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啓帝離開郢都,便去了北海。
在那海底,有個人一直都在。
說明來意。
枯坐在王座之上的氏看着甯啓帝,笑道:“對那個孩子的時候,沒見到你這麽上心。”
甯啓帝淡然笑道:“都說隔代親,隔出這麽多代,對這個小丫頭,還真有些歡喜。”
當初甯啓帝第一次從帝陵裏複生,直接便吃了李鄉,那可是他的親生兒子,他都絲毫不在意,而後對顧泯也沒有太好,反倒是顧泯如果有一點讓他不滿意,也可以随時都将他吃了。
而現如今面對這個小丫頭,這位或許是世上最無情的帝王,卻變成了一個溫和的長輩。
“晚雲那個家夥要是看到這個小丫頭,也會喜歡的不得了。”
甯啓帝眼裏有笑意,這一點絲毫都不掩蓋。
氏打趣道:“恐怕是因爲這是個小丫頭,若是個小家夥,不見得這麽讨人喜歡。”
是個丫頭,那麽作爲長輩的甯啓帝也好,還是晚雲真人也好,亦或是遠在彼岸的顧泯也好,都不會想着要她做些什麽,而若是個兒子,隻怕是他們都要再對他寄托什麽,如此一來,自然而然,就不會這麽寬容了。
說到底,女兒身是不同些。
氏笑道:“不過想來有那個孩子也就夠了,這個丫頭,就讓她無憂無慮過一生。”
甯啓帝點頭,談及了柳渾和那個讀書人之前的事情,他事無巨細,都講給氏聽,“我和這片天地融合,隻是續命的手段,但遲早有一天,我要和這天地解開聯系才是,要不然走不了多遠。”
氏問道:“這和你千年之前的打算,有什麽區别?”
甯啓帝搖頭,“看似差不多,但實際差得太多。”
千年之前,甯啓帝貴爲大甯王朝的皇帝陛下,一統世間,是絕對強者,可是在去彼岸之前,他便得知了那邊的有些情況,在那個時候,他便有些時手段留下了,而後去過之後,對那邊極其失望,更是重傷而回,因此便有了一個全新的想法。
之後這千年,世間便有太史令的千年複仇,颠覆王朝的故事。
而在那邊,他也留下諸多手段,柳渾便是局中人。
當然還有阿桑。
那一切都在他自己的掌控之中,直到後來,到了最關鍵的那一點,他卻放棄了。
那一切,從選擇不将顧泯殺死開始。
可以說便浪費了他千年的謀劃,若是不去尋别的辦法,他最後也就會死在這裏。
“我不管如何,都要活着,才能讓那些人有忌憚,而如今,我還需要去彼岸一次。”
甯啓帝看着氏,眼前的這個人,知道他很多謀劃。
“現在你需要他們知道你還活着。”
氏笑道:“你的那些想法,我之前覺得太激進了,但我現在覺得,非是這麽不可。”
他和老和尚一樣,真正站在了甯啓帝的身側。
“這次離開此地,風險有些大。”
甯啓帝說道:“況且我融合了天地,一旦出現什麽意外,這片天地都要遭受波及。”
氏問道:“你是需要我将這片天地撐住?”
甯啓帝搖頭,“若是真出了什麽問題,你将我和這片天地的聯系斬開。”
甯啓帝緩慢說道:“那樣這方天地,才能得以保存。”
氏不說話了。
他自己都沒想到,原來甯啓帝竟然是這個想法。
“朕原以爲世上一切,都沒什麽留戀了,可那小丫頭卻實在是讓人難以舍棄。”
甯啓帝眼裏笑意不減,然後有些惆怅的說道:“好像朕真的有些老了,開始瞻前顧後了。”
在柳渾這些人眼裏,甯啓帝是絕對的算無遺策之人,實際上一個大局,哪裏可以面面俱到,不過是那些漏洞,他随時在填補而已。
這需要極強的算力,會讓人很累。
對于甯啓帝來說,雖說不是太麻煩的事情,但他還是有些倦。
“朕不過是在爲他們争取時間,真正要解決這樣的事情,還是需要至強者,而不是隻憑算計。”
甯啓帝長舒一口氣,“如果我們最後都失敗了,那麽朕希望,有些人還能活下來。”
氏說道:“哪怕還是被奴役,被驅使,被圈養?”
甯啓帝搖頭道:“這樣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氏不說話了。
他聽着甯啓帝這些話,覺得他肯定有了别的想法,但最後這句話,讓他又覺得,或許沒有。
他其實看不透甯啓帝。
甯啓帝笑道:“不過是發牢騷罷了。”
“我會回來的。”
甯啓帝最後留下了這麽一句話,然後便身影消散,離開這裏。
……
……
離開北海,回到郢都,已經是半夜。
甯啓帝淡然走在宮牆之中,然後走入一座宮殿,最後推開門,來到那個小姑娘的床榻邊。
小姑娘瞪大眼睛,根本都沒有睡着。
“甯伯伯。”
甯啓帝蹲在她身邊,看着這個小姑娘。
“等會兒我帶着離開這裏,你不管見到什麽,都不要開口說話,因爲你一旦開口,很有可能就會讓你的那位父皇死在那裏。”
甯啓帝伸出手指,“來拉鈎。”
小姑娘猶豫片刻,很快便伸出自己的小手,和甯啓帝的手指勾了起來,她嘴裏念念有詞,“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甯啓帝笑了起來,“很好,起來吧。”
小姑娘爬起來,衣衫早就已經穿好。
甯啓帝轉過身,背對着小姑娘。
小姑娘乖巧的爬上他的背。
甯啓帝站起身來,忽然問道:“這麽久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姑娘咯咯笑道:“我還以爲甯伯伯你早就知道了呢,你這麽厲害!”
