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躍奔來的小小一隻小家夥,原本就黝黑的小臉仍然抹得有些髒乎乎的,身上穿一套厚實嶄新青黑色棉袍,戴着絨絨棕黃色皮帽,腰間挂一個秀氣精美橘黃色錦囊。
“烏沫!”
常思過笑着伸手揉了揉小家夥頭頂毛茸茸皮帽,有幾分欣喜,小家夥還真的找來了,問道:“什麽時候到的?别叫老爺,還是叫黑哥哥,你吃飯了嗎?”
“到了快半個時辰,青芽姐姐的飯菜都弄好了,黑哥哥,就等你回來開飯啦。”
烏沫扶正歪到一邊的帽子,像往常一樣扯着黑哥哥一角衣袍,仰起小臉,眼眸亮晶晶的,笑得像一朵沐浴在陽光下燦爛盛開的黑牡丹。
食物香味,從東廂廚房溢出,在院子裏淡淡彌漫。
“你一個人怎麽找來的?路上吃了不少苦吧?”
“身上有銀子,還怕找不來這麽大的四荒城?黑哥哥你太小瞧我了。”
烏沫笑得有些狡黠和小得意,再苦能有淺翠峰上苦嗎?
淺翠峰上那些被擄去種菜處于底層家夥,其中有強勢的拉幫結派,捧高踩低,他挨凍挨餓挨打從來沒叫過一聲苦,後來在菜地坡上做幾個巧妙小陷阱,讓欺壓他狠些的家夥,不小心失足滑滾掉下懸崖幾個,少了爲頭的,菜地那片才相安無事不少。
對于以前吃過的苦,他從來沒覺得有四處說的必要。
吃苦不就是爲了今後不吃苦嗎?
他這次帶着啞巴乘坐官府來往城池間的馬車,從北楓城一路輾轉到北安城、雄北城,算不得吃苦,反而能見識不同地域風景,和峰上不一樣的人間世界。
在雄北城落腳兩天,打聽到給四荒城送凍鮮魚、青菜瓜果酒水等供應補給的其中一家大商家地址,憑着他的伶牙俐齒,用銀子與掌櫃一番友好溝通交流,達成交易。
今早四更天,便與啞巴搭上送貨來往于四荒城的馬車。
這些商家每年都會給大勢力山匪進貢,車上插着幾面小旗幟,走官道經過滄南山脈混亂區域暢通無阻,沿途不會有不長眼的小山匪騷擾,安全得很。
烏沫在山上時候,就聽說過這其中門道,才特意尋貨車乘坐。
快中午時趕到四荒城,烏沫悄悄拿出兌換的一袋子碎銀整銀,有四五十兩,打發啞巴下午跟着送貨馬車回去雄北城,啞巴那麽大的人今後如何他管不了。
給的銀子足夠啞巴生存很長一段時間。
這叫各安天命,不虧不欠。
常思過知道小家夥是個有主見的,見烏沫既然不願多說過往,也就不多問。
“那走吧,先吃飯,你一路奔波也餓了。”
“嗯呢。黑哥哥你在四荒城好大的名氣,在城門口時候,守門官攔住不準我進城,我說是常老爺的仆人,問清楚後,他們很客氣地放行,還遣人送我到院子……青芽姐姐長得真好看,人也真好,給我拿果脯饴糖吃,還說下午帶我去買衣服,她做了好多菜,香得我直流口水!”
小家夥叽叽喳喳念叨着别人的好,說給黑哥哥聽。
常思過笑着聽着,烏沫來了好啊,他也不用再考慮避嫌大動幹戈搬家,陪着又吃了一頓午膳,常老爺肚量大,消耗快,又塞兩碗下去才打到底。
飯後,烏沫手腳勤快幫着青芽收撿碗筷去廚房,搶着要洗碗刷鍋,口中叫“姐姐”那一個親熱。
易老爺吃撐了,仰在木椅上摸着渾圓肚子。
大過節的,又是打了勝仗回來,他也有好幾天休沐假。
易尚延突然起身坐正,盯着黑大個邪魅一笑,差點沒把常思過剛剛吃下去的大魚大肉給惡心得吐還回來,常思過絲毫沒有吃人家的嘴軟念頭,沒好氣道:
“有事說事,别這樣看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當我願意看你。”
易尚延湊近身子,低聲道:“你小子老實交代,從哪拐來一個還沒完全長成的小丫頭片子?難怪你小子不要人市購買的……”
“打住,打住!”
常思過忙揮手止住易老爺的下流思想噴到他臉上,一臉呆滞,指了指廚房方向,壓低聲音:“你說烏沫是個女娃子?”
