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璟自知近日的焦躁煩悶與楚軍連奪宋國三座城池毫無關系。聽到宋軍連連戰敗的消息時,他甚至覺得宋國将滅,可喜可賀!但身爲宋王,在朝堂之上,他自然要在百官前露出愠怒之色,并逐個問責。
也許,這便是滅玄道長所謂的:“骨肉非一人,骨一人,身一人。”
當這一切愛恨都糾纏于他一人,便是晝夜無休的蝕骨焚心。
此時驟然聞此清淨琴音,他内心的焦躁煩悶确實少了一分。面對竹簾後的琴者,劉璟将一直覆在劍柄上的手緩緩拿了下來。
薛繁在火盆裏填了新柴,又遞了個稻草蒲團給宋王,便離開了茅廬。
劉璟盤腿坐在蒲團上,如修行之人一般,随滅玄道長的琴音閉目吐納,一邊吐納,一邊默念着方才薛繁說的——醫心需解語,解語方疏郁,郁散百病除。
他想:“難道将我所受的苦痛說出來,真的可以‘疏郁’?但我又豈能将自己的秘密說給外人聽?可是除了滅玄道長這樣的世外高人,我又還能将這些苦痛說與誰聽呢?宋人不可說,恕兒不願聽……
或許,也唯有這個患有啞疾的百歲老人才能解我碎語。
他患了啞疾,又避世而居,應當不會說出我的秘密。
可他是楚國人,又生于蜀地。如今宋楚交戰,蜀國覆滅亦是宋國所爲,這老人此時前來玉都,又已摸清了我的脾性,引我至此,似是有備而來,豈能輕信之?”
于是話到口邊,劉璟終是靜坐聽琴。
将近日落,劉璟一語不發,老者琴聲不絕。
一曲将了,薛繁推門而入,笑對劉璟道:“殿下,天色不早了,我師父該休息了。”
劉璟當即起身,對老者行禮道:“多謝道長以絕世琴曲招待晚輩。晚輩聽曲聽得入迷,一時間便坐到了這個時辰,多有叨擾!道長的琴曲,的确能使人心思清明。晚輩先前的煩憂,也被化解了。”
琴音悠然飄散,老者執筆而書。
薛繁将劉瑢所書遞給宋王,上面寫道:“幸會。”
除此簡短二字,再無他言。
劉璟隻得對老者行禮告辭,随薛繁離開了茅廬。薛繁送他至車辇時,他問道:“小先生,你可知道滅玄道長爲何旅居玉都?何時前來,又何時會走?”
薛繁道:“在我拜師以前,不不,是在我出生以前,我師父便常常親自帶弟子到九州各處遊覽。他說,修行修行,不行怎行?意思是,不走在路上,如何能夠修行。
聽同門師兄說,我師父旅居玉都,少說也不下二十次了,每次都是短住一季,或春或冬。他說不論齊國的玉都還是宋國的玉都,此城春日花開盛,聚集了九州萬物的蓬勃之氣,而冬日雖寒,卻是雪襯煙火氣,頗覺人世溫馨。
我們這次也是依師父的慣例在入冬前出發的。差不多便是楚軍出發伐宋前後,我師父帶我渡楚水入玉河至玉都。至于師父何時會走,我倒是說不準,應是和每次一樣,在春夏之交離開。”
劉璟又問:“滅玄道長與楚國的達官貴人,可有交情?”
薛繁笑答:“我師父名氣不小,哪國的達官貴人,多多少少都想拜會我師父的。楚國的自然也不例外。比如當今楚王的姨母已在千蕩山隐居數年,偶爾去回靈觀中問道,與我師父也說過些話。還有,前些年趙王也趁我師父旅居平梁時拜會過我師父,請我師父爲他療傷。”
“你師父爲趙王療傷後,趙王的舊疾可有好轉?”
“不是我吹噓,我是聽師兄們說的,他們說,若沒有我師父,趙王早就駕鶴歸西了。正因如此,趙王不僅給了我師父一大筆錢,還送了我們回靈觀一大筆錢,足夠我們再修八個回靈觀了!趙王還說要提一個九州名醫榜,自然把我師父列爲榜首,但是被我師父回絕了。我師父說,醫術相長,不可攀比,從此便也沒再搭理過趙王。”
“你師父可見過楚王?”
“我聽師兄說,自楚幽王繼位起,我師父便沒去過臨江。師父認爲楚宮裏的權貴不信道法自然,偏信權柄富貴,話不投機,去留無意。所以,我師父應該沒有見過當今楚王,也沒有見過楚惠王、楚毓王和楚睦王。”
劉璟見這孩子對他的問題知無不言,心中疑雲登時散去。看來這個滅玄道長真的隻是個世外高人,并不是誰派來蠱惑宋王,另有所圖的。
臨行前,劉璟最後問道:“小先生,依你看,寡人可有什麽得罪、冒犯你師父的地方?若是寡人之後再來拜會他老人家,他還會願意見寡人嗎?”
薛繁站在雪地裏,朝他揮了揮手,便徑自轉身回了茅廬。
他記得不棄哥哥手稿末尾的幾句話:“與人相交,下策在于言無不盡,上策在于知而不言,上上之策,在于引其好奇發問。奇則多往來,問則談資不止,談資不止則往來無窮盡。”
薛繁坐在火盆旁搓着小手,擡頭看着已經站在他身前的劉瑢,笑說:“不棄哥哥,真沒想到,你還有這個本事!那個傻子宋王今日問我的話,都被你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我隻需按照你寫的東西說給他聽,他便聽得極有興趣,一步都不想走呢!”
……
宋王回到白玉宮時,本想回不夢閣歇息,得知一個宋軍将領正守在甯國殿外,便不得不轉道去了甯國殿。
将領風塵仆仆,顯然是日夜無休、策馬疾行至玉都的。劉璟見狀,免他行禮。
将領急切道:“殿下,軍中急報!宜德軍營發了瘟疫!瘟疫來勢兇猛,軍中已有百名兵士染疫!末将沒有去過宜德軍營,也沒有接觸過染疫之人,應不會将瘟疫過給殿下。但末将聽說,宜德軍營藥石不足,軍中醫師也沒有治過此疫,末将出發時,那染疫的百餘兵士已經死了十個,如此算來,今日應該已經死了百人!”
劉璟一瞬怔然。“将軍可知瘟疫源頭何處?難道是楚人帶來的?”
将領道:“軍中醫師說,這瘟疫大概不是楚人帶來的,而且據探報傳,楚軍之中也有兵士染了疫,隻是不知楚軍如何醫治,也不知楚軍病亡多少。
殿下記得去年夏末,玉河旁支螺江決堤的事嗎?洪水過後,螺江之畔有個小村子,全村染疫,好像沒有一個人活着離開村子。”
“自然記得。寡人去年派了太醫前去螺江畔的白鵝村,不料太醫到時,那白鵝村已經成了亂葬場。太醫回禀說是洪澇之後一場兇猛的瘟疫所緻,雖然白鵝村慘烈,但亦有功。當時太醫斷定,瘟疫已在白鵝村消失殆盡,不會肆虐宋國。”
将領道:“殿下,溯本求源恐怕來不及了,不論宜德軍中瘟疫是否與去年白鵝村的瘟疫有關,軍中瘟疫已經到了難以控制的地步!近日唯一的好消息便是——楚軍也染了疫。”
劉璟不暇思索:“寡人速命太醫随你去宜德。勿要再管楚人,治疫才是頭等事!宋軍守不住城池無妨,都給了楚國又如何?将士百姓,不能枉死于天災!若是瘟疫肆意散播,不免釀成九州劫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