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形艙繞路回返,并在某個時刻,甬道一側開啓。
編号8:“請随我來。”
履帶機器人率先離開球形艙,下了甬道,來到了正式的基地地面上。
長樂和跟随着他的蜘蛛娘随後。
在甬道内利用單向可視效果參觀的時候不覺得,踏足地面,在各種設施建築之間行走的長樂,就像是來到了陌生的異邦。
他看到了從地面一直堆壘到頂部的外觀單一的多層樓體,樓體外表面最明顯标志不過是個紅十字,他看到了類似于簡單急救車的車體,這種車竟然沒看到外殼,更像是個大号的手術推車。
而且這推車也是多層的,推車每一層的布幔上,似乎都有着血血液殘迹。
可以想見,曾經這些推車轉運過多少的人類傷患。
長樂不由問:“基地人類經常得病受傷嗎?”
編号8:“得病很常見,但治病需要貢獻點,基地不會給予拿不出貢獻點,并且本身沒有勞動潛力、智力潛力的人治病,除非有别的人代付。”
也就是說,貧窮(貢獻點欠缺)的老年人、普通人得了重病以後,根本沒條件醫治,因爲基地整體資源還是緊缺,包括醫療資源。
長樂:“那麽,沒條件醫治的傷者或者病患,會被怎樣的對待呢?”
編号8:“其實在早期,是有着貢獻點募集傳統的,大家相互間爲得了病受了傷的人捐助貢獻點,當自己得了病受了傷以後也可得到醫治,就像是原始的互助會,或者自發的醫療保險。”
“早期基地也會承擔一部分醫療費用——貢獻點是個有限資源,并非随意發放的數字貨币,是有人或機構産生了各種價值,才會誕生并得到出貢獻點的,基地方面則通過各種消費行爲回收貢獻點,形成财政收入,之後一切需要貢獻點消費的地方,會出現支出,在基地裏,爲防範可怕的通貨膨脹,是沒有财政赤字這種可能性的,必須輕微盈餘才行。”
長樂:“那後來呢?”
編号8:“後來不論是個人還是基地政.府,财政都不寬裕,乃至全都很拮據,加上人類初期并不适應地下基地的生存,個體病症很多,凍死餓死受傷死亡的也很多,政府無法提供足夠醫療報銷,個人也無法募集了,慢慢變成了冷漠的非人性化社會。”
長樂特意看了這機器人一眼:“你倒是看得很清楚。”
編号8:“我閱讀到的書籍這麽說的。”
長樂:“什麽書籍?末日之前的嗎?”
編号8:“是末日之後,基地的社會學家的作品。”
長樂:“基地也有社會學家啊。”
編号8:“是的,專門爲統治部門服務的社會學家,研究怎麽維持基地内秩序,怎麽讓人類撐過數百年的冰河期直到能離開基地到外面生活,他們的意見可以給基地統治層提供決策依據。”
“啊,對了,這些學者的知識也會變成S博士知識體系的一部分,雖然是輔助類知識。”
“多謝講解。”
“講解是我的義務。”
看着兩側的那些醫療用建築設施、車輛器械,長樂腦海裏不斷浮現各種各樣設想中的急救場景、故事,心緒複雜。
此刻,到了第二個子區域。
之前長樂在甬道裏看到過的“鐵絲網”區域。
會密布鐵絲網的地方并不多,除了軍事單位,政.府單位,就是科研單位了。
眼前的正是科研單位。
一個超級高的鐵絲網巨門橫亘在眼前,作爲一個區域出入口。
這道巨型鐵絲網們從地面一直延伸到了上百米高的基地頂層,說是門,更像是網牆,隻不過在底部開了一道寬高不小的門,一些大型的卡車類車械的出入肯定是不會有問題的。
然後長樂看到了另外的機器人,兩個一左一右站崗,替代人類士兵的機器人門衛。
兩個機器人身上串接着槍械,沒有足夠的類人形态,反倒像是長着兩條腿兩條槍型手臂的鐵罐頭。
長樂絲毫不敢小視這些東西,雖然這東西沒有那些星際狩獵人類的科技産品外觀酷炫,但基地的生産設施不是商品,并不考慮賣相,基地千百年的科研發展不應該被低估,至少在某些科技領域,恐怕和星球人類是可相互補充的關系。
在兩個鐵罐頭的監控下,三個一行通過了鐵絲網的門。
通行的時候,最後一位的蜘蛛娘鐮刀長臂交錯,做出着防範動作,嘴裏還低聲嘶吼了下。
兩個鐵罐頭卻絲毫沒有反應,和編号8這樣的智能化機器人完全不在一個層次上。
繼續往前走,長樂聞到了複雜的氣味,福爾馬林,其他一些酸堿性溶液之類,同時像是“危險”、“易燃易爆”等标志越來越多。
除此之外,長樂還隐約嗅到了些許生物體的氣息,很微弱,有的像是活物體味,有的則類似于屍體臭味。
如果不是他的嗅覺發達到一定程度,根本捕捉不到這種極其淡的氣味。
他甚至懷疑釋放出這些氣味的生物體,是不是被密封的狀态。
長樂馬上湧生許多不好的聯想,對進入這裏更警惕了。
往前走了好一段路,看見了不少類似于密閉實驗室、廠區一樣的地方,也看到了一些新的鐵罐頭機器人士兵,都沒有發現S博士的智能體分支的蹤影,編号8則依舊在前方帶路。
長樂不由問:“還沒到嗎?”
