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家村村南口,一陣風吹來,帶起陣陣臭味,呂振林看着公路兩邊堆起的垃圾,如劍般的兩道濃眉緊緊皺起。
今年蔥賤,一米六七的大蔥才三四分錢一斤,四五十公分長的小蔥根本沒人要, 從地裏起出來之後,根本不往回拉,直接當垃圾扔在路兩邊。
這兩天降溫,沒有堆土等保溫措施,天一起冷蔥就凍,中午太陽出來再化凍, 蔥就迅速爛掉, 臭味壓都壓不住。
“呂坤!”呂振林沖騎着三輪車過來的人喊道:“你跟小軍把這的爛蔥打掃了,扔南邊臭水溝裏。”
他招呼拿着一摞紅紙的會計:“來, 老李,咱倆貼上!”
呂振林端起漿糊盆,拿個笤帚疙瘩在村南口大樹上刷好漿糊,接過李會計遞來的長條紅紙,張貼在粗壯的樹幹上。
紅紙上一行正楷毛筆字——嚴禁随地扔蔥!
接着,又去另一棵樹上貼了一張。
“蔥扔南邊臭水溝!”
貼完這兩張,呂振林雙手掐腰,看着紅紙上的标語,一時間沒有動,心裏有種荒謬感,村民半年辛苦勞動所得,竟然要用貼标語的方式阻止他們随地亂扔……
呂坤和小軍倆人戴上大口罩,爛蔥裝進三輪車, 往南邊去。
呂振林和李會計倆人繼續張貼告示,從村頭往村裏貼,不制止随地扔蔥, 用不了多長時間,村裏就臭的進不去人。
以往有過教訓, 滿大街覆蓋一層三四公分厚的爛蔥泥,大冬天都擋不住臭氣熏天。
貼到集街中段,呂振林看到有人從家裏抱了一大摞四五十公分長的小細蔥出來,連忙喊道:“六子,别扔街上,要扔扔河裏去!”
六子應一聲,從家裏推個手推車出來,蔥裝在車鬥裏,打算扔青照河裏面。
“三叔。”六子看了眼呂振林貼的标語:“光貼這些不是個法子,咱村還得十幾萬斤蔥,今天過來收的販子,才給三分五……”
呂振林歎氣:“這能有啥法子,今年種得多,又大豐收。種的時候說了讓仔細着點,悠着點,就沒個聽的。”
六子垂頭喪氣:“也是想多點收入,家裏倆上學的,還有倆老的,不想法子掙錢,咋整?”
呂振林沉默一會,說道:“六子,再來收的,能賣就賣,總比連販子都不收爛家裏強,今年行情就這樣了,能回點本是一點。”
六子哭喪臉:“三畝蔥,賠掉外面小半年掙的錢,這叫啥事。”
呂振林已經在村裏開過三次會,大喇叭每天都喊,但這種事沒法強迫,大部分人都想存存看,萬一後面能漲價呢?
青照生産甜蔥,但本地人生吃大蔥的極少,像外界流傳極廣的煎餅卷大蔥或者大蔥蘸醬,青照人很少吃,大蔥也不是主菜,内部消耗量有限。
呂振林一路往北貼,遇到随便扔蔥的,都讓收拾起來扔河裏。
上遊化工廠排污,沿河各村扔垃圾,這是近十年來青照河最大的用途。
“哎……”李會計憋得慌:“老呂,地裏刨食咋就這麽難,行情好時,欠收!豐收了,行情見底。”
呂振林找塊門前石,一屁股坐下休息,說道:“我給老八打過電話,他認識的人多,看能不能聯系到收購公司。”
他說了句大實話:“這麽大個青照,就沒有一個做大蔥貿易的正規公司,全靠着人上門來收,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完蛋。”
有些事,有些話,沒法說,呂振林隻能管好呂家村這一畝三分地。
但太多事,不是呂家村内就能解決的。
呂振林舊話重提:“咱村想擺脫這種不利局面,得發展副業。我前些天出去,看了不少,考慮了幾個行業,等蔥這事弄完,召集村裏代表開會讨論,盡量年前定下來,年後開春就動手!”
“行!”李會計完全贊同,地裏隻能刨食過上溫飽。
想要富,先修路,政府都把馬路修到村口了,總要自個想法富裕。
突突的嘉陵摩托車聲從南邊傳來,有人穿着軍大衣戴着頭盔,騎車挂個拖鬥從南邊過來,到呂振林和李會計跟前停下來打招呼。
喊過人,呂冬看看貼在牆上的标語,也不知道該說啥才好。
從大學城到呂家村,這一路上随處可見亂扔的蔥,蔥臭味開始在空氣裏發酵彌漫,就連他這個從小聞慣了的,都專門帶上個口罩。
呂冬問道:“三爺爺,咱村還有好多人沒賣?”
