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瑢從趙王手中接過劍,一切不言而喻,令人難以置信。他深深看向趙王,低聲道:“殿下,蜀王說,這是宋懷王的佩劍……”
趙王笑容溫和,風輕雲淡道:“小瑢,我這一生,用過三個名字。一個是你現在所知的,趙王獨孤谲。另一個,是你從别人口中聽到的,宋懷王劉瑛。還有一個,這世上已經沒有幾個人知道了……是我年輕時在外周遊用過的江湖化名,叫做劉隐。
當年知道我這個化名的人,有你的母親,還有蜀王烏邪、藥王山薛掌門,以及爲我鑄了這把劍的衛國俠客,孟麟。可是,蜀王不知,我就是如今的趙王,孟麟不知,我曾是宋懷王劉瑛,薛久命也不知,他爲我解了奇毒之後,我竟然能活這麽久,活到我的兒子都已經自立爲一國之君。”
劉瑢緊握懷王劍,雖見趙王笑意溫和,卻不免哽咽難言。
趙王忽然低垂了眼眸,輕歎一聲,繼續道:“二十三年前的陳宋大戰,我在出征之前,沒有來得及向你的母親好好道别。我隻給她留了一封信,信上寫的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歸園田居,相見趙國。可惜,她永不會知道,我已在趙國……等了她二十餘年。
宋人不信鬼神之說,但我希望,無論你的母親是天上有靈,還是地下有知,都能看到你的父親,此生沒有負她。
前年璟兒私下差人送給我一封信,感念我将他的妹妹,宋國公主劉恕提上美人榜。他說,世人皆以爲,宋國公主是個足不出戶的金枝玉葉,卻不知,是他在十歲時帶妹妹出宮遊玩,結果與妹妹走散,從此宋國公主蹤迹杳然十三年。他不願對外宣稱宋國公主不見了,一是怕有損她的閨譽,二是自責難耐,不願面對。
他說,我能幫他這個忙,将他的妹妹提上美人榜,就好像他那一去無蹤的妹妹還活在人世,對他,也是一種安慰。他不曾想到,時隔多年,他的妹妹竟然真的還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活得比他還要好。作爲宋王,他不願承認鬼神之說,但他在信中言明,這美人榜,就好像是從閻王的生死簿裏撕下來的一頁紙。
我沒有答複璟兒的信函。不過,我與他不約而同,想到了一處。我也希望這個美人榜,是從閻王的生死簿裏撕下來的一頁紙。我希望,你的母親也還活着。我希望,她能在得知自己榜上有名時,親自來拜謝趙王,就像十六歲的你,親自跑來與我理論一樣……我也希望,她能前來與我争辯,爲何竟不将她提爲美人榜首……
你十六歲時,就站在我的面前,與我僅有一道金紗帷帳相隔,可我卻沒有與你相認。小瑢,你的父親雖然坐過兩國國君,雖然一世好似活了三生,但我也有自責,也有愧疚,也有難以面對的事。
那一年,我怕掀開金紗帷帳見到的,是與你的母親極爲相似的面孔。
在那之前,我也沒有知會過你的義父,沒有将你從他身邊接來。因爲你母親臨終前,是你義父陪在她身邊的。我想,你義父将你帶出白玉宮撫養,也一定是你母親的遺願。
很久以前,你的母親對我說過,她不想讓我們的孩子生長于宮廷,不想讓我們的孩子變得和我一樣,陰險狡詐,滿腹籌謀。我難辭老趙王以命相托,隻好留在了平梁。我想,與其讓你随我在趙宮之中長大,淨學些權謀之術,不如順了你母親的心願,随你的義父一起去周遊列國、逍遙山水。
今日見到你……你不僅文韬武略、武功卓絕,而且心懷大義、光風霁月。我便知道,你母親的選擇是對的。你若随我一起長大,我大概不會比你的義父教得更好。
小瑢,自你出生,我沒有盡過一絲一毫的爲父之責。你若不想與我相認,也是情理之中。你就當趙王被戎族人打得七葷八素,胡言亂語……”
趙王側過頭,不再去看站在自己面前始終一言不發的齊王,心中百感交集之時,隻聽劉瑢喚了一聲:“父親。”
趙王頓了頓,背對劉瑢,用浴桶之中已經不再溫熱的水洗了一把臉。
劉瑢上前一步,用手探了探水溫,說:“水涼了,我去給父親拿帕子和衣服。”說罷,轉身從長凳上取來了幹淨的衣物,将帕子遞給了趙王,手中仍爲趙王拿着衣服。
趙王穿衣時,劉瑢見他的肩背和雙腿皆有還未愈合的新傷,哽咽道:“讓小瑢爲父親身上的傷口擦些藥吧。擦完藥,再爲父親篦一篦頭發?”
趙王咽下喉中哽塞,拍着劉瑢的肩膀,笑道:“我的頭發已經半白,無需搗騰。身上這點小傷,可沒有當年我中毒時所受錐心之痛的千萬分之一。”又看向劉瑢戰袍上的血迹,“趙王洗得香噴噴,卻讓齊王臭烘烘,這可成何體統?小瑢,你是想先吃飯,還是想先沐浴?”
劉瑢擡手抹去眼角淚痕,笑着答道:“我也先洗去一身血腥,再與父親舒舒服服地吃一頓飯。”
趙王點了點頭,說:“好,我去給你取熱水。”
劉瑢道:“我把這桶涼水倒掉。”
父子二人并不喚侍者,而是親自動手,以熱水換涼水,過不多時,劉瑢已褪下戰袍,泡在了大浴桶的熱水中。
劉瑢閉目休息,趙王已将帕子和自己的一身幹淨衣袍拿到了金紗帷帳後,放在長凳上,又端來一壺熱茶,父子二人,一人一杯。劉瑢靜心喝茶,趙王将熱茶一飲而盡,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走到劉瑢身後,将他的發髻解開,又從懷中掏出适才爲他取衣物時找侍者要的木梳,便爲劉瑢篦起了一頭烏發。
劉瑢一直閉着眼睛,生怕抑制不住眼淚,胸中天人交戰時,隻聽趙王問道:“你義父他……也曾給你篦過頭發嗎?”
劉瑢仍舊閉着眼睛,眉頭微皺,輕輕點了點頭。
趙王歎道:“還好天降大雪,戎族人今晚應當不會再來,否則,恐怕我連給你篦一篦頭發這樣簡單的事情,都沒有時間爲你做。小瑢,你的頭發很好,像你母親的頭發一樣,烏黑柔順。我和她,也爲彼此篦過發。”
趙王輕笑了幾聲,繼續道,“那大概是宋懷王最喜歡做的一件事了,也難怪天下人會恥笑他無能。
我總覺得,宋懷王的一生,白駒過隙,而如今的趙王,仿佛是個長生的怪物。大概是因爲,人在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時,一生很短,而做自己并不喜歡的事情時,一生很長……漫漫無期,盡是煎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