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人格迩巴朗聲對千秋殿上的楚國文武說:“我們戎族人的狼牙金令,就好比你們九州人的調兵虎符。我們的汗王已經下令,将一枚狼牙金令與一件楚國大王的衣裳一起送到宜德城外的辛督部軍營。辛督部的首領見到這枚狼牙金令,就會撤走辛督部三支軍中的一支。”
恕兒聽到“狼牙金令”,立刻想起了劉瑢曾給她描述過這種戎族人的令符。
既然真的激戎族汗王拿出了如此珍貴的一枚狼牙,恕兒絲毫不敢懈怠,生怕戎族人當場反悔。
她仍閉着雙眼,微微低頭,朝赫蘭野的方向柔美一笑,眉眼彎彎,胭脂紅潤,做出一副與情郎相會時的嬌羞模樣,對赫蘭野說:“戎族的汗王果然是個重信守諾的英雄好漢,難怪戎族九部二十七軍都對你敬重、臣服。
你不遠萬裏而來,我雖是楚王,卻除了美酒佳肴之外,沒什麽能招待你的。聽說戎族人能歌善舞,每逢節慶、祭祀,或是家庭和部落之間相互表達感謝,都會圍着氈帳外的篝火跳舞。
赫蘭野,爲了感謝你拿出狼牙金令,遵守撤軍之諾,我爲你跳一支舞,可好?”
楚王說話間,楚宮侍者将大殿上的紅裙拾了起來,尚未疊好,便已雙手獻給了戎族汗王。
赫蘭野接過依然溫暖的紅裙,聞到紅裙上附着的若隐若現的碧涼凝香,不禁暗嘲自己是否酒喝得太急了,竟想多看那從未睜眼看他的楚王幾眼。
但他立即克制住了自己的眼睛,并不回答楚王的問話,而是轉頭看向格迩巴,與他說了幾句話。
格迩巴對楚王道:“我們的汗王說,他很榮幸能看楚國的大王跳舞。但是他不知道,爲什麽楚國的大王一直不願睜開眼睛看一看遠道而來的戎族客人?難道,這就是你們楚國的禮儀嗎?”
恕兒輕輕撫了撫額角的碎發,閉着眼睛,緩慢而柔和地回答:“原來赫蘭野汗王不僅勇猛,而且還非常聰明。這正是楚國的禮儀。
我們楚國的禮儀是,與人交談時,須要看着對方的眼睛。不用一直盯着看,但最起碼要看一看與自己交談的人,以示尊重。
可惜,很不巧,我的眼睛,什麽也看不到。
赫蘭野與我交談,我若睜開眼睛,卻不知如何才能看着赫蘭野的眼睛聽他說話,這便是不敬。與其不敬,不如閉着眼睛。”
赫蘭野在驚訝中聽完了格迩巴翻譯的每一個字,再難抑制自己的目光。
他看着大殿上唯一的女子,看她肌膚盛雪,看她烏發綿綿,看她眉眼彎彎,看她巧笑嫣然,卻忽然發覺,她嬌小而華麗的軀殼裏竟然裝着一個勇敢無畏的靈魂。
她如此從容不迫,如此風采照人,卻竟然,是個盲女?
恕兒趁赫蘭野語塞,立即笑道:“汗王不必擔憂,我雖是個瞎子,但你不是瞎子呀!你且幫我看一看,看看我跳的舞,有沒有你們戎族女子跳的好看呢?”
赫蘭野聽得懂這個“看”字。恕兒一句話裏用了許多個“看”,字句無鋒,卻字字戳到了赫蘭野心裏的一小片柔軟之處。
他還未來得及聽說,楚王換成了女子,也未來得及聽說那女子的美貌,更未來得及聽說那美貌的女子竟然患有眼疾。
他不禁感慨,世間衆生萬物,果然沒有什麽是完美無缺的!