呂振林兩道濃眉快愁成疙瘩:“見機早的,六七百塊錢一畝,趁早賣掉了,還有些盼着能漲價,起出來拉回家存着,行情越發低,越低越不舍得賣。”
李會計搖頭:“農民掙個錢太難。”
呂振林早已對呂冬另眼相看,說道:“你在大學城市場上,多留點心,遇到收蔥的販子多問問價,有合适的就領回來,咱村還得十幾萬斤,賣不出去,過年都過不好。”
呂冬應道:“曉得。”
回到老街去搬貨,呂冬也在思考這個問題,老街上種蔥的人也不少,沒賣掉等漲價的大有人在。
像七嬸,就種了兩畝地。
呂冬搬着貨,多少想起點有用的信息,後來青照種植大蔥面積更爲廣闊,産量也更大,但價格總體還算穩定,一方面是規模化種植降低成本,另一方面好像是打開了一個新市場。
緊鄰太東的海外市場。
呂冬仔細回想,曾經好像不止一次聽人說過,太東大蔥後來走出口的很多,加上政府的補貼和最低價保險打底,種植面積一直在擴大。
他聽人講過一個不知道真假的事,說是青照産蔥大村的一人去日本旅遊,在機場免稅店看到一包裝特别精美價格又不高的長方形包裝盒,就當紀念品買了回來,回村有認識英文的人發現上面寫着“美德印茶恩娜”,趕緊拆開一看,裏面六根剪掉蔥葉的大蔥,拿出來咬一口嘗嘗,味道特正宗,絕對青照蔥!
這從側面說明青照蔥打開了日韓市場。
進出口貿易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全青照就沒個正規的大蔥貿易公司或者合作社。
呂冬回大學城的時候就在想,不知道現階段有沒有做大蔥出口貿易的公司,但他這方面一片空白。
或許可以問問老杜?老杜家裏從商的,不知道認不認識這方面的人?
問問再說。
呂冬回到大學城,跟喬衛國一起卸完車,去公用電話亭給杜小兵打了電話,杜小兵不出所料的在藝術學院泡着,接到電話沒多大會,就來了市場這邊。
“老杜,咱這成24小時保姆了?”呂冬遞給他一個馬紮。
杜小兵坐在呂冬對面,說道:“哪有這麽誇張,頂多12個小時。”
呂冬問道:“這都快半年了吧?還不松口?”
杜小兵文绉绉說道:“精誠所至,金石爲開。”他看眼攤子,發現呂冬的桌子占了兩個大攤位,問道:“賣豆腐腦的姑娘不幹了?”
“準備結婚,所以不幹了。”呂冬轉到正題上:“老杜,你泉南人,人面廣,認不認識搞進出口貿易的?”
他大緻跟杜小兵說了下大蔥的事。
杜小兵搖頭:“我問問堂姐。”他這人說做就做,掏出手機就打電話,一會挂斷,說道:“我堂姐找人問去了,一會回電話。”
呂冬問道:“借給你錢的堂姐?”
杜小兵笑着說道:“我就一個堂姐,畢業後自個創業做生意。”
倆人聊了一段時間,杜小兵手機響起,接通後很快挂掉,對呂冬說道:“我堂姐認識幾個做進出口貿易的朋友,但他們不做農産品。”
呂冬說道:“這事本就不好辦,全青照不知道有多少大蔥賣不出去。”
杜小兵有些同情:“聽你這麽說,農民真難。”
“城裏農村都不容易。”呂冬想到這個時代的大環境:“城裏下崗的也不少,農村隻要肯做,起碼能自給自足……”
杜小兵走後,呂冬又給趙幹事打了電話,想看看楊烈文那邊有沒有渠道。
“沒辦法,領導最近愁的飯都吃不好。”趙幹事在電話裏說道:“青照大蔥,甯秀正宗。甯秀是最大的大蔥産地,全鎮三分之二的大蔥積壓賣不出去。”
呂冬知道,楊烈文也沒門路,說了幾句,主動挂斷電話。
後面他又給方燕、牛哥和唐維打過電話,牛哥倒是認識搞農産品進出口貿易的,也幫忙問了下,人表示大蔥訂單早就滿了。
方燕也托關系問了幾個,搞農産品外貿的大蔥早就收的不收了。
呂冬能問的地方全都問了,輾轉托關系問的人或者公司,早早就不再收蔥。
通過趙幹事,他知道鎮上和縣裏做了很多努力,但效果聊勝于無。
在這種大環境下,有些事真的非人力所能及。
連續打探三天無果,呂冬充分意識到一件事,青照今年相當一部分大蔥,恐怕都要爛掉了。
攤位上,老劉過來問:“呂冬,你家種蔥沒?”
呂冬說道:“沒有,幫村裏人問的。”他曉得老劉這兩天看在眼裏,問道:“你家種了?賣出去沒?”
“沒有。”老劉在寒風中抄起衣袖:“早沒有賣,這沒人收。”
他知道呂冬最近不忙時做的事,說道:“呂冬,人力有時盡。”
呂冬重複一遍這句話:“人力有時盡,确實。”
有時候,不能太過高估自個的能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