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離去,老頭也并不相送,拍了拍雙手,眯起眼睛微笑地看着三姑。二人對視了半晌,三姑顫巍巍說道:“馬平都!”老頭斂住了笑容,湊近幾步,在三姑身邊來回轉了幾圈。三姑見他已然忘記了自己,微微一笑,将拐杖靠在一邊,雙手張開,輕輕上下擺動做展翅飛翔之狀,口中念道:可憐白雪曲,未遇知音人。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濱。澗樹含朝雨,山鳥哢馀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
老頭一驚,眼放光芒,砸吧了幾下嘴,興奮地說道:“你,你,你是……”
馬勁将三人引進過來後便自行退出了。此刻外屋隻剩謝老頭和方占水二人。方占水似乎蠱毒入體越來越嚴重,現在幾乎開始神志不清了。謝老頭無所事事,叼了根煙在屋子裏四下轉悠。
突然,謝老頭停在一副畫前。顯然,他也注意到這副抱着瓦罐的女人側面畫像似乎有些說不出來的怪異。謝老頭左右斜了斜腦袋,看了半天沒發現什麽異常。他吐了口煙圈在畫像上,然後戲谑般地笑了笑。
“謝謝,謝謝,大伯真是妙手。”謝老頭看到裏屋的門打開了,一個男子手中捧着一個小藥瓶,左邊胳膊包紮着繃帶,一邊用力感謝,一邊退了出來。
男子退到外屋,與謝老頭撞了個眼。男子咧着嘴朝謝老頭點頭。謝老頭也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了。二人并不曾搭話,男子便自行離開了。謝老頭知道剛剛的陣陣哀嚎想必就是出自于此人了。
“哈哈哈哈……”裏屋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老頭和三姑一前一後走了出來。謝老頭定睛一看二人的表情,知道三姑此番找到要找的人了。
三姑快步繞到老頭前面來,介紹到:“謝同志,我來介紹。這位便是我所說的馬平都,”言罷,三姑又向馬平都介紹道:“道兄,多虧了謝同志,否則你這千山萬水真是不好找。這位謝同志是個警察,不辭千辛萬苦帶我來此,一路上照顧非常。”
謝老頭疑惑地看着馬平都,想說什麽欲言又止。三姑看穿了他的心思,替其問道:“道兄,今天我們來到此寨,路遇一個小夥子,名叫馬勁,”馬平都微笑着點點頭,三姑繼續說道,“他說此處有一人是他的伯父,癡迷蠱術,道行頗深,名叫馬未平。我想謝同志所疑惑的正在于此,我也納悶道兄如何改了名字了?”說罷,三姑看了一眼謝老頭。謝老頭點頭表示認可。
馬平都一聽,又是一陣爽朗的笑聲。随即,他又去點了兩盞煤油燈,屋裏頓時亮堂了許多。馬平都扯過來三個藤椅,示意他們坐下。三姑扶着方占水坐到藤椅上,自己挨着旁邊坐下。謝老頭掐滅手中的香煙,也坐了下來。馬平都來到一處桌案前,推開正對着的一扇窗戶。說也奇怪,随着馬平都推開窗戶,窗外本來纏繞的藤蔓竟然應聲而退。此時,屋内才有了白天的感覺。
馬平都在桌案前背對着三人鼓搗了半天,端過一個托盤,托盤上放了兩個竹制茶杯,小巧精緻,甚是特别。三姑和謝老頭各自接過一杯,端在手中。謝老頭一看杯中茶水,一片混黑,不知其中之物,猶豫半晌不敢下口。
三姑看了看茶水,抿嘴一笑,哂了一口,說道:“許久未曾有這等口福了,不減當年。”馬平都亦是一笑,對着謝老頭說道:“這是土家自制的去蠱茶,外人輕易嘗試不到。謝同志可放心一嘗。”謝老頭咬了咬牙,抿了一小口,砸吧幾下嘴巴,随即一飲而盡,贊道:“當真獨特,初嘗之時略帶苦澀,然回味甘甜。我老謝自忖品茶無數,今日方知孤陋寡聞了。”
馬平都一笑,端起茶壺爲其續了一杯,自己也端起竹杯,拖了個藤椅在三人對面坐了下來。
馬平都啜了一口,說道:“年輕之時,我走遍大江南北,隻爲探訪奇人異術。數十年後,自恃一身本領,精通道法術數,當真無愧于‘馬平都’這三個字。後來行至雅魯藏布江沿岸一帶,遇到一位苦行僧,端坐江邊,巋然不動。我本沒有在意,後來一連數日,此僧不言不語,不吃不喝。我心中納悶,便與之攀談。”
謝老頭抿了一口茶,聽得入神。把藤椅向前挪了挪。
馬平都繼續說道:“交談中得知,此僧人名叫‘陀彌巴’,法号‘弘印’,屬佛教密宗胎藏界一派。我問其爲何一連數日坐在此處。弘印告知我,在這雅魯藏布江之中有一江妖,長期興風作浪,爲害一方,他要降住此妖。我再問其可有降妖之法。弘印回答他坐在此處不吃不喝,月逾左右,此妖必死。我甚爲納悶,便再追問此妖如何死法。你們可知弘印如何回答?”
