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憶醒來時,聞到一陣果香,十分清新。她坐起身,看到一個女子正坐在桌邊切瓜果。那女子身材嬌小,穿着華貴,舉止優雅,與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她甜甜笑着,似是沉浸在什麽甜蜜的心思裏。
女子聽到動靜,走了過來。蕭憶看清了她的眉眼,溫婉秀麗,姿容和善。女子說:“你醒了?我是林珑,和你的朋友一樣是楚國人。你也是楚國人嗎?”
蕭憶正不置可否,一個男子走了過來,替她答道:“她是我的人,自然也是楚國人。”
蕭憶驚訝地看向那身着楚國寬袍大袖的男子,認出了他。“諸葛?你怎麽在這裏?”
諸葛遁迹過來給她把了把脈,說:“我是特地來找你的。昨夜你暈倒了,我需要地方給你診治,現在你醒過來了,咱們立刻就走吧。”
蕭憶茫然。
諸葛遁迹又轉頭對林珑說:“九公主,這是我的未婚妻柳兒,我們從小就訂婚了,可是後來走散了,我多方打聽,才發現她竟然被賣到宋國當奴役,我就一路尋來,沒想到昨夜真的在這白玉宮裏找到了她。原來宋國的奴役活不好做,竟然把人生生累倒,多虧了你昨晚讓我們留宿,否則我還真怕驚動了侍衛。”
林珑笑道:“遁迹你客氣了,以咱們的交情,你雖不是特地來看我,但你有困難時來找我求助,我是一定會盡力幫忙的。你放心,宋王不把我放在眼中,白玉宮便沒人盯着我,我這錦繡園裏的人全是從楚國帶來的陪嫁,不會洩露半個字出去。”
諸葛遁迹說:“多謝公主相助之恩,來日有需要我的地方,盡管開口。”
林珑笑說:“你們諸葛家富可敵國,我自然不會跟你客套。其實,你們幹脆把趙國給買了,自己當國君多好,省得寄人籬下。”
諸葛遁迹搖頭道:“公主說笑了,趙國雖窮,卻在宋陳之間左右逢源,要買我也買個好地段,不要這塊燙手的山芋。”
蕭憶奇道:“你們在楚國就認識?你是楚國的九公主,宋王的林美人?”
林珑說:“我們小時候就認識了,諸葛世家是楚地大商,遁迹在楚國可是比我那些不中用的哥哥弟弟們還有名呢!父王忌憚諸葛家的産業,雖不是皇親國戚,卻如同藩王一般待遇,每有國宴家宴,必送請帖給諸葛家。當年我遠嫁宋國,諸葛老爺還送了我這對珍奇的彩虹珠耳墜。”
林珑用手輕輕撥動着雙耳上挂着的珍珠,白色的珠光中竟夾雜着七種顔色,故名彩虹珠。蕭憶在繁京舞館聽蘇姑姑說起過彩虹珠,據說價值連城,就算買不到一座城池,至少能換百畝良田。
林珑肌膚勝雪,更襯彩虹珠色澤珍奇。蕭憶早就聽說過楚國的諸葛世家,卻不知諸葛老爺竟能出手如此闊綽。
諸葛遁迹對蕭憶解釋道:“說起我的義父,他可不是對誰都出手闊綽。”
蕭憶知道諸葛世家雖然富可敵國,家産卻向來不嫡傳。諸葛氏的子嗣都會改名換姓,從不經商,不接管家業,以免争奪家産。諸葛遁迹并不是諸葛老爺的親生兒子,隻是從小被當做接管家業的下一任當家培養。
諸葛遁迹繼續道:“你肯定不知道一件事,因爲這件事,九州五國,隻有四個人知道。”
林珑紅着臉笑道:“說起來,我的确有件事也需要你幫忙。”
