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兒掀開竹籃上蓋着的布巾,将一隻紅瓷瓶酒壺拿了出來。瓷瓶通體朱紅,上面畫了一枝顔色極淡的桃花,筆法細膩真實,一看,就是出自林璎之手。
她見竹籃裏還有兩隻紅色的小瓷杯,與這瓷瓶應是一套酒器,于是倒了兩杯酒,将一杯遞給林璎,道:“小璎,你沒喝到我們的喜酒,以後,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喝上你的喜酒。既然這是顔姨姨和你娘的心意,咱們倆今天就在這楚水客船裏将這一小瓶酒給喝了吧!”随即又是一笑:“我怕将這樣的好酒帶回軍中,一轉眼便會不見了。”
林璎将杯中酒一飲而盡,隻覺那酒雖甜,卻也略有些辣。甜的是時光,辣的是時光,回味裏的醇香,亦是時光。
他終于懂得恕兒重回玉都時,爲何要在玉都城外的歸來居買那窖藏十三年的桃花醉來喝,喝得醺然,喝得盡興。恕兒離開玉都十三年,便要将漂泊十三年的滋味化作酒水,一飲而盡。而那十三年中,有十一年,都是他陪恕兒一起度過的。
前幾日過了年,他和恕兒已經相識十二年。在宋國玉都,他陪恕兒在歸來居一起喝那十三年的桃花醉,今日在楚國臨江,他陪恕兒一起喝這十二年的百果釀。
恕兒第一次見林璎喝酒喝得如此豪放,而且還是這樣喝一口就少一口的陳年好酒,于是吝啬地将那紅瓷瓶抓回了自己身邊,不急着給林璎的空杯裏倒酒。她眯着眼睛品了一小口,說:“咱們平日裏喝的,最多不過是一兩年的百果釀。沒想到十二年的百果釀,味道确實與衆不同,好像能喝出時間的味道。”
林璎聽恕兒說出了自己所想,笑問:“恕兒姐姐,時間是什麽味道的?”
恕兒聞了聞杯中酒,不舍得多喝,閉目思考了片刻,說:“是匆匆滑過嗓子,一閃而逝的辛辣,也是久久留在口鼻,揮之不去的香甜。”
閉着眼睛,口有百果餘香,恕兒不禁想起了她和林璎從兒時相識,到一起長大的一幕一幕。她看着他,從一個兩眼水汪汪的可愛小兒,漸漸變瘦變高,變得比她還高,眼睛也不再水汪汪,而是會時常閃爍着唯恐天下不亂的古怪邪笑。她知道,其實那樣一雙眼睛,過目不忘,而那古怪邪笑裏,也沒有多麽天大的壞主意,隻是對愚蠢世人的譏嘲。
他們一同長大,當年,她是寄人籬下的流浪客,他是逃避戰亂的小爵爺。後來,他們是白手起家的一對陳國“斷袖”,圖文并茂地拿下了平梁商會的頭籌。今日,他是楚國晟王軍的靖甯将軍,她是齊衛複國軍的前鋒将領。
恕兒緩緩睜開眼睛,托腮看着林璎,笑說:“靖甯将軍,你還記不記得臨江酒樓裏的那個算命先生?他說我們倆和青羽、翼楓,是一桌子的‘君王猛将’,君王不可知,但猛将,我們四人卻都已經是。”
林璎見恕兒仔細打量着自己,并不像以前一樣會覺得害羞,反而很享受她看自己的目光,一如既往。
林璎嘴角一彎,眼中噙笑:“恕兒姐姐,青羽、翼楓他們一仗未打就從陳國落荒而逃般回到了蜀國,難道是被那騙子趙王的什麽其他騙術給唬住了?不敢從趙境入宋?這樣也算‘猛将’?還有你我,我本該力阻你四萬齊軍無故踏入我楚國晟王郡,你也本該領兵在楚國殺出一條通往宋國的血路,可是你瞧瞧咱們這兩個‘猛将’現在在做什麽?躲在諸葛家的一艘小船裏拼酒!”
