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麽在這?”
夜色籠罩着三合土夯成的老舊河堤,呂冬推開鐵皮手電筒開關,黃色光圈落下去,渾濁的河水就在堤下一米多點的地方,卷着成片的水葫蘆翻滾而過。
這是随時可能沖垮河堤的洪水!
回過頭,河堤後面不遠處,老家呂家村隐沒在黑暗中。
這不是2019年!
呂冬記得非常清楚:2019年利奇馬台風來襲,老家青照河發洪水,回去協助抗洪,連續在河邊奮戰三天,離開時駕車途經高速公路下橋洞,因爲過于疲勞,沖進了橋洞積水中,然後就不知道了……
九成九在高速橋洞出了車禍。
結果卻在青照河河堤外面醒來,還年輕了。
從河堤外側爬上來時,呂冬就感覺到了變化,大肚腩不見蹤影,身上特有勁。
此刻借着鐵皮手電低頭掃了一眼,衣服也天翻地覆。
腳上是沾泥的千層底,兩隻鞋前面都開了小窗戶,躲在後面的大哥格外涼快——透風、透氣、透水!
腿上是粗布大褲衩,高端大氣上檔次,純手工縫制!
再往上是淺藍色短袖T恤,夠肥,夠大,款式也夠老氣,自帶變醜光環,胸口有四個字:青照一中!
呂冬有印象,最後穿一中校服,是在高考後的夏天。
記得當初高考結束,洪水肆虐,青照河決堤,呂家村被毀!
呂冬受過網絡時代轟炸,對現在的情況大緻有所猜測。
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高考結束後的夏天?年輕了?油膩中年肥男變成了壯小夥?
精神還在恍惚,鐵皮手電敲了下額頭,疼!
呂冬看向遠處,夜幕下閃爍着點點燈光,隐約有人影晃動,河堤上隔一段就有人值夜。
東南邊二百多米外,燈光最爲明亮,一座橋連接着呂家村中心集街和對面的馬家村,這也是呂家村靠河最近的地方。
橋頭的閘口已經上了閘闆吧?
這奔湧翻滾着濁浪的河流,緊貼呂家村北而過,一旦決堤,後果不堪設想。
“來吧,來吧,相約九八。”
夜風送來的歌聲中帶着滋滋啦啦的雜音:“來吧,來吧,相約一九九八……”
昏黃移動的手電光圈後面,一個人沿着河堤走來。
人沒到,一股臭味撲到了呂冬的鼻子上。
呂冬是農家子弟,聞得出雞糞的臭味。
比起豬牛羊馬,雞糞的臭味更加濃烈刺鼻。
“冬子!”帶着鄉音的話傳來:“叫你巡河,跑哪了!”
随着人越來越近,呂冬看清了手電光暈後面的人。
來人四十左右,臉上盡是農家漢子的粗糙,他右手拿着手電,左手腕挂着小收音機,指上提着銅鑼,鑼上用繩子拴着隻破布鞋。
呂冬記起這是誰:“你是……鐵叔……”
鐵叔姓呂,老家的養雞專業戶,爲人有點摳,八十年代就被人叫鐵公雞,時間長了,比他小的開始叫鐵哥,晚一輩的就叫鐵叔。
叫着叫着,很多人都不知道他大号叫啥了。
鐵叔停下,瞅着呂冬:“你個冬瓜,連你鐵叔都不認識了?”
呂冬突然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記憶裏,高考結束第二天,青照河在晚間淩晨決堤,滾滾洪水沖向呂家村,村北的養雞場首當其沖,鐵叔和他老婆放不下場裏的雞,一起沒了。
還有!
發小李文越在那段堤上值夜,也沒了。
當時那是呂家村最厲害的學霸,沒能見到211通知書。
這條青照河除了最北彙入黃河的一段,其餘全在泉南市青照縣境内,泉南以泉水馳名,青照縣也不例外,南部山區衆多泉水彙聚成青照河源頭,一路向北流下。
河不算大,冬季枯水期會斷流,正常雨季也就十幾米寬,兩米多深,河水低于河岸外的平地。
流經呂家村北的這部分,河道是一個長達數百米的“S”型,連續幾處急彎帶來的水流沖擊,讓河堤壓力陡增。
垮塌的就是最後一個急彎河堤。
呂家村段河堤高過地面近三米,寬闊處能跑輕卡,窄處也能過農用三輪,以三合土夯成,修建于五十年代末,但呂冬打小就沒見維護修葺過。
這與建國以來青照縣内沒有發過大水有關,上上下下都不重視,也缺乏應對經驗。
這次洪水之前,根本沒人會把青照河與抗洪聯系在一起。
猜測轉爲現實,呂冬曾經目睹和聽說過的漸漸在腦海彙成畫面:洶湧的河水翻滾咆哮,泡透的三合土成塊掉落,不斷激起水花,伴随着一陣嘩啦啦的響聲,河堤崩塌出巨大缺口,濁浪奔騰而出。
洪峰一瀉千裏,沖入缺口背後的村莊,席卷大片農田果園。
他的家,他大伯的家,他家承包的蘋果園,乃至整個呂家村所有的家,大都被洪水沖倒,泡垮!
這個生他養他的村莊,遭遇了建國以來最大的劫難!