諸葛遁迹說:“我昨晚進宮之前已經見過東方了,是他将白玉宮的地圖畫給我的。你們的事,我自然會不遺餘力地幫忙。現在宋宮之中人多眼雜,我還是得先把柳兒帶出去。”
林珑說:“自然是你們先走。我這裏藏兩個大活人,也是藏不住幾天的。我先出去前殿守着,你們許久未見,想必有許多話要說。等天黑了,你們再走。”
她又輕拍了一下蕭憶的手,說:“柳兒,你是個有福氣的姑娘。遁迹可是個難得一見的好人,你若能跟他遠走天涯,何必像我一樣,困在這是非之地?”說罷,林珑也不多說多問,起身走出了屋子。
蕭憶低頭不語,她沒有想到今生還會和諸葛遁迹相見。
初春時節,陳國繁京一别,他折柳相送,那柳枝還是新綠。如今深秋,萬物蕭索,就如她無顔面對舊識的人生,也該是枯萎的時候。
諸葛遁迹輕聲道:“柳腰,我其實早就知道你就是齊國公主蕭憶,所以.雖然我幾次三番想要說服你跟我去楚國,但我始終沒有阻止你到宋國複仇的使命。
在繁京臨别時,你說若你能活着逃出白玉宮,一定會去楚國找我。可是我還沒有起身回楚國,就在陳國聽到你在九州國宴行刺宋王被捕的事。這件事更是動了陳國的國本。
你連陳王都敢騙,不管你行刺是否成功,陳宋之間的梁子就此結下,就算你逃出宋國,也會有陳宋兩國的追兵在各國尋找你的下落。
當初我沒有說破,因爲我認爲以你的武功和聰慧,白玉宮肯定困不住你,隻要你進入楚國境内,我必能保你無憂,而我回楚國的路上,也一定來宋國接應你。但誰知道你會在九州國宴上公然動手,又揚言自己是齊國公主,将自己陷入這死局之中。
臨别時,你從未想過再見我,是不是?”
蕭憶說:“諸葛,你我雲泥有别,你是楚國的富貴人,我是落魄的亡國女,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又何必牽扯在一起?我有我的血海深仇,你有你的富可敵國,我知道你對我的情意,但我沒有資格接受,你也沒有必要與我一起承擔我的過往。”
諸葛遁迹歎道:“蕭憶,這句話本是我該對你說的。我一直沒有告訴你我的身世,正像你一直沒有告訴我你的身世一樣,是因爲我不想讓你與我一起承擔我的血海深仇。
你不問我爲什麽早早就知道你是齊國公主嗎?連你在陳國相交多年的靠山李忱都不知道的事,我又如何知道呢?我爲什麽會逗留繁京數月之久?義父幾次書信催我回楚,我都不肯動身,他還以爲我沉迷于繁京的花柳巷.
可是我連對你說出我是誰的勇氣都沒有,一直在你身邊扮演夜夜笙歌的貴公子。在你心中,我可能連李忱的分量都沒有。”
蕭憶苦笑:“諸葛,我沒有拿你和李忱比較過。我利用了他,利用他多年之久,我對他有許多愧疚。而對你,我從未利用過你,也從未想要與你有牽扯。我對你,光明磊落,毫無虧欠。”
諸葛遁迹忽然笑了,笑得清冷絕塵。“你對我是有虧欠的,如果你知道我是誰。”
蕭憶不解地看着他。
諸葛遁迹說:“你可還記得,齊國以北,曾是衛國,衛國有個太子,名叫姜稷?你可還記得,他與齊國公主蕭憶有齊衛國書爲證的婚約?”
蕭憶恍然。
童年的記憶傾瀉而來……
男孩笑着說:“聽說齊國的憶公主天資聰穎,美貌無雙,沒想到就是你這個肉團子!”
女孩哼了一聲:“聽說衛國的太子身長七尺,威武不凡,沒想到就是你這個矮冬瓜!”