就連他自己這個堪稱戎族第一人的大汗王,心頭也有一塊缺口。而那缺口似乎在慢慢愈合,剛剛形成了一小片柔軟,卻不知怎的就被面前的小女子戳得生疼。
赫蘭野不忍爲難這個美貌又可憐的小女子,也不願刁難這位值得他敬重的楚王,于是别無他言,隻說了一個“請”。
恕兒以手勢示意樂師奏樂。
七弦琴聲悠悠響起,一琴響起,又起一琴。七尾七弦琴,如水波漾然,源源不斷,時而淙淙,時而洶湧,時而歡愉纏綿,時而悲恨不絕。
山澗溪水,東海巨濤,盡在這曲《别詞》。
山澗清冽,聞之生悅,而後大浪澎湃,攜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悲涼。
這是流傳楚越之地百餘年的七弦琴曲裏最爲複雜的一首。雖名爲《别詞》,卻因其曲調複雜,至今無人爲其填詞,也沒有人知道究竟是誰譜的曲。
大殿上,恕兒随熟悉的曲子再次踏起了周樂王所創的玄女舞步。未執寶劍,隻剩步履生花,舞若仙娥。
她長袖翩飛,似劍鋒出鞘。玉钗碎地,釋了發冠與一地珍珠。
她步若疾風,揚起了未束的烏發與一件接一件的仙滬薄紗。
自從劉瑢離她而去,恕兒始終有個心結,就是從未給她的夫君跳過一支舞。
此時的恕兒,眼前一片漆黑,腦海中卻不禁閃過一幕幕她與劉瑢初登璇玑孤島時的情景——
彼時海邊紅霞漸微,孤島正逢日落。
少女故意刁難着總是自信滿滿的少年:“諸葛少爺如此博學,可知周樂王所譜的哪首曲子最難彈?”
少年笑盈盈地看着少女:“周樂王寫的曲子其實都不難。他寫的曲子,他都填了詞,或者還沒來得及填詞。能填詞的曲子,再難也難不到哪裏去。”
“哦?那這世上,最難彈的曲子是哪一首?”
“是素仙前輩所作的一曲《别詞》。”
“沒聽過。你會彈嗎?”
“你長在陳國,自然沒聽過楚宮裏頂級的樂師才彈得出的曲子。我會彈,但是我彈不出小時候随義父去楚宮時聽過的版本,因爲我隻有兩隻手,一張琴,而楚宮裏卻有十四隻手,七尾琴,還有後人添加的其他樂器,與那七尾七弦琴的旋律相輔相成。”
“我這輩子恐怕沒有機會去楚宮裏聽這曲子,不然,你彈給我聽?一張琴,兩隻手,聽個調子足夠了!”
“主公想聽曲,這有何難?”
夕陽落在海上,晚風撫過琴弦。
少年慵懶,一曲彈罷,便躺在一片平整的礁石上,将一條腿翹到了天上。
少女坐在他身旁,滿心歡喜地說:“這是我聽過最好聽的曲子!原來素仙前輩竟有如此天賦!”
少年瞥了她一眼:“難道不應該誇我有天賦嗎?”
少女不理他,徑自問道:“這是素仙前輩寫給周樂王的曲子嗎?”
少年點了點頭:“這是周樂王死後,素仙前輩爲他寫的最後一首曲子。我義父說,這首曲子的厲害之處在于,‘别詞無言,卻已訴盡平生憾事。’”
“那應當是首極爲悲傷的曲子。可是,爲什麽這首曲子裏也有輕松歡快的部分?難道是你擅自加進去的?”
“我哪有本事篡改素仙前輩的大作?不過,你這問題倒問得很好。一時間,我竟也答不上來。”
“終于也有你答不上來的問題啦!”
“我又不悲傷,爲什麽要理解這首極悲之曲的意境?”
……
此時随樂而舞,恕兒忽然便有了答案。
沒有喜悅,何來悲傷?沒有相聚,何來别離?
原來,這首曲子裏,最悲之處,并不是沉吟詠歎之調,而是那些一阙過後便再無往複的歡愉之音。
原來悲極而無需言,思深而無需見。
舞至酣暢,恕兒自然而然地睜開了雙眼。
蓦然間,赫蘭野看清楚了那張明麗的容顔,也終于想起了在哪裏見過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