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送你的,唯有‘惡心’二字……”
劉璟低頭看着泥濘裏的珍珠和玉镯,耳中回蕩着恕兒的聲音。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當年朱紅長毯上身着淺藍衣衫的江湖女子,那個令他怦然心動的人……他明明放她離開了白玉宮!若是此生再不相見,也不會有今日的醒悟和醒悟後的茫然無措。
究竟是再不相見更好,還是得知這一場癡情終是虛無更好呢?
馬車上坐着的是父王,馬車前站着的是妹妹。
劉璟不敢擡頭去看他們任何一人。妹妹拿走的是他的心,父王則可以随時将宋王之位收回囊中。
劉璟俯身去撿珍珠和玉镯,淚水也滴入了泥土。
我究竟做錯了什麽?爲什麽無論我如何真心實意,如何勤勉操勞,到頭來,一切都不屬于我?你們死遁的死遁,失蹤的失蹤,唯獨留我一人困守偌大的宋國,卻又在許多年後的某一日,用幾句話便摧毀了我的意志?
劉璟的手在泥濘中遲疑,也在遲疑中顫抖。
趙王的聲音沉穩平靜:“璟兒,事已至此,你還是盡快回宋國去吧。至于恕兒,你願意留在平梁陪着爲父也好,願意去做楚國的安邑王也罷,你的身世,想必今日在場的人,沒有誰會多嘴洩露的。”
劉璟緩緩起身,已收斂了萬千思緒,對趙王道:“父王不辭辛苦,隐居趙國多年,爲宋國籌謀,父王之功,孩兒望塵莫及。如今趙國和宋國根本無須再分彼此,父王若想将趙宋合并爲一國,孩兒願意退位,擁立父王爲趙宋之君。”又看向恕兒,說:“到時候,楚國安邑王領十萬楚軍歸宋,天下即可一統。”
趙王搖了搖頭,說:“一統天下之事,欲速則不達。陳蜀兩國剛剛歸附趙國,人心難控,一切還要徐徐圖之。陳蜀曾經與齊衛一起伐宋,若是趙王此刻亮明身份,難免陳蜀之地,人心生變。”
恕兒看也未看劉璟,隻從他身前走過,跳上了趙王的馬車。
趙王道:“璟兒,你且安心回宋國。王位于孤,不足挂齒。”于是放下了車簾。
安泰對劉璟行了一禮,便也上了馬車,掉轉車頭,馭馬而去。
劉璟口中喃喃喚着:“恕兒……”手裏還握着沾滿淤泥的珍珠和玉镯。
淩飛走上前,對劉璟道:“殿下,就按趙王所說,咱們還是盡快啓程回玉都吧。趙王說的對,陳蜀兩國要真正融入趙國,還需很長一段時間。等時機成熟,趙王定然會将趙宋之君的位置傳給殿下的,畢竟殿下是趙王唯一的兒子。至于楚國安邑王,她雖因齊王之事憎恨殿下,但是殿下與她是血緣至親,等到她在楚國的地位遠遠超過那昏庸楚王,必能助殿下成就霸業。”
劉璟提步而行,輕歎道:“我也曾試圖要替爺爺完成一統天下的心願,可是當王圖霸業擺在我的面前,我才發覺,那并不是我想要的東西。我可以說服天下人,但我無論如何嘗試,卻始終說服不了自己。”
淩飛勸道:“或許王圖霸業乃是殿下命中注定之事,因爲命中注定,所以得來容易,才使殿下不以爲然呢?”
劉璟道:“一國之君尚且是孤家寡人,天下霸主豈不是天煞孤星?我體會過孤獨的痛苦,便再也不想體會。淩飛,或許你們所有人都以爲孤獨是高高在上、無人交心的感覺,但其實并不是。孤獨對我來說,是做違心之事,是連自己都不認可自己的感覺。”
******
馬車上,恕兒問道:“父親拖延合并趙宋兩國之事,除了要用時間籠絡陳蜀兩國的人心,是否也是在等……”
趙王點頭:“的确是在等。天下大業,就如同我的佩劍,我隻想傳給小瑢。”
恕兒歎了口氣,掀開車簾一角,轉頭去看已經離他們很遠的劉璟。
趙王道:“恕兒,你讓爲父助你演這一場戲,将你與璟兒說成兄妹至親……爲父明白,這是因爲你心中有恨,亦有不忍。就如同當年憶兒對我,與其愛恨糾葛難分,不如割舍遠離,給彼此一片海闊天空。你對璟兒,看似決絕,實際是爲了他好。”
恕兒放下車簾,看向白衣白發的趙王,坦然道:“我自幼得他照拂,我與他之間,有仇,也有恩。我實在不知這恩仇究竟該如何衡量。我随他去玉都時,本想與他糾纏到底,弄得他家宅不甯,但是……”
趙王忽然輕笑了一聲,打斷道:“但是他對你除了恩、除了仇,更有一份無悔深情。你怕你自己抵擋不住那樣一個玉樹臨風的男人,才不願與之糾纏吧?”
恕兒無奈地看了一眼趙王:“父親的玩笑似乎開得有些不合時宜。”
趙王收斂了笑容:“恕兒,小瑢找了一個好姑娘,我很欣慰。你打算何時啓程回楚國?”
恕兒答道:“今日便走。”
趙王并不勸留:“回楚國後,好好養胎,我等着做爺爺。小瑢和衛王的事,你不必操心,也不必再去西嶺尋找。待我傷好之後,能夠行動自如,我便親自去一趟西嶺。若有他們的消息,我會盡快告訴你的。”
恕兒蹙眉道:“其實我很想在回楚國之前,再繞道去一次西嶺。我總覺得,他們就在藥王山。”
趙王神色嚴肅:“恕兒,聽爲父一句話,不要再去西嶺,更不要再去藥王山。否則萬一被人發現了你的行蹤,你之前所做的一切掩飾都隻會是徒勞,也幫不到他們。而且你現在懷有身孕,如遇不測,小瑢、衛王、我,我們所有人都會爲你擔憂和自責。
你現在隻用操心一件事,就是将你與小瑢的孩子平安順利地生下來。若是個男孩兒,說不定他一出生便可坐擁天下。若是個女孩兒,那便是九州列國最尊貴的女子。我的孫女,做女帝又何妨?”
恕兒微微一笑,随即點了點頭,忽又問道:“對父親來說,小瑢和璟兒兩個兒子,究竟有何不同?其實毫無偏袒地說,劉璟是個有膽識、有謀略的明君。自古王位之争,都不摻兄弟、父子之情。宋王能夠謀害齊王,便證明了他的膽識和謀略。可是爲什麽劉璟無論做得多麽無懈可擊,父親也不願将天下交給他呢?”
趙王淺笑:“不願便是不願,心之所向,不需要任何理由。爲父也還有能力支撐自己的心願。何況,璟兒在你眼中也不是沒有長處的,但你選小瑢而棄璟兒,卻又是因爲什麽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