甯國殿中,衛國太子把他寶貝的金剛小玉劍送給了齊國公主作爲定親禮物,她嘟着嘴不收,表示我才不要做你這個矮冬瓜的妃子。他笑着将小玉劍插到了她的肉團子發髻裏。
歲月無情,一年後,齊國的小公主聽說衛國被滅,衛國太子被亂軍斬殺。她躲在房間裏哭泣,捧着他送她的小玉劍發钗。
她其實是珍藏着這個發钗的,一直都戴在發髻裏,因爲那是她第一次見到衛國人,第一次收衛國人送她的衛國禮物。這個禮物跟其他禮物都不一樣,是很精緻很美麗卻很鋒利的一件飾品。
而且送她禮物的人,是她将來要嫁的夫君。她也曾看着小玉劍回想那天撞見衛國太子的情形。他好像也不矮,沒有父王高,卻比自己高一截。他笑容明朗,眼睛裏都含着溫暖如春的笑意。
許多年過去,她已經記不清衛國太子造訪白玉宮的幾日裏與她一起玩過什麽、說過什麽,隻隐約記得他出手大方,脾氣溫和,而且很愛笑,笑得像冬日的太陽一般溫暖。
她曾想,自己的夫君,就該是這樣溫暖的人。比如宋王劉瑛的笑,就總是充滿着包容和溫暖……
諸葛遁迹緩緩從蕭憶的發髻裏取下那支小玉劍。那是他十多年前送給她的訂婚禮物,那是她十多年後淬了相思蠱毒用來行刺宋王的利器。
“繁京的舊城樓上,我撫琴,你伴舞。這镌梅墨玉簪從你的發髻滑落到我的懷裏。這是衛國的金剛玉,如此完整的金剛玉被雕刻成這樣小巧的利器,衛國上下,僅此一支,是父王欽定我爲衛國太子時送給我的禮物,我愛不釋手,佩戴多年,怎會不認得?又怎會不記得我将它送給了誰?”諸葛遁迹把玩着小玉劍,緩緩道來:“蕭憶,我曾以爲,我這輩子的恨,就是眼看着父親被宋軍殺死而我卻必須逃跑。
我遊曆諸國,忍氣吞聲,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後來,義父收養了我,讓我更名換姓,我以爲我這輩子的所有恨,不過就是,目睹國破家亡,還要隐姓埋名。
後來,恨又慢慢多了。看到宋國人不能殺,看到衛國人不能認,跟着義父學習經商,看到狗官還要恬不知恥地阿谀奉承。我的心也慢慢堅硬了起來,不再憎恨,不再埋怨,不再後悔任何決定。
直到送你離開陳國,明知道你是去行刺宋王,十分兇險,我都不曾後悔自己的決定。就連聽到你行刺被捕,我也一直相信自己可以來宋國救你。
我從不曾恨,從不曾後悔讓你來宋國,直到昨晚,我聽到你和宋王的對話,我追你到那黑暗無人的寝殿,你倒在我的懷裏,我給你把脈……我恨自己。”
蕭憶聽他語氣沉穩,卻不料,緊握在他手中的小玉劍已經割破他的手掌,沁出一顆一顆鮮紅的血珠。
她着急地握住他的手:“你快松手……這劍上我曾淬過劇毒,雖然後來清洗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殘留。”
諸葛遁迹不在意地說:“你的毒,沒有毒死宋王,自然也毒不死我。我想過,若是在白玉宮裏找不到你,我就将宋國所有的牢獄翻個底朝天。可是原來,所謂的逮捕,不過是把你困在了他的溫柔鄉。”
蕭憶落淚,一滴一滴正落在諸葛遁迹手中的血迹裏。“諸葛,求你不要告訴别人。我是齊國的公主,我不可以和宋王有任何瓜葛。我本以爲,他中了我的毒,命不久矣,我隻想陪他最後一程,然後自刎謝罪。沒想到,這天下奇毒,對他竟然不起作用。我今後,不會再跟他有任何來往,我這就跟你離開白玉宮。”
諸葛遁迹說:“既然如此,你再去刺殺他,報了你的血海深仇,我可以保你平安離開白玉宮。如果你不願動手,我也可以代勞。”
蕭憶的淚仿佛冰凍在眼眶裏,腦中嗡的一聲,小腹又一陣隐痛。
諸葛遁迹看她的臉色瞬間白了下來,立刻用染了鮮血的手爲她把脈。他輕歎一聲:“蕭憶,你可知道,你懷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