易尚延緊緊盯着這張貌似憨厚醇良的黑臉,兩人鬥雞也似的對盯半響。
見黑娃真不知道,易尚延懶洋洋又躺回去,打了個哈欠道:“是啊,青芽發現的,她注意到烏沫耳垂上有長合的耳洞,以前挂過耳環,便在廚房問了烏沫,小丫頭自己都承認了,說她女扮男裝方便在外面行走,小小年紀,闖蕩江湖不容易啊。”
常思過哦了一聲,難怪烏沫即使剛洗完澡,也要把臉上抹髒。
又有些頭大,他原本是無牽無挂可以在一年後進入獸獄冒險,這憑空多出一個丫頭片子投靠他要跟着混生活,到時他一走了之,把一個小丫頭丢軍營裏肯定不合适。
他這雙招子,何至于魯鈍如此?
沒看出雌雄來了。
也是,除了看喉結,誰會特意注意小家夥藏在頭發裏的耳垂?
而這個年紀的小鬼哪有明顯喉結?
以小家夥的精明,估計是故意露出破綻讓青芽發現,然後順理成章讓他知道。
畢竟要在一個屋檐下生活,免得他到時隻穿一條牛犢亵褲在房間走動尴尬。
常思過指頭敲着桌子思慮片刻,臉上重新恢複淡然。
烏沫其實不需要他安排,隻要給銀子,小家夥到哪裏都能生活得很好,他是多慮了,隻提前與烏沫交底,讓她早做準備就是,過些時候再聊聊吧。
院門口傳來敲門聲。
易尚延詫異了一下,“這個時候誰會上門?黑娃你坐下,青芽會去開門。”
青芽從廚房探出頭,招呼跑得飛快自告奮勇去開門迎客的烏沫:“烏沫你慢點,雪化開了路上很濕的,别摔壞了。”
“曉得哩。”
烏沫在青磚岔路上跑得麻雀一樣輕快,拉開院門。
外面站着一個長得比畫裏的姑娘還好看,笑出八顆牙齒很陽光的年輕男子,貴氣逼人,大冷天的,手中把玩一柄白玉折扇,身後站着兩個眼珠子到處瞄的黑衣随從。
男子左手輕擡,下意識捂到鼻子前又放下去,溫和問道:“請問常思過在家嗎?”
烏沫野草般堅韌的自尊莫名觸動,有些自慚形穢,便笑得很無邪招呼客人,道:“姐姐進來吧,我家老爺在家。”
堂屋裏聽着院門口動靜的易尚延,爆發出一陣差點嗆死的劇烈咳嗽。
他自然聽出是柳緻柔的聲音,小烏沫還真敢說!
常思過忙起身,閃到堂屋門外呵斥:“烏沫不得無禮,還不給柳先生賠禮道歉。”快步走小道往門口迎,拱手道:“柳兄見諒,小家夥不懂事,冒犯了。”
柳緻柔臉上笑容僵了僵,邁步進門,用手中折扇,敲了言不由衷道歉的小家夥皮帽上一記,笑呵呵拱手:“無妨。常兄家的下人也是這般别緻,與衆不同。”又對東廂廚房探頭張望的小丫鬟點頭微笑示意一下。
小丫鬟袖子挽起,兩手熱騰騰的冒着水氣,她臉上一紅,趕緊羞澀縮回去。
常思過正要把稀客往他住的西廂房領。
柳緻柔掃視一圈院子格局,用折扇指指關門閉戶的正屋,笑道:“柳某下午搬來,要與常兄比鄰而居,以便時常能向常兄請教,不知常兄可否歡迎?”
常思過瞥一眼柳緻柔,說不歡迎還來得及嗎?
越發覺得這家夥,或許是懷有某種他不知的企圖,走到哪裏都要黏着他。
到底要幹什麽呢?應該不是惡意。
他對敵意、殺意、惡意之類的負面情緒,自認感知方面比尋常修者敏銳。
“歡迎啊,柳兄搬來住,蓬荜生輝,是我們跟着沾光。”
柳娘娘學識淵博,聽說擅金鼎文、古篆文,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符文,送上門來的免費先生,他勉爲其難歡迎一下也不會掉塊肉。
烏沫轉身翻白眼做怪臉,她不歡迎啊。
诶,她隻是一個小小的寄人籬下的下人,雖然黑哥哥不把她當下人。
她人微言輕,在客人面前不能失了黑哥哥臉面,再則說不歡迎又有什麽用?
她不喜歡這個長得太好看對她身上異味做出下意識嫌棄動作的男子。
在路上她故意把身上弄出一些異味,就是不想讓人太過接近,免得發現她的女兒身,但是誰真要對她身上味道露出捂鼻、皺眉等細微表情,她會記住的。
第一次與黑哥哥打交道,挨那麽近,黑哥哥就沒有對她身上當時很濃的酸臭味,有任何的嫌棄反應。
她爹說過,落魄時候不嫌你臭和醜的人,内有善心。
所以她才想跟着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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