一聽,來了興趣,也正襟危坐,回道:“請賜教。”
在五代十國末年,長安城中有一戶小康人家,戶主被人喚作“杜太公”。這位杜太公老來得子,取名“杜子春”。杜子春從小被家人溺愛無度,養成了一副纨绔習性,不事家業,專一嗜酒玩樂。
後來杜家二老相繼去世,留下杜子春一人在這人世間。父母在時尚有個約束,現在爹娘不再,杜子春越發沒了管教,不出幾年便将家中的那一點薄産揮霍一空。
手上沒了錢糧,他也不想法子營生,隻會找親戚伸手,借的久了,親戚們看他遊手好閑,無藥可救,也漸漸都疏離起來,躲着不見。杜子春窮途末路,連最後一件身外之物都典賣了,最後一枚錢也花盡了,茫茫然頹唐侘傺,不知何去何從。
有一日在長安城内閑逛,忽然有一位老叟在身後叫住了他。杜子春回過頭來見老叟眉宇之間頗有氣度,想必有些來曆。便伸手作揖,詢問老叟意圖。可那老叟張口便道:“倘使郎君可以重振家業,尚需要多少錢财?”
杜子春有些詫異,萍水相逢,這人何以對我的事情如此關心?難道竟是父親的故交,又或是哪一位我不認識的親長,見我落難,特地解救我來了?他精神一振,仔細計算了一番,說道:“若有十萬缗錢,總該夠用了。”
老叟擺擺手道:“郎君莫要謙虛,明日午時到西市的波斯貨棧尋我,莫要來遲。”說罷又從袖中掏出一貫青錢交到杜子春手中說道:“今晚買些酒肉吃,莫要委屈了肚子。”然後踽踽消失在路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