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這邊戰場的人,其實除去涼亭下的柳渾和董暗之外,還有這邊的修行者,在那座破爛的小城裏,祀山的那位老祖宗,看着眼前的景象,沉默不語。
之前禦風在戰場上大殺四方,他看到了,卻沒說什麽,隻是最後看着他強撐着非要去殺第五個的時候,他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
大概老人從來沒想過,這個年輕人出自祀山,卻真的别有生趣。
他們流着一樣的血,卻不像是那三個姓顧的人一樣,坐着一樣的事情。
反倒是有不同之處。
老人沉默了好久,然後才緩慢的從身前的陰暗裏,拿出一個不大的木盒,那盒子上沒有任何灰塵,但不管怎麽看,都已經留下了歲月的痕迹,顯得十分老舊。
就像是他們這樣的人,雖然還是無比強大,但不管是誰看到他們,都會覺得他們已經老了。
老邁和昏聩,幾乎是同時出現在他們身上的。
可老人記得,自己很多年前,在那個月夜下看着那個女子的時候,自己還十分年輕。
那個時候,自己身體裏的鮮血還是滾燙的?
如今呢?
自己這已經老得不成樣子的身體裏,還有血嗎?
老人難得自嘲一笑。
然後他生出枯瘦的雙手,在虛空裏點了點。
有幾道漣漪出現,卻沒有具體的景象。
“前輩有事?”
在那些漣漪裏,有聲音響起。
雖然這個老人之前在晚雲真人面前,已經戰敗,但他在戰場上仍舊受人尊敬。
“若是那邊有強者出手,護住那幾個孩子吧……”
老人緩慢開口,也隻有那一句話。
長久的沉默。
沒人想過他會這麽說。
而且說的是那幾個孩子,不是那一個孩子。
如果是那一個,就隻能是禦風……
那幾個孩子,卻包括顧泯。
這讓他們有些爲難。
但很快,他們還是給出了答案。
“好。”
老人招了招手,将身前的漣漪抹去,然後才重新看向了那個木盒。
木盒緩慢打開。
然後露出裏面的東西。
那是一盒胭脂。
已經過了很多年,這胭脂卻還沒有腐壞,完全是因爲盒子的關系。
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那胭脂很是廉價。
老人扯了扯嘴角,隻是看着很是古怪。
畢竟他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年輕人了。
重新合上盒子,老人輕聲道:“好像是真的錯了?”
……
……
顧泯突然出現的怪異舉動,讓在場衆人都有些懵,尤其是對面刑隕,可就當他準備趁着顧泯這會兒心神恍惚發起攻擊的時候,卻猛然發現對面的那個年輕人身上有了一股和之前不相同的氣息,大概不是他比之前更強了,但總是讓刑隕感覺,對面那個年輕人和之前,不一樣了。
大概那種感覺,就是對面原本是一個背負重物前行的家夥,在一瞬間,忽然便卸下了一切的擔子。
刑隕雖然還不知道這種感覺會意味着什麽,但他已經看到那個年輕人擡頭了。
他手中的劍被握得更緊了。
兩人再度開始厮殺。
不過這一次,刑隕很快便感覺到了,對面的年輕人的劍,好似比之前更爲淩厲了,每一劍遞出,也都有些羚羊挂角般的感覺,讓他琢磨不清楚。
随着一片海潮毫無征兆的出現在兩人之間,刑隕徹底發現對面的那個年輕人是更爲随性了,可既然是随性了,爲什麽劍看着更爲可怕了?
