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璎接過喬靖的七弦琴,捧在手裏看了看,撇了撇嘴,說:“柳木爲面,楠木爲背,哼,價格倒是不菲!”又摸了摸琴弦,沒好氣地說:“竟然還是楚國虞陵的鎏金桑蠶絲,好不奢侈!”
恕兒不知林璎爲何突然耍起了小脾氣,她好像從未見過他如此不屑的模樣,不禁低聲叮囑道:“小璎,彈琴就彈琴,嘟囔些什麽?”
林璎用力撥了一下那鎏金桑蠶絲的琴弦,忍着對喬家兄弟的莫名不悅,問恕兒道:“你想聽什麽?”
還不等恕兒回答,喬嶺笑說:“就聽陳國家喻戶曉的《明月謠》可好?”然後對喬靖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說:“咱們倒是讓所有人聽聽,是他陳國蘇璎彈得好,還是你彈得好。”恕兒看出了喬嶺的促狹心思,白了他一眼,倒是被喬靖看在眼裏,不由淺淺一笑。恕兒最看不得喬靖那種融化冰雪、萬物複蘇的和煦笑容,不好意思地轉頭,略帶賭氣地對林璎說:“你彈什麽都好聽。”
林璎聽得受用,大搖大擺地找了個花間空位,得意地擺好琴,閉目撫過涼絲絲的七根琴弦,便已知道這把琴的七弦間距與自己平日所彈之琴微有不同,琴弦也更加柔軟潤澤。《明月謠》雖簡單得表現不出他卓絕的琴技,倒是不失爲一曲暖手之音,讓他先熟悉一番這把琴的手感。
林璎的母親蘇琴乃是當年陳國四大美人之中最會撫琴的才女,曲曲琴音,撩人心弦,當年繁京多少風流才子、王公貴族,不惜花重金請她彈琴。到得楚國,她無意間在臨江酒樓裏隔牆撫琴,便令正在酒樓品酒的晟王林琅神魂颠倒,不顧父王母妃的反對,也不顧楚國七王中其他六王的嘲諷,硬是将一個臨江路邊釀酒的琴娘娶回了虞陵王府爲妃,從此獨寵她一人,晟王也隻有一子林璎。
林璎的琴藝全是母親蘇琴所授。他頗具天賦,又有過目不忘之才,三歲便能流利彈奏極爲高深的曲子,五歲離開楚國時,已經學遍了蘇琴畢生所練的一半曲譜。到得如今,恐怕下至九州琴譜,上至大周古韻,林璎已經沒有未彈過的曲子。
他指尖萦繞靈活,将那“月出皎皎,月影幽幽”彈得如琉璃碎地,灑滿玉階,又将“明眸璀璨,巧笑皓然”彈得嬌柔迷離,心弦醉顫。手已漸暖,他又将這簡單的曲譜改得複雜起來,一時間千變萬化,好似一輪明月之下,時光紛亂流轉,展開了百年往事,百年相思。
恕兒托着腮,笑看沉醉于琴聲裏的林璎,覺得所謂當衆炫技,不過如此。當年絕世峰巅,她與十門八派的各個堂主比武,都不似林璎今日在各國商賈面前彈琴炫技這般威風得意。除了陳國這個琴畫雙絕的“蘇璎先生”,恐怕九州之内,再也沒有人敢把一曲安靜的《明月謠》彈得上天入地,但浮華之中卻不失清澈本色。
一曲罷了,林璎在衆商客的掌聲之中滿意地站了起來,對恕兒眨了眨眼睛,又對喬靖挑釁道:“喬家大哥,你的琴着實不錯,卻不知道,琴者技藝如何?”
喬靖起身贊道:“蘇先生果然名不虛傳,喬某領教了。”
林璎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喬靖也去他所選花下風雅的位置爲衆賓客彈奏一曲。
喬嶺瞪了一眼林璎,林璎卻裝作渾然無視,笑嘻嘻地走回了恕兒身邊坐下,将那把琴留在了花下,仿佛在等待喬靖去彈。
喬嶺低聲對喬靖說:“表哥身份貴重,豈能娛人以琴?”
喬靖拍了拍喬嶺的肩膀,說:“無妨。”于是泰然自若地走向自己的七弦琴,端坐花下,凜然冷峻的表情,映襯得繁花太過嬌豔,塵世太過膚淺。
他垂眸而奏,彈得同樣是那曲《明月謠》。
然而他的琴音遲緩,指法似乎不如林璎靈活多變。不懂音律的人,聽得有些發困,不禁打了哈欠,但席間略懂音律的人卻閉目細品,覺得這宋國喬氏的公子雖然不與陳國蘇先生正面較量技法速度,老老實實地彈奏原譜,卻于平淡之中見珍奇,一音久久繞梁,一弦如同七弦,竟是另一種變幻無窮,另一種明月之下的光陰流轉。
他将“隔千裏兮,遙望雲端”,彈得幽怨無常,哀戚沉重,仿佛修煉千年之人欲飛升成仙,卻始終被萬千浮世鎖鏈束縛于地面。他将“恍恍昨日,如夢似幻”彈得悲凝疏離,或似惋然歎息,或似憤憤低語,聽之令人心痛欲裂,落花都紛亂成了離人的眼淚。
恕兒呆望花下琴者,随着他的琴音,思緒漸漸飛回了遙遠的童年……
那時候,她姓劉,是宋國王族之姓。就算娘親是禁足的宮妃,就算父王已經戰死沙場,但是她叫劉恕,是宋國唯一的公主,宋王劉璟最疼惜愛護的妹妹,沒有人敢對她不敬。直到那晚,繁星漫天,本是尋常與哥哥在摘星高台上數星星、聊心情的一天,卻無意中聽到了宮人在台下的議論:
“聽說那小丫頭生來不詳……她出生那日,先王戰死沙場,蕭美人難産而亡……虧了錦繡園的林娘娘善良,收養了那亡國公主所生的小丫頭……可是娘娘一直将林娘娘禁足,就是不想讓那小丫頭帶來的晦氣四散到宮裏……”
後來有一天,剛剛還随着哥哥穿梭于玉都的繁華集市,一轉眼,她就成了被捕魚人從玉河裏打撈上來的孤女。這些年,她努力忘記宋國白玉宮的一草一木,卻忘不了娘親給她哼唱的楚國歌謠,忘不了哥哥叫她“賴皮小豬”時燦爛的笑容。
她偷偷抹去一行眼淚,不勝酒力地趴在桌上,不願再看園中繁花似錦的淩亂。
隔千裏兮,遙望雲端……恍恍昨日,如夢似幻……
生來不詳的人離開了你們。十餘年匆匆而過,娘親,哥哥,你們還好嗎?
林璎托腮看着恕兒眼角的一閃晶瑩漸漸被春風吹散,脫下外袍,輕輕披在了她身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