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秋天,寒氣來得比平時都要早些,就連往年天氣暖和的南國,也都能感到一股滲入骨子裏的寒意,就在這種季節裏,福建省的福州府,發生了一件極爲怪異的事情,與其說是怪異,倒不如說是驚悚,是詭異,是無法解釋的鬼怪之事。
住在靠近福州府北城門的一片貧苦百姓所在的地方,這裏房屋稀少,可是每戶人家都幾乎有個院子,沒有院牆,而是用樹枝木樁做的簡易籬笆,裏面種着些蔬菜瓜果,等到成熟了,就可以挑到街上去賣。
籬笆做的院落,并不是用來防止盜賊,而是用來防止牲畜進來糟蹋了糧食,同時也是地界的表示,曾有東城門的一位窮苦人家,家裏有一塊極大的菜園子,福州府有名的瓷器商人孫寶來,掙了大錢後,想要建一座新的宅院,通過風水先生相中了那位窮苦人家的地,出了一大筆錢買了他家的地,本來窮苦的人家,一躍成爲了不愁吃喝的富戶,這讓多少人紅了眼。
所以,有這麽一塊地,既能養活幾口家人,又能幻想着有一天自己家的地也能被哪個有錢人看中,從此過上飛黃騰達的日子,隻可惜買地的孫寶來就這麽一個。這裏的窮人窮苦得都生出了奢望,期望能從天而降一筆不勞而獲的财富,讓自己擺脫這種生活。
胡阿毛就是住在這麽樣的一個院子裏,他今年一已經三十一歲了,至今還沒娶上媳婦,上面有個六十多歲的老娘,他爹去世的早,他爹本是一名走街串巷幫人打制家具的木匠,人都稱其爲胡木匠,連他本來的名字都忘了。
胡木匠活着的時候,家裏的生活還算過得去,甚至還有一些結餘,胡木匠在三十多歲時才有的胡阿毛,中年得子,不免對其極爲寵愛,在外做活更加辛苦,整日不在家中,平時對胡阿毛的教導便有些松散,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本是平平淡淡,要不是後來胡木匠出了事,胡家說不定早就靠着胡木匠翻了身了,胡阿毛也不至于到三十多歲還沒娶上媳婦。
那是胡阿毛十三歲的時候,這一天,有兩個人來到他們家,一長一少,胡阿毛至今依舊記得很清楚,年長的那位,其實年紀也不過三十多歲,相貌平平,年少的那位,大約十幾歲,相貌清秀,兩人衣着都是用極好的布料做成,一看可知,兩人來到他們家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正圍坐在一起吃午飯。
這兩人此行的目的,是要胡木匠去他們家打制兩副棺材,胡木匠平時隻做家中用具,對于棺材,本來是感到晦氣,不願去做的,并指點那兩人去棺材鋪子去買現成的:“這條街走到底,左拐過兩個街口,那裏有一家棺材鋪子,手藝不賴,沒必要現做。”
兩人中的長者說道:“不行,我們老頭子死前,叮囑了在他死後,就用家中院子裏的那棵老槐樹做棺木,我們不敢違背老人的意願,我們打聽到這一帶,隻有你的手藝最好,這樣吧,棺材鋪連工帶料一副差不多的棺材也不過五兩銀子,你去我們家裏做,做一副棺材,你隻出工,我給你十兩銀子,兩副二十兩,錢我們可以先給。”
那人說得不錯,棺材鋪的棺材差不多就是五兩銀子一副,除非是用楠木,那自然就貴的多了,普通人家用的都是槐柳之木。
胡木匠問道:“爲何要做兩副呢?”
年少的人說道:“家裏死了兩個人,不就需要兩副麽?”這本是再簡單不過的問題了。
胡木匠三口兩口将碗裏的飯吃光,起來抹了抹嘴巴,他說道:“好,我跟你們去,不過,那錢……”
年長的那人從懷中摸出一個銀元寶,上面刻着紋銀二十兩的字樣,遞給了胡木匠,胡木匠将這個銀元寶接過,仔細看了看,确定是真的銀元寶,然後交給胡阿毛的娘,轉身對兩人說:“你們在這裏稍等一下,我帶着工具就跟你們過去。”
兩人在門外等了一會,胡木匠就跟着兩人出去走了,胡阿毛的娘在後面拿着一件衣服追上去,讓胡木匠穿上,并囑咐道:“天氣涼了,多穿一件衣服。”
胡木匠将衣服披在肩上,沒有穿,他領着一個袋子,袋子裏裝的都是鋸子刨子斧子一類的工具,跟着兩人匆匆離去,胡阿毛則陪着母親,将他吃過的碗筷收拾了,吃完飯,母親拿着那塊銀元寶左看右看,非常高興,她對胡阿毛說道:“要是以後常常能接到這樣的活就好了,要不了幾年,就能給你起一間大屋,娶個白白胖胖的媳婦過日子,等你爹回來,你就跟他學他的手藝,以後也就不愁吃穿了。”二十兩銀子不是少數,足夠他們省吃儉用地過上兩年了。
胡阿毛之所以對此事印象深刻,十多年過去都沒有忘記,乃是因爲那是他最後一次見到他父親,準确的說,最後一次見到他活着的父親。
三天後,胡木匠還是沒有回家,兩人心想,這個棺材一定做得非常精緻,否則不會出這麽多的錢,可是五天過去了,兩副什麽樣的棺木都該做好了,胡木匠依然沒有回來,娘倆這才隐隐覺得有些不安。
到了第七天,這天,衙門裏的官差忽然找上了門,讓他們娘倆去認屍,胡阿毛的娘聽到認屍二字,當場就昏了過去。
等到胡阿毛的娘醒來,胡阿毛陪着她,兩人到了刑部衙門,在一間停屍房,兩人見到了胡木匠,他渾身是血,鮮血染紅了他離開家時的衣服,特别是胡阿毛的娘在他臨走時,遞給他的那件外套,兩人一眼就認了出來,更慘的是,胡木匠的一張臉被毀壞得不成模樣,這張臉若非實在屍體的頭部,都看不是是一張臉來。
胡阿毛的娘再次暈了過去。
怎能想到他去幫人做工,去打制棺材,卻被人害得這般慘死?
