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春風拂面,野花香中夾雜着濕潤的泥土味,劉瑢仍閉着眼睛,懶于去看窗外日複一日的風景。難得沒有人打擾他的時候,他會一遍一遍地回憶那些曾經用自己的雙腳走過的路。
山川、海灘、戰場、宮殿……
他曾與義父逍遙山水、編撰書籍,曾與親生父親并肩而戰、守衛蕪城,也曾與心愛的女子逐浪東海、比翼連理。
就算此生終結于絕世峰巅的那個決定,他似乎也不應有憾。
可是命運弄人,他的一生,沒有終結于絢麗,隻是他一生中的絢麗已經用盡。
他不敢去想,如果當初知道會有今日的狼狽和不甘,他還會不會做那個自以爲對得起所有人的決定。
劉瑢睜開眼睛去看屋子另一角的卧榻。榻上的小男孩兒翻了個身子,棉被便掉到了地上。劉瑢不能幫他去撿被子,隻得說:“繁兒,你的棉被掉了,快撿起來蓋上,别着涼。”
薛繁睡得正香,顯然沒有聽到。
劉瑢歎了口氣,心想,或許這孩子一輩子都不知道他自己是陳王之子,也是他的福氣。棉被掉了,仍能酣睡,身世換了,也能活得精彩。義父,你将繁兒安置在此,讓他随薛掌門學得一手安身立命的醫術,将來兼濟蒼生,的确是爲他想得十分周全。
薛伊人有幾日沒來此處,具體幾日,劉瑢也沒有去記。其間薛久命來過一次,給他送了幾服藥,交給薛繁煎煮,又與他寒暄了幾句便離開了。
劉瑢久卧于榻,不能自理,以前都是由薛伊人幫他,這幾日忽然換成了薛繁,薛繁雖然不如薛伊人麻利細緻,卻讓劉瑢覺得輕松舒适。
薛伊人不在的幾日裏,沒有人督促薛繁早起,薛繁也終于能睡幾個懶覺。劉瑢不禁想到,兒時的自己,也很是貪睡。自打他習武練功,義父每隔十日便會随他貪睡一日,寒來暑往,十六年都計算得很是精準,真是又嚴格,又仁慈。
日上三竿,薛繁才迷迷糊糊地醒來。他一邊洗漱,一邊問劉瑢:“不棄哥哥,我姐姐什麽時候回來給咱倆做飯啊?我已經活生生地被餓醒八日了!”
劉瑢道:“你姐姐恐怕還在與我生氣,我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會回來。”
薛繁白了他一眼:“你不是說過‘小不忍則亂大謀’嗎?我姐姐脾氣不好,你就忍一忍嘛!你把咱們的飯碗氣跑了,對你對我,有什麽好處呢?”
劉瑢見薛繁叉腰瞪眼的小樣子甚是可愛,于是戲谑道:“她脾氣不好我可以忍,可是她廚藝不好,我就忍不了了。你不是也受夠了她煮的粥?”
薛繁長長一歎,又忽然壞笑道:“那我煮的粥,你忍得了?”
劉瑢笑答:“你煮的粥我忍不了,但是你的脾氣比你姐姐的好多了。”
薛繁煮了粥,又拿來薛伊人冬日裏腌制的兩種鹹菜,與劉瑢邊吃飯邊聊天。
薛繁忽然問他:“不棄哥哥,你真的不願娶我姐姐嗎?她雖然脾氣不好,但是她也有她的好呀!她不在這八日,你難道不想念她嗎?”
劉瑢不再與薛繁說笑,而是正色道:“繁兒,我已經娶了妻,不能再招惹你姐姐,而且,我已是殘軀病體,也配不上她。報恩的方法有許多種,你爹、你姐姐和你對我的恩德,我終生不忘,一定會報答。”
薛繁點了點頭,說:“我知道不棄哥哥你是個好人,但你現在這個樣子的确配不上我姐姐。不過,雖然我不想讓你做我的姐夫,但你永遠都是我最喜歡的不棄哥哥。以後等我有了姐夫,我肯定不會像喜歡不棄哥哥一樣喜歡他。”
劉瑢不禁好奇:“爲什麽?”