一個碩大龍頭從海潮之中湧出,撞向刑隕。
刑隕手中長刀,在頃刻之間斬下龍頭,将這條白龍在這裏格殺,然後他便看着顧泯手指抹過劍身,原本如同琉璃一般的長劍,在這個時候開始變得血紅。
大片的劍氣灑落,殺意十足。
那散發着血腥味的劍氣,很快便落到了他的胸膛上。
刑隕被那鋒利劍刃抹過胸膛,雖然是很快便竭力後撤,但仍舊是在身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他如今驕傲的體魄在這道劍氣下,好似脆弱不堪。
而且越是往後,他的感覺越是不好。
他有些膽寒了。
之後兩人再交手,刑隕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将顧泯手中長劍打飛,卻也是很快被那倒掠而來的飛劍割傷手腕,讓他吃疼,也拿不住手中長刀。
兩人刀劍,紛紛跌落,但是卻也沖天而起,在天幕上相交。
刑隕一咬牙,主動掠向顧泯,顧泯也不退,兩人猛然相撞!
刑隕一拳砸在顧泯胸膛上,而顧泯也是以手爲劍,刺向對方眉心。
刑隕的身軀早就是淬煉了無數次,早就堅韌無比,要是顧泯知曉他曾經在無數利刃之間吃住數年,隻怕也要佩服對方。
但這次相撞,顧泯刺向他的眉心,還是在上面留下了猩紅一片,淋漓鮮血,直接從眉心的傷口處滾落下來,讓他一整張臉都變得十分猙獰。
而被砸中胸膛的顧泯,身後直接凸起一塊,但他雙腳巋然不動,硬生生挺起脊梁,将那塊凸出,重新逼了回去。
刑隕不去管那眉心的傷勢,而是繼續屈肘打在顧泯的下巴上,那一肘蘊含着他一身的磅礴氣機,若是一般人,挨着這一肘,腦袋都要直接被打飛,但顧泯隻是腦袋往上揚了揚,卸去大部分力氣之後,一拳打在刑隕的臉頰,五指都是劍,雖說握拳,仍舊劍氣十足,隻是瞬間,便将那張臉給刺出數道傷口。
但是刑隕沒有猶豫,很快便是接連數拳轟出,再之後,更是雙手開始結印,無數光輝在這裏璀璨而起,而他身後,也緩慢的生出一道身影。
那道身影和刑隕其實一模一樣,隻是要更加高大,更加猛然。
顧泯沒有見過這樣的修行之法,其實這種道法在那邊還算是普遍,道門有斬三屍的說法,那是道門弟子不可能傳給旁人的秘法,别的修行者琢磨多年,還真讓人琢磨出一套秘法,以自己的神魂來溫養一尊惡神,漸漸的便可将其剝離身體,再好好溫養,便能在作戰的時候,和那尊惡神并肩作戰。
不過這種惡神法,隻能在千秋境之下,等到了千秋境,便要主動斬去惡神,去走一條純粹的大道之路。
顧泯看了一眼那道惡神,沒有任何表示,隻是雙手劃過數道劍氣,先是将刑隕的那些道法壓制,然後一道血色長線,由上而下,朝着那惡神而去。
一劍之下,那尊惡神雖然沒有被重創,但也倒退數步。
顧泯乘機招手,燭遊立刻脫離戰場,疾馳來到這邊,落到顧泯的掌心。
顧泯一劍遞出,看似輕飄飄的一劍,但在遞出的時候,那些早就在天地之間四處遊蕩的劍氣,在此刻瞬間歸來!
