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四荒城街頭冷冷清清,除了巡哨,基本上看不到幾個人影。
柳緻柔一襲做工精緻錦白長袍,與常思過并肩行走在前面,指着空蕩蕩街道:“今夜開始,城内已經禁宵,防備北戎人的探子做亂。”
烏沫探頭出來,嗆了一句:“禁宵了你還不是照樣出來?”
“诶,不識好人心,就不該帶你出來玩。”
柳緻柔一扇子沒敲中迅速縮回去的小腦袋,道:“我是規矩制定者之一,當然不在限制之列,所以啊,人生在世,要想活得稱心如意,必須要站得夠高,最好是站到雲端之上。”
常思過偏頭,看向意有所指的柳緻柔。
柳緻柔沖他挑了挑眉,一下子把取向正常的常思過給打得大敗。
四荒城的雲層上空,這麽晚了還有人。
不修邊幅的時雨饒仰卧雲團上,斜舉酒葫蘆往口中傾酒,聽得下方的大言炎炎,他一口酒水嗆得從兩個鼻孔飚出,咳嗽着爬起來,狠狠地沖下方呸了一口,跳腳大罵:
“老子現在就站在雲端上,夠高了吧?狗屁的稱心如意,連宗門都不能回,每天喝西北東南風,我呸你個小白臉!大放厥詞!呸,呸……”
可惜他的牢騷與柳白衣此時的心境,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兩回事。
柳緻柔下意識擡頭看一眼月光皎潔的夜空。
奇怪,兩次感覺有人在咒罵他,而罵的方向,都來自遙遠的高空。
暗自搖搖頭,柳緻柔摒棄如此荒謬的想法,領着幾人走進增加士卒巡守的監造署大門,前廳燈火通明,沒有一個人在,轉甬道走進中庭大院子,一派熱火朝天景象,百十個工匠士卒在挑燈趕制箭矢修補盾牌等器具。
每次臨戰前,監造署都是最先忙碌的地兒。
得到報信的監造使黑痩老頭兒,從後院走廊匆匆趕來,寒暄客套幾句,柳緻柔讓老金去忙,他對此地早就熟門熟路,還擁有一間專門的工房,裏面各式器具齊全。
待老金匆匆離開,柳緻柔帶着幾人走進後院他的專屬手工坊。
“烏沫你自己玩,小心竹釺别弄到手。”
柳緻柔見小丫頭對案桌上的幾隻半成品木鸢感興趣,随口一句打發小孩子,他走去牆角,拿起兩個制式火瓶放到桌上,示意扈衛去門外守着,防着有人闖進來,然後對常思過道明他的想法:
“我想改進火瓶威力。嘗試過用豆油、更烈的酒水稀釋猛火油,改變火油配比等法子,效果不甚明顯,想請教下,常兄你可還有更好的辦法?”
常思過拿起一個肚大頸細陶罐火瓶,揭開木塞聞了聞,裏面摻雜了豆油,搖晃着瓶子問道:“是不是北戎人搞到了火瓶的制造法子?”
柳緻柔注重諜報收集,他消息靈通,也不得不佩服常思過的心思靈敏,他才起一個頭,就被對方猜到真相,苦笑着點頭:
“京城那邊某些家族聽說四荒城搞出威力不俗的新鮮武器,想從幾位将軍手中讨個方子,被将軍大人拒絕,他們便想方設法,撺掇派遣監造總署官員,千裏迢迢前來學習火瓶的配方和制造,嘿,京城那幫黑心玩意……”
常思過搖頭斷然拒絕,“那我也沒甚好法子。”
“别介啊,常兄,爲咱們自己的小命做想,咱們也必須想辦法,挫敗北戎人這次号稱最大規模的叩關報複,總不可能棄城而走吧?”
“呵,有何不可?他們做得初一,咱們爲甚做不得十五?他們敢發黑心财,養虎爲患,助虐爲敵,那就讓他們去用一身肥膘對付北戎人的屠刀,關老子屁事!”
常思過難得的飚出一句粗話。
憑南平的财力、物力、勇力,又人才輩出,早就應該把北戎按地上摩擦,橫掃草原綽綽有餘,年複一年搞得如此被動,果然是有來自上層盤根錯節的掣肘,以及利益方面勾心鬥角,他莫名的心頭冒出無名火。
柳緻柔盯着大逆不道的常貴人,常思過冷笑着掏出獸獄令牌晃了晃。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有這道護身符,他現在哪裏去不得?
憑他本事,帶着烏沫随便哪兒不能混?