薛繁自有一套理論:“因爲這世上沒有人能配得上我姐姐,卻隻有你有自知之明呀!我未來的姐夫肯定沒有你這樣的自知之明。”
劉瑢被這小滑頭逗得哈哈大笑。薛繁難得見他開心一回,不禁得意。
飯罷,薛繁收拾了碗筷,便去院中鋪曬草藥。他一邊整理草藥,又一邊學着姐姐的樣子,出入小廚房準備下一頓夥食,忙得不亦樂乎。
劉瑢一直在屋中撫琴,琴聲如泉水擊玉石,似春雨落屋檐,彌散山中,引來許多林中飛禽。
薛繁又忙着去捉飛禽,便将小廚房中已經燒着的柴火忘在了腦後。
劉瑢指尖撥弦,陷入沉思,薛繁玩心四起,逐鳥漸遠……
小廚房裏忽然冒出了滾滾濃煙。待劉瑢聞到濃煙時,火勢已經不小。
劉瑢朝窗外喊道:“繁兒!你在哪兒?不要留在小廚房裏滅火!快過來!繁兒!繁兒!”
薛繁自在遠處的山林中玩耍,沒有聽到劉瑢的呼喚,也沒有回頭去看廚房起火。
劉瑢不見薛繁,擔憂他被困在了小廚房裏,立刻扔下琴,兩手撐在卧榻上,大力将沉重的身子轉了過來,雙腳垂落于地。心急如焚間,他顧不得許多,猛然站了起來。
那一瞬,劉瑢忽然感覺到了雙腿和雙腳的存在……雖然沒有什麽力量,但有血有肉,竟是久違的知覺!
還來不及驚訝,更來不及喜悅,劉瑢已經邁開腿,想要沖去小廚房,将薛繁救出來。
可是他左腿踩得堅實,右腿卻并不靈活,此時一個踉跄,摔倒在地。
自幼随義父習武的他,早已記不清楚上一次摔跤是什麽時候。茫然過後,膝上的疼痛卻令他無比振奮。
卧榻四年,此時的他,腿腳綿軟無力,隻得掙紮着爬起來,感受着左右雙腿的不同,朝屋内的拐杖一躍一跳地吃力行去。
那根打磨得油亮光滑的竹木拐杖,是薛繁爲他做的。
他知道薛繁一直堅信,兩人既然同吃同住,薛繁必定會是第一個看他下榻站起來的人,所以薛繁告訴過他:“不棄哥哥,等你站起來,繁兒一定親手遞上拐杖給你。”
劉瑢一瘸一拐地拄着竹木拐杖,大喊着“繁兒”,匆匆奔向小廚房。
他捂住口鼻,沖進廚房,四下環顧後并不見薛繁困于此,終于舒了口氣,想要去擡裝滿水的鐵桶滅火,卻根本擡不動那鐵桶,隻得作罷,在将自己困于此之前,離開了廚房。
熊熊烈火燃于面前,他卻手無縛雞之力。
小廚房離他和薛繁的屋子不遠。此時雖然微風無力,火勢也許不會橫行,但屋中還有尚未編撰完的草藥典籍,幾本醫書和一張琴,火勢萬一殃及屋子,也實在可惜。于是劉瑢又舉步維艱地走回屋子,将屋中那幾樣物件,一件一件地挪了出來,放在了小院幾十步外的石榴樹下,用琴壓着書籍。
又喊了幾聲“繁兒”,不聽應答,劉瑢便知薛繁應是跑到遠處玩耍了。
他獨自站在野花叢生的小徑上,目睹着烈火濃煙慢慢吞噬着他還來不及細看的小廚房。
昔年硝煙裏,仗劍領兵,從未遲疑。
今時竈爐火起,卻隻能拄拐靜立……
義父,小瑢既然站起來了,便要承受生命之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