恕兒哈哈大笑,林璎又道:“不知道的人,恐怕又要以爲,你這一身男裝的齊國小白臉将軍,與我這風流倜傥的楚國小白臉将軍,是一對千裏相逢、沙場止戈的斷袖英雄!”
恕兒神神秘秘地說:“說到諸葛家,說到斷袖,我倒是有一樁你肯定沒聽過的八卦。”
林璎笑問:“難道容哥哥的義父,諸葛島主,是個斷袖?”
恕兒搖了搖頭,想到那滿眼遺恨的絕世高手,不禁歎道:“諸葛島主……不是斷袖,他隻是年輕時,心有所屬,後來,也隻願活在一場幻夢之中。”
林璎似有所悟。他回想起小時候在昭凰宮裏見過諸葛遁迹一面,縱使他過目不忘,可是三四歲時的記憶,終究模糊。不過樣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記住了諸葛島主的遺憾。他不禁琢磨,活在無暇的幻夢裏,會不會比活在不堪俗世之中要好?
他忽然理解了,什麽叫做,年輕時,心有所屬。十七歲的他,竟覺得自己,其實已經一夜老去。老去的那一夜,他吃了一口酸澀的桔子。
恕兒見林璎的眼眸黯淡了下來,就如臨江柳絮紛飛的楊柳岸,在冬日裏毫無色彩一般。她覺得他們好不容易見面一叙,還是應該高興一些,于是眉飛色舞地給他講了一遍諸葛世家祖上的大斷袖,諸葛素仙前輩,是如何用一段強加于别人的斷袖情,擾亂了周樂王的後半生。她笑眯眯地調侃着:“那周樂王,敗了江山之後,一心求死,他的遺恨都快填滿了東海,可是沒想到,他卻要在孤島上‘生不如死’,整日面對深情脈脈的素仙前輩!”
林璎仔細聽着,可是無論恕兒如何幽默诙諧,他都隻是嘴角彎彎,眼裏,則愈加憂愁。他喝了一口百果釀,說:“那周樂王隻是……前半生,生在福中不知福,後半生,依舊生在福中不知福罷了。可憐素仙前輩,五百年後,還要被人嘲諷。”
恕兒以爲林璎與諸葛素仙是惺惺相惜的忘年斷袖之交,突然覺得自己不該這樣調侃周樂王,隻得嘿嘿一笑。
林璎忽然話鋒一轉,問道:“恕兒姐姐,你的婚書,有沒有那個混賬劉璟的婚書寫得好?”
恕兒揚起下巴,一臉滿意地說:“自然比他的好!他一下子就娶了兩個美人,婚書怎麽寫,都不會寫得多麽深情。難道寫‘一人心,共白首’這樣的話嗎?還不讓别人笑掉大牙?”随即掏出懷中仔細疊好的絹帕,遞給了林璎,驕傲地說:“看看我這個,這才叫婚書!”
林璎看着絹帕四角的精美蜀繡,又看到墨色生香的不俗筆迹:
花好月圓夜,合髻爲夫妻。
美酒沐蓮子,紅燭點靈犀。
幸得一人心,乘此雙飛翼。
齊白金剛玉,磐石不相移。
齊國蕭氏之女
衛國姜氏之子
永結同心
至死不渝
以林璎的過目不忘之才,這樣短短的幾行字,根本無須多看,便能牢牢記住。可是他卻不禁多看了兩遍:
齊國蕭氏之女
衛國姜氏之子
他的眼中忽然閃過一抹邪魅笑意。恕兒姐姐,你不姓蕭,容哥哥,也不姓姜。
林璎甚是滿意地疊好那張絹帕,遞還給恕兒,虛情假意地說:“果然,比混賬劉璟的婚書寫的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