編号8:“馬上,啊,到了。”
三個停在了一個寫着“生物學綜合實驗所”的設施門口,由編号8開了門,一行進去内部。
進去後,長樂察覺像是前世見到的那些展覽館,但很多原本該放展品的站台上空空如也,不,也不是空的,站台上沒有展品,卻有一枚枚的屏幕。
所有展台上的屏幕,在長樂三個進來之後,一瞬間由黑屏狀态亮了起來,開始播放視頻,而且每一枚屏幕裏的視頻訊息都不同步。
這些視頻像是放置很久的電影錄像一樣,有的甚至出現了破損、雪花,最離譜的是一些畫面是黑白色的。
人類的攝影技術早已進入了電子時代,哪怕這個世界的末日前都一樣,出現了黑白膠片一樣的視頻,不排除是在基地有限的生存條件下,新制造出的傳統攝像工具。
那麽被這種工具錄制出來的視頻内容大概率就是關于基地生存的。
果不其然,長樂一枚枚屏幕的看過去。
長樂看到了基地的建設畫面,像是上個世紀20世紀中期祖國的建設場面,轟轟烈烈,人人參與。
他看到了演講,紅袖章,大喇叭,看到了橫幅,看到了台下鼓噪的人群。
他看到了爆炸,看到了建設事故的出現,看到了群策群力救治傷患。
他看到了人類吃大鍋飯那樣集體分發物資,集體勞動,公平和睦。
他看到了許多應該是不同膚色族群來曆的人,共同工作,生活。
他看到了一張張的合照,看到了上面貌似末日計時的年代标記。
他也看到了混亂,鬥争,鎮壓,鮮血。
看到了軍隊和普通人群的沖突,看到了那些大量被散發的傳單。
他同樣看到了外出狩獵的驚險記錄。
但不論如何,在熱烈的求生過程中,他都看得到人類普遍的喜悅,傷悲,憤恨,愁怒。
這些複雜情緒,反映在了視頻記錄裏,反映在了一張張的集體合照、個人照片上。
可是随着末日紀年年代的推進,複雜多變的表情漸趨單一化,僵硬,面癱,不笑不悲不喜。
換句話說,人類集體麻木了。
從一開始共同建設基地的熱血激昂,到爲着反抗不公進行的抗争,到後面認知到集體命運已經注定的失落無奈,再到最後洗腦和自我洗腦之後的徹底放棄掙紮,于是一個個的人類變成了同樣的面孔。
人類在逃避,逃避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但是它有用。
長樂的立體視覺和全方位聽覺(他的聽覺貌似也有了産生了立體效果,對所有聲音可以不加區分地聽得一清二楚),讓他一遍遍地吸納着那些反複播放的各類基地人類的視頻資料。
他的心頭,慢慢湧生出了一種被稱之爲共情的情緒。
最終這種情緒異化爲了深深的絕望。
他的處境,某種意義上和視頻裏那些基地人類一樣。
基地人類受困于基地這個窠臼裏,無法出去。
他自己的靈魂被困縛于一頭動物軀體内,成了動物,難以從這個世界裏走出,更奢談回歸原世界了。
似乎有什麽滴落的輕微聲響。
長樂不由側頭,先看到了編号8機器人,初始還以爲是編号8那對兒卡姿蘭大眼睛在流機油,後面才發現,竟然是蜘蛛娘落淚了。
蜘蛛娘癡癡地看着屏幕裏那些流動着的、發出着駁雜聲音包括人類語音的視頻,竟然不知不覺留下了淚水,淚水通過她滑順的面頰往下滴落,從上半身最終滴落到了地面上,動靜極輕。
長樂不由失神。
除了這個基地,這個世界,長樂最看不清的,就是這頭蜘蛛娘。
雙方是同期投放的實驗體,所謂的參照組之外,他總覺得對這個雌性蜘蛛有着别樣的感覺。
莫非是投放的時候,實驗體制造的時候,雙方建立了什麽心靈紐帶嗎?
話說蜘蛛娘爲什麽會看着那些畫面流淚呢?他對畫面裏那些人類産生了代入感?
