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來到陵春郡,在這裏短暫停留之後,又會返回北戎州。
大楚王朝将四海之外的蠻夷納入版圖之中後,便設立了四州之地,并沒有安排大陸上的官員前往任職,而是以蠻夷治理蠻夷的策略,這真是少了許多沖突,如今三十五年過去,四海之外和大陸之間,早已經聯系密切,期間雖然還有些沖突,但幾乎都是可控的了,但雙方敵對何止千年,想要在短時間之内解決問題,讓兩家成爲一家,還需要時間的偉力。
時間能沖淡一切。
畢竟雙方最開始,便都是袍澤兄弟。
顧泯在陵春郡下船,跟着一個差不多百人商隊一起前往郢都。
這支商隊幹的是從北戎州那邊買來中原大陸不産的玩意,然後賣到大陸去,然後在大陸這邊把一些瓷器茶葉之類北戎沒有的東西再賣過去,一來一去,倒騰下來,一年倒也可以掙不少銀兩。
不過爲了避免庫存積壓,這商隊并非有一套自己的販賣流程,不過是在北戎州和郢都各有一個大商家,他們将貨物賣給他們便可。
其他的,不操心。
不過也是爲了确保貨物的安全,他們商隊雇有一位雲遊境的修行者,外加兩位飛光境。
三人确保這支商隊的安穩。
顧泯提出想法要和這些人一起前往郢都,當時負責商隊的領隊,是個精瘦的中年男人,也算是個踏足修行的修行者,不過境界不高,最開始有些不情不願,可後來得知顧泯也是一個修行者,而且境界還在第五境的時候,便改變了想法。
後來他和顧泯約定,他們提供顧泯的衣食起居,但商隊若是遇到什麽麻煩,他要在自己能力範圍之内竭力出手。
當然,他也不可能認爲顧泯會爲了他們出死力。
至于顧泯會不會貪圖他的貨物,這一點,他真是完全沒想過,他一眼看去,便知道顧泯身上那身白袍價值不菲,或許就這麽一件白袍,就抵得上他全部貨物。
顧泯笑着應下,事情便算是談妥了。
顧泯加入其中之後,很快便分到一匹不算是如何差的驽馬,和那個雲遊境的修行者共同走在商隊最後,那個雲遊境修行者是個木讷的中年漢子,身體裏氣機流轉一塌糊塗,看起來絕對不是什麽大宗門裏的弟子,更像是得了些奇遇,自己琢磨着修行的家夥,或許也就是因爲如此,他的境界在雲遊境裏至少已經停滞了二十年,這才會想着來護衛商隊,混口飯吃。
眼見顧泯這麽個俊俏的年輕人便已經是第五境的修行者,木讷漢子之前看過顧泯好幾眼,但最後也沒鼓足勇氣開口說些什麽,大概是害怕顧泯這個一看就是那種大宗門出身的弟子看不起他這個散修,因此即便想要讨教幾句,也張不開口。
這一天午後,商隊來到一座小郡城之中,商隊衆人并未入城,則隻是讓幾人進城采購物資,其餘衆人,原地等候。
顧泯在官道旁找了個大樹靠着閉目養神,隻是很快便感覺到有人過來,睜開眼睛的時候,一個少女正在好奇的打量着他。
顧泯眯着眼,他知道這個少女是那商隊領隊的閨女,之前去了北戎州一趟,如今返回郢都,正好也就和自己父親同路。
顧泯想了想,想起少女的名字,好似叫曾靈雁。
也就十四五歲。
眼見顧泯不說話,曾靈雁幹脆就一屁股坐在顧泯身側,看着顧泯那張臉,自顧自的贊歎道:“以前隻是聽說咱們那位現在不見蹤影的皇帝陛下的容貌和北邊那位玉藻宗宗主号稱南顧北玉,但我看你這長相,怎麽也不比他們差呢?”
顧泯笑着道:“你又沒見過他們,怎麽能亂說?”
曾靈雁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然後有些惆怅道:“娘親有一幅皇帝陛下的畫像,平時把它當作寶貝,給我看一眼都不行,要不然我也能知道皇帝陛下長成什麽樣了。”
顧泯聽着這話,笑而不語。
大概這世間三十五年,還沒人忘記他這位皇帝陛下。
曾靈雁忽然道:“你能不能讓我找人把你畫下來,等我回去有機會和娘親的那幅畫比比?”
這少女不知道起了什麽心思,提了這麽個要求。
顧泯問道:“這商隊裏有畫師?”
“别的時候是沒有的,不過這次運氣好,我柳姐姐和我一起去郢都,她可是頂好的畫師,肯定不會把你畫差的!”
