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兒曾在臨江生活過兩年,八九歲的年紀,正是活蹦亂跳的時候,她自然對臨江的大街小巷比對玉都的道路要熟悉得多。此時她女扮男裝,腰挂寶劍,昂首闊步地走在臨江城中,一身宋人的利落打扮,身後還跟着兩個高挑的護衛,她雖然身形瘦小,卻顯得筆挺英武,别有一番淩人氣度。相比之下,走在她身旁的林璎,并不如她這般自信滿滿,雖比她高了一頭,卻有些狐假虎威。
七王之亂,并沒有禍害臨江。因爲七個王都不約而同地想着,若是有一天自己能夠統一楚國,必定會從自己封地的府邸遷入臨江空置的昭凰宮中,以示楚王威儀。因此臨江之城,在楚境十數年的戰火之中,固若完璧,看不到一絲戰亂過的痕迹。
林璎有些恍然。這便是父王信中所說的“生靈塗炭”?我隐姓埋名、客居他鄉這許多年,難道竟是場謊言?他仔細看去,才發覺臨江的街道屋舍雖然完好無損,集市商鋪雖然熱鬧喧嚣,但街頭流民衆多,乞丐遍地,許多攤鋪的商販都身有殘疾。林璎便不敢再細看。他倒吸了一口冷氣,覺得所謂戰火,全是燒在百姓身上的疤痕。
四人來到恕兒所說的臨江酒樓,正是吃午飯的時候。酒樓裏的小二跛着腳,一瘸一拐地過來招呼他們入座。恕兒記得,當年許爺爺帶着她來此吃飯,就是這個小二哥給他們報的菜名,也就是個小二哥将收養她的顔姨姨帶到了她的面前。可是,當年他的腿腳靈活,樓上樓下跑得飛快,如今,卻拄着拐,精神不濟。
恕兒看着難過,于是将身上帶的碎銀子全都塞給了他,卻沒有什麽話能對他說。問他參了幾年的軍?問他在哪打過仗?還是問他如何弄殘了腿腳?
小二哥數了數那些碎銀,問恕兒道:“客官,您這是做什麽?”
恕兒苦笑。客從何處來?她說:“沒什麽,你拿去用吧。”
小二哥從中抓了一半,把另一半還給恕兒,淡淡道:“多謝了,不過我孤身一人,沒有娶妻生子,用不了這麽多。你們跟我來,我給你們換二樓最好的席位。”
恕兒沉默地跟着一瘸一拐的小二哥,看他在上樓時何其費力,何其艱辛。恕兒的腳步也跟着沉重起來。若是沒有七王之亂,沒有戰火硝煙,當年那個腿腳麻利、口舌伶俐的小二哥,如今不會因爲傷了腿而形單影隻,落寞如此。她記得,每次她與顔姨姨和宋姨姨來酒樓送酒時,都是這個小二哥熱心地來幫她們将一壇一壇的酒搬到倉庫。可是現在,他已行動不便,再無法做重活兒。
小二哥帶他們到二樓的位置,是當年許頌帶她來時坐過的。因許頌常來臨江酒樓說書,小二哥喜歡聽他講故事,所以總是帶他到二樓最好的位置。這個位置,遠能俯瞰楚水遊船,近能看到二樓小戲台上說書唱曲的賣藝人,當年,還偶爾能看到徘徊于酒樓門口來送酒的顔娘子。
四人入座,小二哥卻并不報菜名,而是遞上一張紙,紙上隻草草寫了七道菜。恕兒啞然。當年臨江酒樓洋洋灑灑的數十種菜名呢?恕兒問道:“小二哥,酒樓今日就隻有這七道菜嗎?”
小二哥打量了一眼四人的裝扮,說:“客官從宋國來,自然不知道咱們楚國如今的模樣。臨江雖存,但七王征戰不斷,壯丁都去打仗了,連廚房的師傅夥計都去了,哪還有什麽人在酒樓裏做飯?要不是咱們臨江酒樓早些年紅火,勉強維持,如今連七道菜都做不出來。四位客官大可去其他酒樓飯館轉一轉,看看除了咱們這裏,哪家還能拿出七道菜?”
恕兒聽着心酸,随意指了四道菜,說:“就這四樣吧。”
林璎托腮觀望遠處的楚水,默默無言。青羽和翼楓見主公和蘇先生都不說話,也安靜地坐着。
晌午時分,酒樓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沉默吃飯的四人,聽着周圍食客的談話,都在抱怨楚境戰事不斷,民不聊生,希望晟王林琅可以早日統一楚國,帶楚國回到百年前楚昭王開創的繁華盛世。
恕兒在發呆的林璎面前擺了擺手,問道:“你聽到了嗎?”
林璎悶悶道:“聽到了。”
恕兒又問:“聽到什麽了?”
林璎看向恕兒,一字一頓道:“聽到戰火彌漫,荼毒蒼生。聽到昭王盛世,一去不返。”
看到林璎眼中一閃而逝的炙熱,恕兒心中掠過一陣欣慰,又拂過一陣惋惜。小璎,你該長大了。身爲晟王之子,你雖有琴畫雙絕之才,卻不能隻爲自己的喜好而活。你看到如今的楚地了嗎?你要畫的,不是紙上的花鳥佳人,而是一片重整的山河!
恕兒正要開解一直沉默的林璎,卻見兩個瘦削老頭兒走上二樓,一個腰間挂着酒葫蘆,一個手中揮着把舊折扇。二人談笑風生,似看破世間滄桑。
恕兒的眼眶不禁濕潤。許爺爺,我竟還能見到你!
許頌解下酒葫蘆,灌了口酒,突然臉色一冷,不悅地指向恕兒,揚聲道:“我許老頭兒的位置,今日怎麽給了幾個宋國人坐?”
正給鄰桌上完菜的小二哥跛腳走了過來,說:“許老爺子,實在對不住,您看您時常都能來坐那個位置,今日不如大人大量地給他們幾個初來乍到的宋國人騰個地方,讓他們也領略一下楚水風光。”
許頌“哼”了一聲,對恕兒說:“宋國的富貴公子,你們來看楚水風光,還真是來錯了年頭!”
恕兒怔怔看着把她帶到楚國的許爺爺。他蒼老消瘦了一些。
許頌被恕兒盯得有些發毛,以爲那帶劍的宋國少年會朝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說書老朽發什麽脾氣,卻見恕兒良久無言,隻是看着他。許頌覺得無趣,轉頭對身側拿着折扇的老頭兒說:“咱們去那邊坐。”卻沒想到,他這拿折扇的朋友,也使勁盯着那四個宋國人看,比那少年看自己看得還要認真。
許頌奇道:“你看什麽呢?”
拿折扇的老頭捋着花白的胡須,用折扇指向四人,不可思議道:“奇怪奇怪,甚是奇怪!自古王不見王,怎得那裏竟坐着一桌子君王猛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