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河之上,殘月當空。恕兒獨自立于甲闆,遙望明日便可抵達的宋楚之界,思緒萬千——
你們說,如果拆散一對璧人,可以換得楚國千萬無辜将士的性命,那麽不做此事的,才是千古罪人。
你們,是我的娘親、我的爹爹,還有我的舅舅。
你們拆散的,不隻是一個仁君和一個絕世佳人,還有你們自己。
娘親自請禁足二十載,與爹相隔千裏之遙,隻爲留在宋宮之中做一個最最隐秘的楚國細作。必要之時,她可以用任何方法騙宋王劉璟到她的身邊,不費吹灰之力地殺掉他。因爲劉璟弄丢了她的女兒,她可以随時利用他的愧疚、掌握他的生死。
其實,我能理解你們心中的家國天下,也能理解你們做出的很多選擇都是身不由己,因爲我看到過楚地如今的模樣,看到過當年那麽繁榮的臨江城,如今卻全是傷兵殘将。
所以,我不怪你們拆散了你們自己,也拆散了我和我的夫君。不怪你們當年爲了離間宋懷王和宋國喬氏的勢力,害了蕭娘娘,也不怪你們如今差點殺了我哥哥劉璟。畢竟,你們隻是想要保住楚地的平安,護住楚地的百姓。你們也爲此承受了許多不爲人知的苦痛和掙紮。
如果拆散一對璧人,可以換得楚國千萬無辜将士的性命,那麽不做此事的,才是千古罪人……我終于明白了你們爲何給我取名爲“恕”。
當年臨江酒樓初見顔姨姨時,她歎息着對我說:“小小年紀,尚不知何謂以心度物,卻要讓你仁良寬恕。”當年我不明白,現在我卻不願明白。
以心度物,便是要學會站在别人的角度,理解了别人的心思,才能心甘情願地仁良寬恕。
我不怪你們,隻怪這坎坷命途,難測沉浮。
從容,我曾經擔心你幫義父複國之後便貪戀富貴王權,不肯與我逍遙江湖。可是現在,王權富貴在你我的血海深仇面前,又算得了什麽?
我的娘親……殺了你的娘親。
你不姓諸葛……我卻姓東方。
早知如此,我不該擅作主張地嫁給你。
可是……幸好沒有“早知”。否則,我東方恕今生今世都不要做夢能夠嫁給你。
周王古墓裏,你手把手教我開啓那些複雜機關,可是那些不可逆轉的環環殺局,我們又要如何破解?
當時看到素仙前輩寫給周王的話,我隻覺得很有意境。沒想到,竟然會應驗到我們兩人的身上——
“生不同心,死便同冢。仙境枯骨,地府花開。”
從容,或許等我們都死了,才能在地府之中一起看花落花開。
******
諸葛世家的商船停靠在宋楚之界,有楚地官員例行檢查宋人入楚的通關文書。林珑拿出東方毓的親筆信函,踏入晟王郡不費吹灰之力。
恕兒随林珑、陸氏、阿杏、阿蝶一起走到楚國的船隻之前,卻并不與他們一起上船,而是對四人行禮道:“恕兒送你們順利進入楚境,便可以去做一件自己的事情。陸婆婆、阿杏姑姑、阿蝶姑姑,請你們照顧好我娘親。等我辦完事,立刻去虞陵找你們。”
阿杏想要開口問些什麽,林珑卻拉起她的手腕,轉身走上了甲闆。
林珑站在甲闆之上,憂傷地看着岸邊的女兒。當我們在此同看玉河彙入楚水,你我一世母女之情,卻再難回到我給你哼唱歌謠的時候。
我的女兒,當年我和你爹給你取名一個“恕”字,隻是想讓你日後知道自己的身世時,能夠原諒我們沒能給你一個父慈母愛的童年。我們從未想過讓你去做一個仁良寬恕的人,從未想過要讓你去原諒所有的人。
你想去和你那小夫君當面道一次别,娘親自然可以理解。娘親也知道,你一定會回來與我們團聚。
林珑朝恕兒招了招手,揚聲道:“一路小心!”
恕兒也朝娘親招了招手,大聲答道:“娘親放心,我很快就會回來的!”于是轉身,匆忙跳上了剛才走下的諸葛世家的商船。那商船調轉方向,重新駛回了宋境。
恕兒坐在船艙裏喝茶聽書,說書的卻不是許爺爺。如今真相大白,解開了身世謎團的她,早已沒有心思聽故事。她也再不會相信那些流傳于民間的謊言。
她托腮想着,娘親還是沒有把婚書還給我……
娘親可真是一個精明到骨頭縫兒裏的人。她定是知道,我既與從容此生無緣,如今我唯一的留戀,便隻有我們的那張婚書。所以扣押着我的婚書,我就一定會回虞陵去。
******
恕兒到達東陽時,正趕上衛國複國的盛大慶典。東陽城中張燈結彩,十分熱鬧,還隐隐飄着衛國名酒烈雨霑的醇香味道。
恕兒不願一身黑衣與這番喜慶格格不入,便在街頭商鋪裏買了一件紅色的大氅,正好與她頭上所系的蜀繡紅絲帶是一個顔色。
她沉默地走在熙攘的人群裏,聽不清歡聲笑語,隻聽到幾句“冰糖葫蘆,冰糖葫蘆”的叫賣聲。
她看到東陽城中,有人身着衛國服飾,也有人身着齊國、蜀國和陳國的服飾。想來四國盟軍,的确已經在東陽順利會合。既然衛國宣布複國,想來東陽的布防也已是固若金湯。
哥哥,對不起。我竟幫了你同父異母的親弟,我的夫君,從你的版圖上生生挖走了一塊土地。
不過哥哥,既然我不是齊國人,那麽齊國的複國之事我也就不便再管。沒有了我這個難纏的齊國女将,你治理宋國,大概可以省去許多精力。
但是哥哥,我的夫君雖然答應過我,齊衛複國,始于複國也止于複國,可我此番是來與他訣别,那麽他答應過我的事,就不知道還會不會作數。而且,我不是齊國人,他也不是衛國人。他的身份,是宋懷王的兒子,是真真正正的宋國公子。他若要想借此機會謀取宋國王權,對你而言,倒是比齊衛複國還要危險。
想到此,恕兒歎了口氣,停下腳步,站在長街的紅燈籠下怅然發呆。
賣冰糖葫蘆的男孩正推着小車走到了恕兒面前,笑對恕兒說:“漂亮姐姐,買個冰糖葫蘆嗎?”
燈火闌珊,恕兒正猶豫地看着男孩,隻聽一個清朗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還是讓本少爺來給這位漂亮姐姐買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