曾靈雁眼見顧泯好似沒那麽難打交道,便趁勢說道:“反正等到郢都還有那麽久,咱們每天畫一點,不耽誤你的。”
然後她便看到眼前的年輕人微微蹙眉,好像是在想些什麽事情。
不過最後,顧泯還是搖了搖頭。
“别這麽小氣嘛!”
曾靈雁有些不滿。
“還是怕你把這畫像拿回去之後,你娘親就覺得看了那麽久的人,不好看了。”
顧泯随口一說。
曾靈雁啧啧道:“你倒是膽子大,敢說皇帝陛下沒你生得好看?”
顧泯轉頭疑惑道:“咋的,在這裏,連這事都說不得?”
聽着這年輕人一點都不害怕,她當即就沒了氣勢,的确如今大楚王朝的風氣要比之前不管是大祁還是大應王朝在的時候都要好了,這種事情,别說是說皇帝陛下不好看,就算是說皇帝陛下生得醜,最多也會被人說幾句沒眼光,而不可能會有人當真的上綱上線,真的把這樁事情當作是個什麽罪過來。
就算是送到官府,也沒人管的。
眼見說也說不過對方,曾靈雁氣鼓鼓起身,很快便走遠了。
顧泯也不在意,這樣年紀的少女,大概心情就如同六月的天,說變就變。
不過看到這姑娘,顧泯就想起了自己那小閨女,當初見她的時候,不過幾歲,如今再見,可就真是大姑娘了。
三十五?在普通百姓裏算是大姑娘,但若是修行者,那就還好。
正準備閉上眼睛小憩一番,便看到那個木讷漢子在不遠處有些局促的看向這邊,這已經是這些天裏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顧泯都等他過來,可他就是怎麽都不過來。
搖了搖頭,顧泯開口道:“老哥,有酒嗎?給喝一口?”
聽着這話,那木讷漢子心裏一松,大踏步便走過來,拿出腰間的酒葫蘆,有些沒底氣說道:“公子,不是什麽好酒,别嫌棄。”
顧泯自顧自的接過來喝了一口,不是什麽好酒,有些沖嗓子,不過比起來彼岸那邊,更有酒味。
喝了酒,顧泯卻沒有把酒葫蘆遞給那木讷漢子,反倒是問道:“還不知道老哥怎麽稱呼?”
漢子聽着這話,也就放心的坐下,憨笑道:“叫蔣虎,在家裏排行老大,大家都叫我蔣老大。”
顧泯若有所思,開口問道:“我看蔣老哥也有一身修爲,隻是氣機運轉有些問題,理應沒修行過什麽正統道法吧?”
本來還在思考如何把話題引到這邊,如今顧泯這麽一開口。他正好說道:“本來就是野路子出身,這些年也有些困境,如今公子提起來了,不知道可否指教幾句?”
就是這麽幾句話,這個漢子其實便已經漲紅了臉。
要不是實在是想着再進一步,他隻怕這輩子都說不出這句話來。
當下他已經想好了,如果顧泯是要出言譏諷,他也要受着。
雖說顧泯境界不如他,但他怎麽看也是那種大宗門的弟子。
誰知道顧泯隻是笑了笑,然後伸手按住他的腦袋,一道磅礴氣機進入他的身體之中,隻是刹那便将那些經脈之中堵塞的地方盡數疏通了。
木讷漢子一怔,感受着那股磅礴氣機,瞪大了眼睛。
片刻後,顧泯收回手,笑道:“喝了蔣老哥的酒,就算是報酬。實際上老哥足夠勤奮,想來這些年沒少花功夫,就是沒名師指導,加上那修行的道法有些問題,所以才導緻了經脈堵塞,難以再進一步。”
“我這裏倒是有部淺顯道法,老哥記住,按着上面修行,以後成就如何不知道,但總歸不會再出現這類問題。”
說完這些話,顧泯不等漢子開口,便拿起木棍在地面上寫出那本道法的修行要義,這是之前在祀山上的竹樓裏找到的,不是劍道一途,因此即便是柢山,也都沒有上心,不過如今對于這木讷漢子來說,這道法堪稱是珍貴寶物了。
他死死盯着那地面上的修行之法,用了半刻鍾才将其背熟,然後才轉頭朝着顧泯重重跪下,叩了個頭。
“公子再造之恩,蔣虎此生難忘,從此蔣虎這條命就是公子的,上刀山下火海,隻需要公子一句話!”
顧泯反問道:“你覺着我辦不成的事情,你能辦成嗎?”