柳緻柔氣抖冷,他這算不算作繭自縛?遂苦着臉,苦口婆心道:
“咱們可以一走了之,甚至有許多辦法,打了敗仗還讓府城、京城挑不出毛病,找不到破綻,可是……苦的是百姓啊!不能任由北戎人長驅直入,過滄河南下,至少不能經由咱們四荒城據守的位置通過,禍害平原上的廣大百姓。兵禍過境,如梳如篦,咱們就成了南平的罪人,良心何安呐?”
常思過似乎是第一次認識這樣子有慈悲心腸的柳緻柔。
與當初那個在北戎燒殺搶掠,眼皮子都眨一下的柳白衣完全就是兩個人。
兩人瞪着眼睛對視良久,常思過緩緩搖頭:
“真沒有法子,這玩意往往是靈光一閃,急切間,我哪能想到更好的改進法子?”
他不可能把黑火藥弄出來應付這次的危機,以那幫子黑良心家夥的尿性,隻怕北戎人吃一次虧,随後反過來便搞到黑火藥配方攻打四荒城,他信不過四荒城的保密技術。
這方世界就沒勞麽子的保密,全憑官大一級壓死人的一句話。
柳緻柔臉上寫着滿滿失望,他也知道常思過說的是大實話。
難道隻能死守城池,拼到一兵一卒?
他真是不甘心啊,多給他五萬,不,隻要多兩萬士卒,他便有騰挪餘地!
打完這一仗,他也算是功成身退不留遺憾。
凡俗紛争,往後再怎樣他管不着了。
烏沫手中捏着一根制作木鸢的竹片,眨巴眼睛,她對柳娘娘在這一刻也沒那麽讨厭了,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細聲打破沉悶:
“或許,可以試試,往裏面添加焰火藥粉,或者雄黃粉,硝石粉,木炭粉什麽的。擔心打濕藥粉,可以想辦法用油紙包着,小瓶裝着也行,這些藥粉都是助燃的材料,何必再添加油類……”
她不懂火瓶,但是聽說過猛火油。
她老爹研究過猛火油,曾經随口提過一嘴。
柳緻柔猛地一拍額頭,一語驚醒夢中人啊,他哈哈大笑,愁顔舒展,沖烏沫豎大拇指:“小丫頭,你這次可真是幫了四荒城大忙,等戰事結束,我給你請賞,重重的賞!”
他所有的計劃都在這裏卡殼,一下子豁然開朗。
常思過也打開思路,有了許多能改進火瓶威力的想法。
他和柳緻柔都陷入了添酒加油的思路中不可自拔,被烏沫一語驚醒。
烏沫聽到請賞,這些日子吃得好、過得舒坦有點嬰兒肥的小臉上,露出财迷般的微笑,眼睛閃閃發亮,趕緊點頭:“好哇好哇,可以把功勞算到黑哥哥身上,我得丁點銀子就行,還有,柳……先生,能不能送我一些木工器具和材料?”
“行,行,都可以,看上什麽你盡管拿就是了。”
柳緻柔心情大爽,統統答應,揮手讓小丫頭自己挑,他把外面守着的扈衛叫進來一個,提筆快速寫一張單子,讓扈衛趕緊找老金,讓老金馬上準備清單上的物品。
他特意亂寫數樣,混淆視聽,再怎麽洩密,也得等他打完這一仗。
搓着手,在房間内繞了兩圈,東西不可能一時就備好送來。
柳緻柔又停下,指着桌上幾隻成品木鸢,有老鷹,有蝴蝶,一個個做得活靈活現,道:“常兄,我的設想是用木鸢把火瓶弄到天上去,飛出一定距離,然後木鸢墜落在北戎大營上,燒毀北戎人的帳篷,最好是一把火,燒掉北戎人帶得不多的糧草,讓北戎這次的叩關報複,無功而返。”
常思過微微點頭,這家夥的思想很超前啊,連空中打擊都想到了,笑道:“是不是木鸢飛在空中容易失控,或者飛得無影無蹤,或者飛出北戎人大營範圍?還有關鍵的點火,無法完成?”
柳緻柔苦惱點頭。
這些日子,他親自動手,造了好些式樣的木鸢。
經過不停嘗試,他發現造得再好,木鸢仍然不能脫離繩索控制。
北戎大營到時紮在離城牆十裏八裏外,他不可能做出長達數裏的結實繩索,也不現實,但他不想放棄這個來自空中偷襲的思路。
若是能夠實現,他後續的計劃可以更加大膽,對北戎軍隊将是毀滅性打擊。
什麽圍城,什麽叩關,統統将不複存在。
危機自然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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