喪禮也是在這麽一個秋天舉行的,胡木匠平時爲人和善,鄰居的家具有些不穩妥,胡木匠前去幫忙,一般都不收錢,所以在他死後,許多街坊鄰居都自發地過來參加了他的葬禮,他死前得來的二十兩銀元寶,用一兩銀子買了一塊地皮,三兩銀子買了一副薄木棺材,就這麽埋到了山腳下的一塊林子地裏。
他出門去給人打制十兩工錢一副的棺材,沒想到死後隻能用上三兩銀子一副的薄木棺材。
而那兩位一老一少的主顧也不知所蹤,胡阿毛娘倆連兩人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刑部衙門的人前來詢問,兩人隻知道兩人大緻的年紀,所穿的衣服,據胡阿毛的娘仔細回憶,依稀記得年長些的人,嘴角邊生有一顆黑痣。
但官差幾乎搜索遍了整個福州府,都沒有找到他們所說的這兩個人,若非胡阿毛的娘已經年老色衰,而胡阿毛已經十多歲了,他們幾乎要懷疑是不是他們娘倆所爲,衙門的懷疑,讓胡阿毛的娘歇斯底裏地在衙門大鬧了一場,雖然衙門的人最後撇清了他們的嫌疑,可是胡阿毛的娘已經被氣得大病一場,以至于後來落下了病根,不能出大的力氣,此後一直以給别人縫縫補補,在自家的院子裏種些青菜爲生,生活過得很是艱辛。
而衙門前後查了兩三個月,案子沒有一點進展,漸漸地他們就不再過問此事,關于胡木匠的案卷,恐怕都已經在刑部衙門的角落裏堆滿了灰塵。
至于那枚二十兩的元寶,去掉胡木匠喪葬的花費,加上一些人給的燒紙錢,前前後後隻剩下了十兩多點的銀子,娘倆省吃儉用也隻花了兩年就花光了。
幸而随着胡阿毛的逐漸長大,他也能幫上一些忙,平時園中田裏的活,都是他來做,他中了各種蔬菜,又有力氣挑到遠些的地方賣得貴些,可收入還是十分微薄,僅僅能夠勉強維持生計。
胡阿毛的娘想起胡木匠就流淚,常跟胡阿毛說:“若是你爹沒有被人害死,教你一些做木匠活的本事,你也不至于這麽大還沒娶上媳婦,人家看不上咱們,還不是因爲咱們窮?那些天殺的賊人,老天一定不會讓他們得到好報的!”說來咬牙切齒,既痛切怒,可是他們一介貧民百姓,又能怎麽辦呢?
很快,距離胡木匠身死已經過去了十八年,十八年裏發生了許多事,胡阿毛的鄰居有的搬走,有的老去,胡阿毛雖然還住在當地,但他們的房屋也已經顯得老舊破敗。
這天晚上,依然是深秋,胡阿毛想着院裏的蔬菜,他聽人說,如果再夜裏給菜澆一遍糞水,蔬菜能夠長得更大也更快些,他早早地準備好了兩桶糞水,在母親歇息後,他又起來,準備給蔬菜澆一遍糞水就休息,可是他來到院子裏,就着天上的月光,他看到院子裏站着一個黑影。
莫非是家裏進了賊?胡阿毛這麽想着,他放下木桶,手裏緊緊攥着一個瓢,然後壯着膽子喝問:“是誰?”
那個黑影看着他,看着這裏的一切,緩緩地說了句:“阿……阿毛,是……是我……”說完,人似乎虛弱不堪,晃了晃,就摔倒在地。
胡阿毛扔下手裏的瓢,來到黑影旁邊,他将黑影扶起,月光照在此人的臉上,此人臉色慘白,牙關緊閉,眼睛也閉着,臉上腮上都是胡須,頭發糟亂,盡管如此,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此人就是他的爹,胡木匠!
然而胡木匠豈非在十八年前已經死了麽?
如今怎麽在半夜三更,活着回來了?胡阿毛隻感到秋夜的寒意更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