蔣虎說不出話來。
“我能辦成的事情,又要你做什麽?所以老哥自己就好好修行得了,忘了今天的事情,權當是一場夢,不要放在心上,咱們今日萍水相逢,到了郢都,隻怕就沒有再見的可能,記這麽多沒什麽意義。”
那蔣虎還想說些什麽,顧泯便已經起身,不過酒葫蘆沒還給他。
……
……
接下來的日子,大概也就和之前一般,走走停停,是商隊的一貫作風,倒也沒有發生太多事情,期間有兩處關隘在這商隊經過之時都想要多收些銀子,他們也是見怪不怪,消錢免災,不是什麽大事。
顧泯也沒出頭說些什麽,皇城腳下說不定都有這樣的人,更何況此地還是在舊大應境内。
從北往南,天氣越來越暖和。
曾靈雁來找顧泯說過好幾次,不過都被顧泯拒絕了。
最後一次,那個所謂的畫師也來看過,不過她隻是在遠處默默看了一眼,便兩頰微紅,有些小女兒姿态,顧泯也沒搭理。
說真的,他閨女都比這兩位大了。
不過後來顧泯也發現這兩人總是有意無意的靠近自己,另外一個在遠處顧泯的視線盲區,其實已經開始作畫。
顧泯也沒有什麽表示,總不能連這點情面都沒吧。
商隊一路南下,眼瞅着便要接近原本大祁的都城鹹商城。
這座舊大祁的都城,如今還是沒有改名,是大楚王朝北邊最爲繁榮的城池,裏面聚集了不少大祁遺老,這幫人,在南楚和大祁開始國戰的時候算計來算計去,如今卻又偷摸着想着複國的事情。
叫來蔣虎,顧泯吩咐道:“你是雲遊境的強者,今夜要求在鹹商城過夜,應該不是難事。”
蔣虎一怔,雖說不知道爲什麽顧泯要選擇在鹹商城過夜,但還是很快将自己的要求傳達,那邊商隊領隊也不敢多說,在征詢了兩位飛光境的修行者之後,一行人進入鹹商城,找了地方住下,入夜之後,顧泯獨自離開。
他穿過長街,走過巷弄,而後來到了一條街前。
這裏曾經所有的宅院都是他的。
如今這裏,的确也是他的。
夜幕降臨,這片長街卻無燈火,若是一家一戶也就罷了,可偏偏這是一整條街。
顧泯落到庭院裏,沿着庭院一路走去,顧泯來到了一道牆壁前。
站在此處,看着天上的明月,顧泯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
當初有個家夥頂替自己,被帶到了這裏。
他們隔着牆,說了些話。
“很多年了。”
顧泯有些感慨。
那個叫李鄉的家夥,是自己很多年裏,唯一的朋友,郢都被大祁攻破之前,他穿上帝袍,代替了顧泯,讓顧泯得以離開郢都,後來他體内的記憶複蘇了,他便不是自己熟悉的李鄉了。不過他們還是好朋友。
最後他還是死了。
被自己的父皇甯啓帝吸幹了血。
在甯啓帝那樣的人眼裏,其實後人血脈根本不重要,若不是足夠優秀,都逃不過死字。
顧泯搖了搖頭,從這裏離開。
……
……
鹹商城東邊,那座皇城外的一大片區域,其實都是住着真正的達官顯貴,那些人都是大祁的遺民,而且算是遺民中最有聲望的那些人,所以即便是大楚的官員,也都輕易不敢招惹,畢竟在這些遺老之中,還有不少修行者,若是惹急了,隻怕是哪天晚上睡下,第二天便看不到醒來到了太陽了。
今夜皇城外的一座庭院裏燈火通明,是一位大祁遺老的壽誕,那人三十多年前曾是大祁的戶部尚書,在國破之後便選擇歸隐山林,不過這幾年又重新出山,就在這鹹商城中,老人之前官位格夠高,如今年紀夠大,自然而然便成爲了無數大祁遺民的領袖。
如今他九十高壽,說起來是爲了賀壽,其實到這邊的不少人,是要商議一樁預謀已久的大事。
庭院之中,一個面白無須的中年男人迎着來往賓客,當看到一個面色陰鸷的瘦小男人之後,他這才迎了上去,輕聲道:“老爺子在廂房裏等着韓先生,就差先生了。”
那男人點頭,轉頭便朝着偏院而去,很快便在一間廂房前停下,敲門之後,馬上有人開門,眼見是他,馬上便将他帶了進來。
廂房之中,燈火輝煌,如同白晝,坐在上首位的,卻不是那個曾經做過大祁王朝一部尚書的老人,而是一個年紀不大,還是中年模樣的男人。
“王爺,人齊了。”
那瘦小男人進來之後,便有人開口,也是個年紀不小的老人。
不過他對于坐在高位上那人,畢恭畢敬。
當初大祁王朝滅國之後,有着皇族血脈的人這些年死得死走得走,早已經很難找尋,如今這位當初曾受封梁王的大祁皇族,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他們真正意義上的領袖。
梁王環顧四周,眼見沒有人說話,這才緩緩道:“柢山那個女魔頭走了,這樁事情肯定不假,她留在這裏三十多年,爲她那個小師弟看了這麽多年的江山,也夠了。”
聽着這話,在場衆人都默默點頭,這三十多年來,即便是世間不斷有金阙強者出現,但敢說世間無敵的,也就這一位祀山的大師姐了。
以女子身軀,無敵世間,這在之前那些年,就連西海那個女子劍仙都從來沒有做成過,卻被這麽一介女子做成了,其實也是在這世間惹起不少風波的。
但不過風波是有,可世間那些不服氣的修行者,哪個走上柢山,都不見得能夠獲勝。
甚至能讓阿桑出手的,也是寥寥。
“那女魔頭一走,巅峰大楚的計劃便真正可以實施了,劍府那邊,我們早已經派人去說了,若是以兩分天下來說,他們不見得不會答應。”
有人開口道:“況且我們如今已經籠絡了不少舊部,想要組建起來一支軍伍,也不是難事,想來大楚那些士卒,這些年不曾有過大戰,早就不複當初了。”
“最開始再将海外四州之地的事情挑起來,有了這麽些事情,讓他們内憂外患起來,咱們不愁不成事!”