呂冬心間的恍惚快速消散,做最後确認:“鐵叔,今天幾号?陽曆!”
農村很多人第一習慣說陰曆。
鐵叔似乎很詫異,手電照向呂冬身上:“陽曆十号!”
“九八年?”呂冬問道。
鐵叔奇怪了:“還能九九年不成?你昨天才高考回來!這就忘了?還沒問你,考的咋樣?算,你那成績,當我沒問。”
呂冬沒在意後面的話,高中就是買上的,胡亂混了三年,成績不提也罷。
他心思完全在另一面,昨天高考結束?今天是……1998年7月10号!
呂冬了然,他真的回到了1998年!
但沒時間多想。
這河堤,垮掉的那一段,就在今晚淩晨三點半!
呂家村的命運拐點!
呂冬顧不上多說,上前搶過鐵叔的銅鑼,沖着北邊撒腿就跑。
鐵叔措不及防,朝呂冬喊道:“都十八了,還犯渾?留下鑼!”
人跑得飛快,他沒辦法,又喊道:“冬子,慢點!别掉河裏,這大水,你水性好不頂用!”
呂冬沒回頭,沒時間跟人解釋,也沒時間多想其他,手電照亮河岸,腳踩高低不平的硬化三合土,朝北邊跑去。
鐵叔失望搖頭:“建軍是英雄,咋就生了個混小子?也就有把力氣,其他都不着調,遲早變混不吝……”
河岸不是直線,又是晚上,呂冬心急如焚,哪怕沒搭理遇上的其他值守人,也跑不了多快。
右手拿着手電,左手要撥開河堤外側探出頭的酸棗枝,呂冬幹脆把銅鑼拴鞋的繩子挂在脖子上。
左邊是鑼,比香油商販慣用的大些。
右邊那隻布鞋,鞋底盡是幹硬黑泥,飄起的臭味說明這是鐵叔在雞場穿廢的破鞋。
布鞋拉住脖子另一邊的銅鑼,幹化的那層雞糞足斤足兩。
呂冬顧不得臭味,瞥眼看着離岸頂不遠的渾濁河水,隻希望來得及!
誰也不想無家可歸!
年,21年時間,他混過、累過、哭過、拼過,盡管不怎麽成功,甚至當上齊天大剩,卻也懂得了家鄉和責任。
腳下硌人的三合土疙瘩,河堤外側挂疼人的酸棗枝,無一不告訴呂冬,這不是一場夢!
呂冬越來越多的記憶浮現,青照縣中北部從高考開始就沒再下雨,但南部山區連降暴雨,幾個大型水庫承受不住壓力,向下遊洩洪,導緻中下遊全面告急。
缺乏抗洪經驗,對水勢預計嚴重不足,今晚這種情況,呂家村也隻有十來個人分散在河堤上值守,曾經付出了慘痛代價。
沿着河堤跑到最後一個急彎,呂冬看到了李文越。
這個秀氣的大男孩先天不足,長大後身高可以,卻非常瘦弱,坐在彎道三角形大壩靠近河水的尖角那邊,詫異問道:“冬子,你咋來了?”
呂冬沒回應,越過三角大壩繼續向北,手電燈光落在河下,搜尋可能異常的地方。
李文越奇怪,一向不靠譜的發小,這是要幹啥?
沒等他想清楚,呂冬已經出去近二十米,李文越連忙跟了上去。
噗通——
好像有東西掉進水裏?呂冬趕緊停下來查看,除了渾濁的河水,就是一些夾雜着各種垃圾的水葫蘆。
“冬子,我好像聽到啥聲音了?”李文越也在仔細看。
聲音不大,隔遠了根本聽不見。
又是若有若無的聲音從下面傳來,就在李文越手電照亮的地方,一塊濕透的三合土碎裂後落進了水裏。
“不會有事吧?”李文越往後退了兩步:“這個彎道堤最厚,還有三角壩……”
呂冬結合一些記憶,臉色難看起來。
曾經聽人提過水利專家的分析,爲什麽垮掉的是這一段河堤。
正常情況來說,這個彎道河堤最厚,還有三角壩的尖角劈開直沖過來的激流,不該出問題。
但按照水利專家的說法,三角壩劈開激流,降低了水流的直沖,在壩北側形成了一個緩沖區,但緩沖區北側的岸邊,卻因爲水流變化出現水下旋渦,導緻平緩區外水流速度更快更複雜,對老舊河堤帶來了緻命威脅。
當然,最大的原因還是年久失修。
呂冬拉起李文越,趕緊退回牢固的三角壩上,說道:“文越,你去找三爺爺!”三爺爺是村高官:“叫他快過來看看!”
李文越看着仿佛換了個人般的發小,确定這不是犯渾,立即下了河岸,撒腿朝東南邊跑。
曾經這片河岸吞沒了李文越的生命,現在他終于滾蛋了。
等李文越消失在夜幕中,呂冬摘下脖子上挂的銅鑼,左手提鑼,右手抓住破布鞋的鞋後跟,用力揮動手臂,鞋底狠狠扇在銅鑼上。
咣——
無數黑色碎渣飛起,落在河水中,落在河岸上,落在呂冬身上。
咣——
更多的黑色碎渣飛了起來,那隐藏在裏面的氣味,刺激的人精神倍發!
呂冬敲響了緊急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