三姑皺着眉頭,沒有說話。謝老頭看了看三姑,又看看馬平都,搖頭說道:“難不成餓死渴死撒?”馬平都一笑,點了點頭。
謝老頭身體向後一傾,靠在藤椅上,搖了搖頭,歎道:“這也叫法術?無非就是看緊江妖,不讓它出來覓食,最終餓死在江裏罷了。”說罷,端起杯子就要喝茶。突然,謝老頭像是想起了什麽,杯子端在手中半天沒動,然後說道:“不對呀,江妖就算不出來覓食,江内的魚蝦也夠它吃了。再說,雅魯藏布江這麽大,江妖完全可以順江而下去别處覓食啊。”然後怔怔地看着馬平都。
馬平都哈哈一笑,喝了一大口茶,然後又去續了一杯,說道:“嘿嘿,反應過來了?”随即看着三姑。三姑沉默半晌,說道:“這是佛門的以身印法之術,相傳隻有達到阿羅漢的境界才能做到。”
馬平都豎了個大拇指,點點頭說道:“不錯,我這是第一次得知竟有如此法術。施法于己,受法于人。起初我并不相信,隻是嗤之一笑。又過了數日,我再次來到此處。弘印法師見我到來,雙手合十,行了一禮,告訴我時日已到。言罷直接投江而去。”
“投江而去?”謝老頭張大了嘴巴,覺得不可思議,順手又掏出一根煙,想了想準備放回去。馬平都一笑,從桌子底下取出一個竹制的煙灰缸放在他旁邊的小闆凳上。
馬平都繼續說道:“我直到現在也不解其意,便在江邊守候數日,想看看弘印究竟耍的什麽把戲。可惜這數日之中,他并未出現。于是我沒再理會,逆江而上。就在我離開那地月逾之久,竟然在雅魯藏布江上遊再次遇到弘印。我便問及當日之事。弘印往江中一指,告訴我江妖已除。我隻道是這個和尚故弄玄虛,沒有理會。但是後來經過我的驗證,不得不信!”
“怎的?”謝老頭從旁焦急地問道,“如何驗證?”馬平都收斂了笑容,靜靜喝了幾口茶,砸了一下嘴巴,說道:“當晚,我與弘印在江邊結廬而卧。晚上輾轉難眠,對于江妖一事耿耿于懷。于是我将弘印喚醒,詢問再三,然他始終笑而不語。我一時火氣攻心,對其言語挑釁道:‘大師既然如此能耐,可否接我一招?如果大師真有本事,我不再追問,否則……我對于江湖騙子毫不手軟!’。”
“你所用何招?”三姑也按耐不住問了起來。“引雷法!”馬平都怔怔說道。“你竟以天雷擊一個凡人?”三姑覺得不可思議。“此法并未完全施展,最後的道訣六字箴言我僅僅說了兩個字。”聽到這裏,三姑長呼一口氣。“但是,”馬平都正色說道,“并非我良心發現,而是我根本沒有機會說完!”言罷,馬平都脫下上衣,轉過身來。三姑和謝老頭皆是一驚。馬平都的後面上齊齊一道口子,貫穿整個後背!
馬平都搖搖頭,苦笑一聲,說道:“此雷劈在弘印後背,但是他毫發無損,我卻痛得昏死過去……”
說到這裏,大家都明白了,這又是弘印的以身印法之術!
“待我醒來,”馬平都在沉默了片刻之後又繼續說道,“弘印已經爲我包紮好了傷口。他提點我道:‘蠱術與道術本都是巫術衍生而來,沒有孰高孰低之分。世間之事大則空、空則大。何必舍近求遠,緣木而求魚?’我聽其點撥,如夢方醒。蠱術本就無邊無際,我竟如此糊塗,人雲亦雲!”
“自此,”馬平都站了起來,喝了口茶水,說道,“我深知天外有天,法外有法。于是我回到苗寨,潛心鑽研蠱術。并且改名‘馬未平’,告别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馬平都’!”
說完,馬平都自顧自爽朗地笑開了。三姑也是微笑着點頭,爲之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