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是徐州最後一座沒有陷落的城市。這場脫離了季書和周瑜計劃的戰争,終将在這裏落幕。
好香?
季書左右看了看,道路兩旁的是稀稀疏疏的灌木林。再舉目遠眺,有一片朱紅連高聳的城牆也未能擋住,像是一頂花冠蓋在城頭上。
隔着數裏,竟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醇厚香氣。
“那城上是什麽樹?”
“老師,那應該是丹桂吧。”
陸遜的語氣不是很有把握,但依舊回答了季書的問題。
丹桂?
季書不由想起建業城外那片金色的海洋,現在這個時節真該在桂花樹下喝上一杯桂花酒。
再看城頭,季書可以想象到下邳城上那些士兵臉上滿是緊張和悲壯的神色。季書覺得自己可以理解他們,若是換成楚國被打到建業城下,偌大疆土隻剩下區區一城,那又是何等凄冷。所以楚人才更恨。
但這幾日楚軍應該都沒有立刻攻城的打算。
孫策大軍和轉戰東境的周瑜精銳在這裏會合,諸如傷員多寡、降兵的處理,以及徐州投靠來的世家等等,許許多多的事等着彙總和商量。但這些都暫時與季書無關,他享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清閑。
“王上有命,就地紮營!”
正想得出神,忽而有令兵從一旁疾馳而過,聲音所至大軍戛然止步。
該去尋塊好一些的營地了。季書摸了摸下巴對身邊的陸遜說道。
“走吧。”
······
時間漸逝,到了傍晚時分大軍已經安營紮寨,升起了一縷縷炊煙。
季書和韓綜擺好了三個小菜,二人面對面坐下正要用餐,季書舉着筷子溫聲吩咐韓綜道。
“綜兒,吃完飯,你就回營裏好好做準備。戰事雖然不會馬上開啓,但你和伯言都不能松懈本職,不要再過來陪我。這一仗好好打,别丢了我們羽林軍的威風。放心,大哥就生我幾天悶氣,出不了大事。”
韓綜不知爲何很意外地看了眼季書,馬上又低下頭看着桌面的飯菜,微微點頭輕聲回道。
“是,老師。”
老實說,季書不知道他們兩個在擔心什麽,這幾天非要輪着守在身邊,難道真以爲孫策會殺了他嗎?
季書正要吃菜,帳外忽然走進來一人,綸巾儒袍、絕世風華,手上提着一壇子酒特意擡高起來搖了搖,淺笑道。
“子淵,看我帶什麽好東西來看你了?”
季書楞了一下,這一幕怎麽似曾相識啊。
韓綜倒是馬上起身抱拳一禮道。
“拜見二軍師。”
周瑜施施然走來,左右看了看,對韓綜說道。
“你先回去,我和你師父有好些話要說。”
這是我身份不足,有些事還不該知道嗎?韓綜心中一聲輕歎,眼角下意識地看了看季書,見季書也沒說什麽,他便恭敬地告退離開了。
韓綜一走,兩人的神色似乎就變得散漫了許多。
“二哥,坐,對面這副碗筷還沒用過呢。”
“那我倒對不住韓綜小子了,都還沒來得及在你這吃上一口菜。”
周瑜嘿嘿笑着,将酒壇放到桌面,大袖一揮立馬就坐到了韓綜剛才的位置上。他拔開封口,馥郁的芬芳頓時噴湧而出,醉人心脾。他先給季書倒上了一碗,那酒清澈透明,又帶着淡淡的金色光澤。
“桂花酒?”
季書略感驚訝,這不是軍中備酒,軍中最好的酒應該是前幾日他拿去給徐庶那種。怪不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季書失笑了一聲,拿起酒碗美美地品了一口。
“嗯!好酒!”
入口清甜,一股清香從嘴裏流到胃裏,又從胃裏湧上鼻子,讓人不由眼前一亮,也不知周瑜從哪裏弄來的。季書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
周瑜正在自己倒着酒,忽然臉色變黑,沉聲道。
“怎麽,你就不怕這酒裏有毒?”
這麽費心思,就爲了來毒死我啊?
周瑜平時什麽都好,就是這偶爾一點小腹黑,總更讓人覺得可愛。
季書失笑幾聲,肩膀都抖了幾下。将碗中的酒一飲而盡,酒碗又放到周瑜面前示意滿上。
“此酒若毒,千杯亦飲。”
“哼,毒不死你!”
周瑜終究沒憋住笑,又給季書倒滿了。酒壇放到一邊,周瑜收起嬉皮笑臉,正經地對季書說道。
“這兩個月苦了你,一直等子義的捷報,怕是經常徹夜難寐吧。”
季書的手微微一抖,一股苦澀仿佛從身體的最深處鑽出來,鑽進了喉嚨裏。一口桂花酒下肚,季書擠着臉頰,勉強笑道。
“二哥,你這一上來就揭穿我。前幾天我跟徐庶吹牛的時候可是說勝券在握的。”
“得了吧,我還不知道你?每次制定計劃,你有幾個晚上能睡的着?哪次不是反複推演到深夜?”
周瑜曬然一笑。
“便是我,又敢說萬無一失嗎?”