這一劍,其實就是顧泯爲刑隕準備的收官一劍,隻是什麽時候遞出來,全無定數,但一旦遞出,即便不能斬殺刑隕也勢必要将其重創。
這一點,不是問題。
收官一劍,起勢不大,但此刻遞出,劍氣瞬間暴漲,那些從四面八方湧來的劍氣,甚至阻攔了刑隕的退路。
看起來,他除去硬抗這一劍之外,沒有别的可能了。
所有人都看出了刑隕的危急。
那剩下三人對視一眼,都看出各自眼中的擔憂。
之前從來沒想過落敗,如今也要落敗,當初沒想過死在這裏,此刻說不定也真要死在這裏。
想到這裏,剩餘三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沒誰願意死在這裏,他們之所以來到這邊,不過就當是遠遊,卻從來沒有真正想過會在這裏喋血。
那一劍威勢越來越大。
到了此刻,已經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刑隕面對這一劍,自認無法攔下。
看着眼前那個看着還要比自己更爲年輕的年輕人,刑隕心中仍舊是疑惑和疑惑。
有很多事情他都沒有想過,但還是發生了。
下一刻,他将長刀橫在胸前。
劍尖正好便落在刀身上。
有些僵持。
可隻是片刻。
片刻之後,僵持不在。
劍尖直接将長刀刺破。
裹挾着無數劍氣的一劍,肆意的刺進他的身軀。
那些洶湧的劍氣,隻是一瞬間便湧入了他的身體裏面。
刑隕身形搖晃,那些海量的劍氣瞬間湧入他的身軀裏,對他的身軀開始破壞,他根本沒有招架之力。
隻能眼睜睜看着,除此之外,根本沒有任何辦法。
顧泯看着他,突然噗的一口鮮血吐出,噴在了他的臉上。
刑隕沒有任何生氣,隻是平靜道:“我差點就相信你真的可以這麽壓着我打了。”
顧泯吐出那口鮮血,臉色好看不少,之前兩人交手,看着光是刑隕在受傷,但實際上顧泯也受了許多暗傷。
和這樣的強者對敵,哪裏有這麽簡單?
“不過現在,也沒什麽關系了。”顧泯看着刑隕,咧嘴笑道:“你還是被我騙了。”
刑隕沉默不言,的确是如此,如果這場大戰處處明朗的話,在之後他明知自己沒有可能取勝的時候,定然就是要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去和顧泯一戰,那麽到時候顧泯即便是赢下自己,也會受傷極重,那麽到了這個時候,他在面對身後三人,便幾乎很難取勝。
一旦到了這個地步,想來顧泯就算是神仙,也會死在這裏。
“之前你哭什麽?”刑隕的生機不斷喪失,但仍舊能夠說話,“爲什麽要哭?”
“想我娘了。”顧泯坦然說道:“很久很久沒有見過我娘了。”
刑隕沉默不語,像是他這樣的人,根本不能理解爲什麽會有人會在一場生死大戰裏,想起自己的娘。
刑隕深吸一口氣,生機流逝的十分嚴重的他,還是沒有絲毫的惱怒,隻是有些惋惜的開口說道:“我或許再小心一些,也許就能赢了。”
顧泯搖頭道:“沒可能。”
刑隕看着顧泯,沉默片刻,也好似認命一般點頭,“從最開始我以爲高看了你,其實便是小看了你,我的确沒可能赢得了,但你真的叫劉二嗎?”
顧泯搖頭。
刑隕等着他說話。
顧泯說道:“我叫顧泯。”
刑隕想了想,然後點頭道:“名字不錯。”
顧泯說道:“其實你的名字也不錯。”
刑隕歎了口氣,“不知道爲什麽,怎麽都想殺你,卻怎麽都不恨你。”
顧泯不說話。
刑隕生機已經微弱到了一個地步,此刻再說話,都有些費力了。
“你……殺了……他們……麻煩……”
他咳出很多鮮血,然後搖了搖頭,不準備再去說了。
顧泯緩慢把劍從他身體裏抽出來,認真說道:“你們要來入侵我們的世界,終究是不可能的。”
這刑隕這輩子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這句話了。
然後他閉上了雙眼。
轟然倒下。
顧泯大口喘着粗氣。
然後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吐出一口濁氣。
看着對面三人,灑然笑道:“要不然你們一起上?”
那三人對視一眼,原本有這個想法的他們,此刻也都打消了。
其中一人看着氣息微弱的顧泯,走了出來,漠然道:“你的确很強,不過既然到了如今,也注定是會死的。”
顧泯指着已經倒下的刑隕的屍體,“他之前好像說過類似的話。”
那人不爲所動。
顧泯看向更遠處的兩人,朗聲道:“既然踏上了這片戰場,就不要想着回去了!”
顧泯轉頭笑道:“都留下吧,正好給我磨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