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瑢泡在溫水之中,聽着父親溫和的聲音,感受着父親的慣握長劍之手拿着一隻短小木梳,極爲有耐心地爲他篦着一頭長發,恍若夢境,可是又想到,就算是夢裏,他也從未希冀過今生能夠得見親生父親一面。而他的親生父親,竟然是這樣的。
終于,感動與欣慰沖散了卡在咽喉的哽咽,劉瑢問道:“既然父親不喜歡做趙王,爲何不離開趙宮?”
趙王爲孩子擇開不順的頭發,緩緩将木梳從頭皮滑到發尾,溫言道:“大概人活一世,總還是要做些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才能顯得這一世很長,顯得一切都還算真實。一輩子如果盡是順心如意、快樂無憂,回首往事,隻會覺得轉瞬即逝,茫然不舍間,難免更加憂傷。
不過,這也隻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罷了。
于我而言,倒也沒有什麽比做趙王更好的營生。除了做一國之君,你的父親還會釀酒、鑄劍,可是釀酒、鑄劍較之治理一國而言,還是略簡單了些。能者多勞,既然老趙王信我,既然趙國公主未嫁,既然趙國助我死遁于世,我便幫趙國一個忙,又有何妨?
趙國弱小,可它畢竟也是九州列國之中的一國,也有它的一方百姓、一方水土。我若不留下來,縱觀趙國上下,也的确沒有人可以爲其穩住社稷。
而且,趙國百年中立,一直也沒有引起過什麽人的注意。如若你平安康健,如若九州無戰事,我便避世而居。如若你不再逍遙快活,如若你受了委屈卻沒人幫你出氣,爲父我就走出金紗帷帳,幫你出氣。”
劉瑢忽然轉頭看向趙王,眼中閃過一絲促狹笑意。“父親,我和你的宋王‘璟兒’打架的話,你會幫誰?他若是讓我不快活,父親也會幫我出氣嗎?”
手中的木梳仍舊緩慢輕柔地一下一下滑于劉瑢的烏發,趙王的聲音沉靜溫和:“小瑢,在我心中,你和璟兒從來都是不同的。”
“有何不同?”
趙王欲言又止,歎了口氣說:“你是諸葛世家的闊少也好,是坐在白玉宮甯國殿龍椅上的齊王也罷,爲父隻想讓你一輩子逍遙快活,随心所欲。但是對璟兒,我卻把一國之重,交給了當年尚且口齒不清的他。我自私地離開了傷心之地,離開了我所憎惡的風詭雲谲,但是璟兒卻無故替我背負了宋國的一切。
其實,我也是讓他替你背負了這一切,否則宋國無後,你又如何能夠隐姓埋名,得享二十年的逍遙自在?
如今你複立齊國,并将身世昭告天下,就等于告訴了世人——既然你的母親是齊國公主,你的父親是宋懷王,那麽齊宋本是一家,你比璟兒更有資格去做這‘一家之主’。
而爲父心中,也是這樣想的。
我自知對璟兒有所不公,便沒有助你對抗宋國。事實上,你做的很好,有你的義父助你足矣,也不需要我相助于你。而我眼見齊衛奪去宋國半壁江山,卻也沒有去助璟兒,因爲平心而論,你若真的能奪下宋王之位,爲父也是樂見其成的。到時,齊、衛、宋三國一統,我再将趙國交給你,九州七國,四國都歸我兒所有,這樣的霸業,五百年來,根本無人能夠企及。”
劉瑢疑惑道:“父親爲何如此偏袒于我?哥哥他,不也是父親的孩子?既然父親已經讓哥哥做了宋王,卻爲何要讓我去成就什麽霸業?”
趙王話中有話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照這樣說,趙國的男丁,也盡是你的兄弟了,爲何卻不讓他們去成就霸業?況且,你身上兼有本來水火不相容的齊宋兩國血統,又被衛王撫養長大,你的存在本身,就能讓九州列國,一笑泯恩仇。”
劉瑢歎道:“義父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他也說,我的存在本身,就能讓九州列國冰釋前嫌。”
趙王道:“看來,衛王對你,的确視如己出。”
劉瑢忽然轉過頭,對趙王道:“義父将我一人養大,父親卻用二十多年的時間,穩趙國社稷,替趙國百姓謀福,趙國的孩子,都是在父親的庇護下長大的。所以我雖然沒能在父親身邊長大,但我絲毫都不怨怪父親。
适才我問父親,我與哥哥,你更疼愛誰,其實就如父親心中疑惑卻不願開口問我——在我心中,父親與義父,我更敬重誰、更感激誰、更在乎誰、更信任誰……
義父對我,的确視如己出。我敬重他、感激他、在乎他、信任他……他的心願,我都會竭盡全力爲他完成。就算有朝一日,我發現我們之間有了猜忌、背叛、沖突、嫌隙,我也會竭盡全力地去化解。
但是父親,當我适才揭下你臉上的假傷疤,看到你我十分相似的容貌,聽你講了你對我母親的思念、愧疚、等待和希冀……我忽然就覺得,敬重、感激、在乎、信任這些詞,相比于一個‘孤兒’此生竟然能夠得見親生父親一面的興奮,竟是如此微不足道。
如果沒有父親和母親,我便不會來到這個世上。我若不來人世,又如何知道什麽才是敬重、感激、在乎和信任?
而且我的親生父親,不是别人,是我一直就已經敬重、感激,甚至好奇的趙王殿下!”
趙王欣慰一笑,轉身去爲劉瑢拿帕子和幹淨衣服,亦趁此契機,擦去了沁出眼角的一滴淚。
劉瑢穿衣時,笑對趙王道:“我與哥哥之間,我已知道,父親是更偏袒我的。現在父親也知道了,你與我義父之間,我到底是更偏袒誰的。”
趙王明知故問道:“哦?我與你義父之間,你更偏袒誰?你不說,我怎會知道?”
劉瑢反問道:“齊王借道衛國,領兵援趙,請問趙王,齊王此舉,對趙國可還仗義?”
趙王見劉瑢不答,也不再多問,隻将那塊牛皮做的假傷疤重新貼到了左臉頰,邊貼邊道:“齊王此舉是否仗義,九州列國路人皆知。我倒是覺得,衛王能讓齊王領兵借道衛國援趙,他自己不援趙,卻兜這樣大一個圈子讓齊王來援趙,他對齊王的悉心栽培和用心良苦,可不是誰都能看出來的。小瑢,你身在其中,又看出了幾分呢?
我不是不願開口問你,我隻是知道,與你的義父相比,我這個親生父親,實在一點都不稱職。你偏要說些安慰我的話,我聽了自然高興,但又更加覺得受之有愧。因爲在天下人與你一人之間,你的義父早就選擇了你,而我卻沒有。”
劉瑢拍了拍趙王的肩,舒朗一笑。“父親既然覺得我适才說的那番話隻是安慰你的,那我便再說一句安慰父親的話——你的選擇,無可挑剔。”又順手拿起立在一旁的懷王寶劍,“懷王劍歸我所有,父親歸天下人所有。”
趙王挑眉看着齊王,齊王笑道:“我也是天下人之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