兩人也不說話,就這麽悶聲喝了一會兒酒。
周瑜将手中的酒碗向左轉了一圈,又向右轉了一圈,循環往複。他盯着碗中的酒,悶聲道。
“别理那蠢貨,你一心護着他,他還怨你不信任他,蠢蛋一個。我替你罵過他了,但我還是讓他在公開場合表面上得先冷落你。你不要怨他。”
商君定法,違法必懲,民方知法不可違。
若是連欺君這樣的行爲都沒有得到懲戒,那國家就會出亂子。不過也難得以孫策的性情沒有立刻過來,想是被周瑜勸住了,畢竟表面上孫策還是要對季書嚴肅處理的。
先前季書還在想,今天兩軍剛會合有一大堆事處理,周瑜怎麽這麽快就過來找他喝酒了,現在頓時恍然。
“謝謝二哥。”
“謝什麽謝,情勢緊急,我不在身邊,該我謝你。”
“二哥言重了,隻要是爲了楚國,一死又有何惜?”
“三弟!”
周瑜忽然一聲輕斥,讓季書打了個激靈。而見季書看向自己,周瑜臉上略顯出一分痛苦。
“唉,我就知道會這樣,你果然偏激了。”
“······”
季書不說話,隻是略顯迷茫地看着周瑜。
“子淵,你在王宮對伯符說的話都忘了嗎?”
“沒有忘。”
見季書理所當然的回答,周瑜更添幾分惱火道。
“那你就可以死嗎?”
季書有些木然看向桌上的酒,伸手想去拿起來喝上一口,可最終卻隻是用手指輕輕撫摸着碗的邊沿。
“我,我害怕讓劉備和曹操前後夾擊,所以我讓周泰去斷後了。”
“我在衆人面前信誓旦旦說魏軍絕不會再和我軍開戰,其實我把黃蓋派去還是擔心曹操反複,再次偷襲。”
“我知流言會讓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但我還是做了。”
“我知荊州若······”
“夠了!”
周瑜輕聲打斷了季書,他又氣又惱又苦又悲。
“三弟,你何苦這麽難爲自己?!”
周瑜咕噜噜喝了一碗酒,長歎一聲道。
“子淵,我一直都知道你很有才華,你一定能成爲伯符的左膀右臂。但我也知道,你不适合帶兵,你的太心善了。”
“理想能拯救這個國家,卻拯救不了我們自己。這個世界對善意的人總是缺乏體諒。”
“世人皆贊美良善,但現實又如何?即使對善意者惡言相向,他也不會辱罵你;即使對善意的人使小絆子,他也不會去打你;即使對善意的人栽贓陷害,他也隻會一闆一眼的爲自己辯駁。一些人使勁手段占盡便宜,可惡意從未受到懲戒!”
“良善之人并非不好,但你至少要學會憤怒吧!”
周瑜忽然怒吼,他霍然站起,胸中仿佛有滿腔怒火。
“爲什麽你要把劉備背棄盟約造成的死傷攬到自己身上?周泰不斷後,也要有周大、周二去,總得有人斷後吧!”
“曹操反複、諸葛亮散布流言、張任偷襲,這些都是你的錯嗎?他們都是爲了勝利!他們都做得!他們都沒有去自責!你自責什麽?”
“這個亂世,到處都在打仗!天天都在死人!”
“你應該感到的,不是自責,是憤怒!”
“不然當初我們爲什麽要立志平定天下?”
“是爲了哭嗎?”
“若不想臣服于董卓這樣的奸賊,隻有拿起劍,用鐵和血來實現我們的理想!”
“若當時換了我,我也會讓周泰去死。若是能讓此戰勝利,别說讓黃老将軍去冒風險,就是讓他馬上去死,我也不會猶豫!你實話去告訴黃老将軍,他也會毫不猶豫!”
“但你要記住,你不可以死!”
“你是棋手。棋子可以換,棋手不能死,每個棋手都是這個棋盤的王。”
“這個世界就是這個樣子。所以純粹的善是無法駕馭國家這個巨獸的,它必須有善,但絕不能隻有善。子淵,明白了這一點,你才能走進我們的世界。”
季書想不出任何話語去反駁。他親眼見過人吃人的恐怖,親眼見過貴爲三公的王允要将自己最寵愛的女兒去施展美人計的瘋狂,當初自己不正是爲了打碎這個可悲的世界而走上這條路的嗎?
一路順風順水,楚軍戰無不勝。爲何隻是遭受了一次挫折,自己就迷茫了,沉浸在愧疚中無法自拔。世界真是一面鏡子,越是了解,越是認清懦弱和令人厭惡的自己。
“二哥,别罵了。我知錯了。”
周瑜細細地盯着季書的眼睛看,仿佛能看到一灣秋水。
“真知錯了?”
“真知錯了。”
周瑜淺淺一笑。
“弟妹在建業産下一女,母女平安。恭喜,你當爹了。”
這刹那間,季書如遭雷擊,腦中隻剩下一片空白。
周瑜也不管他,将自己那碗酒喝完走出了營帳。
出了門,周瑜回頭看了一眼,低聲喃喃道。
“子淵,對不起,是二哥能力不足。”
這聲輕喚當然沒有傳入季書的耳中,隻是随風消逝。
季書回過神時已經過了許久,周瑜的座位上早沒了蹤影,他看着桌上的酒碗輕輕一笑。
“二哥酒量見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