“對,這才三十五年,這大祁舊土之内,還有多少心念大祁之人,可惜的是皇帝陛下不能隐忍,這便去了外面,要不然加上劍庭,咱們肯定能成。”
一行人七嘴八舌的說話,卻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在主位的梁王神情不太自然。
要是真如他們所說,梁照回到這裏,這大祁的皇帝是他當還是梁照當?
不過此刻他倒是也不太在意,畢竟梁照想要回到這邊,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這麽多修行者離開,誰能真正回到這裏?
這些人越說越是興奮,說到後來,好似他們都相信複國就在明天,一個個眉飛色舞,聲音越來越大。
“你覺得能成嗎?”
梁王忽然聽到些聲音,有些疑惑的轉頭一看,居然發現身側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個年輕人。
那個年輕人生了一張好臉皮,此刻正笑眯眯的看着他。
這張臉很陌生。
但好似在場衆人,此刻都沒有一個人發現他。
“你是誰?!”
梁王提高聲音,這一下子才驚動了廂房裏的别人。
一瞬間,有兩個金阙境強者便看向這邊。
不過他們很快就傻眼了,他們都已經是金阙境了,如何沒發現這裏什麽時候竟然多了一個人?
而且此刻去感知顧泯的氣息,竟然什麽都察覺不到。
“你是何人?!”
兩人出聲,滿是警惕。
顧泯笑呵呵道:“還能聚起來兩個金阙,看起來你們這複國,不是說着玩的。”
眼見眼前的年輕人如此輕佻,兩人對視一眼,正要說話。
此刻,那個曾經做過大祁一部尚書的老人忽然瞪大眼睛,顫抖不已,“顧……顧……”
顧泯還沒說話,那兩個金阙境已經聯起手來,磅礴氣機瞬間壓上。
隻是片刻。
顧泯一擡眼,兩道劍氣,分别穿過兩人眉心。
兩具屍體,轟然倒下。
剩餘衆人,全部都跟看鬼一樣看着顧泯,滿眼驚恐。
顧泯殺的可不是一般人,那可是金阙境的強者,在這個世間還有多少人能殺金阙境的強者就像是殺個普通人一般?
隻怕當初的祀山女魔頭也做不到吧?
殺完兩人,顧泯看了衆人一眼,笑道:“别動,動就死。”
說完這句話之後,又有兩人想走,不過同時兩道劍氣又瞬間穿過兩人眉心。
轟然一聲,兩具屍體,再度倒下。
這一次那個老人也被吓得目瞪口呆,癡癡道:“陛下……”
顧泯擺擺手,笑眯眯搖頭,“朕可不是梁照,當不起你這聲陛下稱呼。”
老人面如死灰。
其餘衆人在此時此刻,看到顧泯的臉,才終于想起,很多年前,那座大楚王朝的開國皇帝,便是世間一等一的美男子。
如今眼前這位,一樣的一身白袍,還要多說什麽?
可這位不是已經離開這裏,前往彼岸了嗎?
如今怎麽又回來了?
所有人都震驚不已。
這位可是比那位柢山女魔頭都要可怕的存在。
當初便是世間無敵,如今回來之後,又該是達到了何種境界?
他們所想的複國之事,隻怕就是癡人說夢了。
梁王想到這裏,十分後悔當初沒有随着那些人一起前往北戎。
隻是此刻,已經沒了後悔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