長樂不由走過去,輕輕擡手,擱置在了蜘蛛娘肩頭。
現在長樂身高2米,和蜘蛛娘差不多等高,可以平視了,甚至他在心理上看對方的時候是采取着俯視心理的,因爲他打敗過對方,看過對方柔弱、畏懼自己的一面。
蜘蛛娘初始沒有反應,等意識到自身在被長樂觸摸并摸實的刹那,嘶的一聲張開嘴,閃讓到了一邊,眼中的淚水也倏忽停了。
長樂的手停在半空中,有些無奈。
雖然現在雙方算是臨時隊友,甚至是戰友、夥伴,但他們畢竟不是和睦的集體,有些信任不是那麽容易建立起來的。
這時候,“展覽廳”裏,從某個方向上忽傳出鼓掌聲和笑聲。
S博士熟悉的音腔再次出現:
“好,很好,兩個同一實驗組的實驗體,都産生了異于自身個體的情緒意識,能因爲他者而産生感動,深思,代入,共情,這是人類區别于普通動物的特點之一。”
“人類是社會形态動物,集體意識是必須的,将自己的認知、感情,映襯到其他個體的遭遇之上,尤其是跨物種、跨族裔的其他個體之上,這是毫不保留可以贊美的人性道德。”
“雖然動物們也會有同情,但它們很難去深刻理解其他物種的遭遇。”
“哈哈哈,幾百年過去,我的實驗體終于有足夠成功的個體了,而且是兩個,哈哈哈,我太高興了——”
随着話聲和掌聲,S博士的新智能體分支現身了。
一台類似于立體式微機的東西移動着出現,這東西有一個頭頂的屏幕,那屏幕是像素化的,怎麽看都像是可展現表情符号的顯示屏。
顯示屏下方是個冰箱一樣大小形态的主機。
要說跟尋常箱式主機不同的,除了其能移動外,就是主機兩側竟然有着多達六條的機械臂。
機械臂自由度很高,幾乎可以全角度變換動作。
長樂看着這位S博士的樣子,吐槽:“這不會是你的主智能核心吧?”
S博士:“怎麽樣?”
長樂:“說實話,很失望。”
他所理解的主智能核心,應該是足夠炫酷的東西,但這台行走冰箱戴個二維臉一樣的屏幕,毫無黑科技感,遜斃了,還不如一開始在基地入口出場的那條大機械臂。
S博士結束了那幾條全自由機械手的鼓掌動作,笑着解釋:“外觀美觀和實用是兩回事,我這種結構,其實是最适合防禦外來傷害的,四四方方,連個對接部位都幾乎沒有,也就球體形态可以相提并論了。”
“你别看那些結構複雜化的大型機器人很酷炫,但是脆弱的地方也很多,而且做動作的時候做功太多了,不符合能耗低的設計精神。”
長樂:“我看你那幾條手臂并沒什麽防禦力。”
S博士:“這幾條手臂,是爲了方便我拿取物品方便啊,尤其是在實驗台上、手術台前做實驗,動手術的時候……說起來,雖然我一開始通過意識橋接給你傳輸了很多人類科技、常識等基本概念,但你能夠做到現在和我這麽自如的對話,我實在是沒有想到。”
“相反你身邊那位蜘蛛姑娘,對于我的意識橋接信号波段全無反應,所以,你實在是超出了我的預料啊。”
長樂立馬住嘴不說話了,并有意識地看了看側面稍微躲開好不接近S博士的主智能核心體,存在防範之心的蜘蛛娘。
話說,對方的反應才是正常的,自己的表現,的确是出格了。
他想防範被察覺到自己原本就擁有一顆人類靈魂來着。
然後S博士又主動找補了,頭頂的像素顯示屏幕上果然出現了一個凝神思考的臉譜,一條機械手臂又打了個彎怼在對應着人類腦袋下巴的位置處,思考狀說:“嗯,區别果然是有沒有和真正的人類接觸,是麽?”
“你之前和從星際歸來的人類有所接觸、沖突,這位一直在大裂谷底下的蜘蛛娘小姐卻沒有。”
“不過,就在剛剛觀看基地人類曆史記錄冊的過程中,這位蜘蛛娘小姐産生了共情。”
“嗯,果然如此啊,哈哈——”
S博士又狂笑起來,臉上的表情符号又變了。
長樂看着這份并不算陌生的狂放,本能後退一步,用意識問:“所以,把我們帶到這裏來,到底是想要做什麽?”
S博士停下笑,表情正經了些,說:“你應該先問,我爲什麽在一開始,讓你們觀看那些基地人類的曆史影像資料,看他們的抗争,看他們的悲歡離合,起落沉淪。”
長樂:“所以爲什麽播放那些東西?”
S博士:“爲了測試,你們的主體意識種類。”
長樂:“不很懂。”
S博士:“人類對自己種族的遭遇,共情概率更大,程度更深,反過來,你對哪個種族更能産生共情,代表你在心理結構上和那個種族更接近。”
“現在,你和身邊這位蜘蛛小姐,無疑算是一種初級化的人類了,說是新型人類也不爲過。”
長樂:“還是不懂。”
S博士:“我之前講述過三類接觸的概念吧。”
C類接觸,實驗體之間的接觸,B類接觸,實驗員和實驗體之間打破維度牢籠的接觸,就像不被帶到這個基地裏,長樂永遠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着基地人類,有着這樣的生存生活一樣,三觀會出現沖撞、改變。
隻剩下A類接觸,S博士完全沒講了。
記得S博士還說過,後面會讓長樂知道A類接觸的,所以長樂馬上問:“A類接觸,到底是指的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