甯啓帝笑而不語,他當然是知道的,不過有些事情,自己知道是一回事,偏偏要聽人說,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叫顧惜,母後說那是父皇離開之前,留下的名字。”
甯啓帝笑道:“真好聽。”
說完,他伸手,一道門戶,憑空就出現在這裏。
甯啓帝背着小姑娘,走入其中。
——
第二次大戰,已經迫在眉睫了。
在第二次大戰之前,實際上這片戰場,有了絕對的大事發生,數位平日裏根本不能一見的千秋強者,離開關隘,聯手和那邊入侵者的強者在無盡平原大戰,多達十位千秋境強者,在那邊血戰了數日。
修行者們雖然都離得很遠,卻都看到了天幕上不斷出現的劍光和道法餘韻,雙方強者,這是真正意義上的一次捉對厮殺。
最後大戰在數日之後停歇,離開關隘的那幾個千秋境強者,沒有一個歸來,據說那邊入侵者也留下兩具屍體,但活着離開的,仍有三人之數。
這樣的戰果,讓這些修行者不得不感到十分慘烈。
而且對于那些年輕修行者的士氣,也是極大的打擊。
畢竟這麽說起來,之前一戰,他們是完敗。
這是強者的交手,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兩方在這種強者上的差距。
畢竟這邊,不是人人都和晚雲真人一般,而在入侵者那邊,不少人強大異常。
顧泯在庭院裏聽完了那些浮夢山弟子對這場大戰的轉述之後,猶豫了一下,還是離開了這裏,去街對面的一座庭院裏見蘇遮雲。
祀山的住處原本不在這裏,不過蘇遮雲卻主動搬到了這裏,原本這座庭院裏住着别的修行者,但她是祀山的弟子,許多人都很尊敬,提出要換個地方的想法之後,那修行者二話沒說,就讓出了這處住處。
蘇遮雲沒有什麽想法,隻是住下也就住下了,她根本不會考慮對方的想法。
顧泯推開門,蘇遮雲便坐在庭院的木凳上,看到顧泯之後,也隻是看了一眼顧泯,除此之外,沒有别的表示。
顧泯走進來,在對面的木凳坐下,小聲道:“之前的戰果,你怎麽看?”
蘇遮雲自然知道,眼前的顧泯詢問的是之前那場大戰,搖頭道:“三個境界,每個境界的強者都有不同,同境之中,以一敵數人,都是常有的事情,但這已經是常态,我們本來便不及對面,不是這一次,而是之前到如今,一直如此。”
蘇遮雲作爲祀山弟子,自然知道的很多,其中還有很多詳細的數據,諸如上一次大戰,也有類似的事情出現,一位千秋境的劍仙,在這邊也能以一人之力大戰五六位千秋境,可是到了戰場上,一對一,他也是被人斬殺了。
一個境界的強者,能成爲這個境界的強者,因素許多,或許是因爲靈藥,或許是因爲時間,總之強弱有時候就太過混亂,像是晚雲真人,遇上那些憑借靈藥堆起來的千秋境,他一人戰十數位,乃至于二十來位,或許都沒有問題。
不過他如今已經走到半步雲端,即便面對走在千秋境盡頭的強者,也不是一兩人便能将他留下的。
顧泯說道:“我問的不是這個,你有沒有什麽消息,比如下一次,這邊會有誰走上戰場?”
他問的,自然而然不是一般的修行者,而是千秋境修行者。
蘇遮雲看了顧泯一眼,直白道:“你是想知道,下次顧劍仙會不會走上戰場,與人厮殺?”
顧泯點頭,他如今的擔心便是這個,之前和晚雲真人的最後一次見面,對方表露的已經很清楚了,最近會有一場大戰,他或許能夠離開,或許不能。
蘇遮雲搖頭道:“這樣的事情,别說是我,就連兄長也不會知曉,好些事情,咱們這些小輩,根本不得而知,所以你白問了。”
顧泯沒覺得失落,隻是一問,答案不管如何,他都可以接受。
蘇遮雲忽然問道:“下次上戰場,你和我兄長是鐵定要被針對的,你如今到底破境沒有?”
顧泯現在的狀态處于一個很是奇妙的階段,從氣息來看,一呼一吸之間,都有了些風亭的眉目,但境界卻還是重意。
這種玄妙狀态,其實就是說距離風亭境界,顧泯不過是隻差一口氣了。
那一層窗戶紙,說是撕開也簡單。
但最怕的便是留在戰場上。
和人動起手來,一個不好,或許便要在戰場上走火入魔,到了這個地步,就危險了。
蘇遮雲說道:“兄長之前特别囑咐過了,希望你在走上戰場之前便先破境,要不然到了戰場上,是真的挺危險。”
蘇遮雲淡然道:“不是危言聳聽。”
顧泯笑道:“我知曉,不過如今這般,什麽時候才是個頭,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蘇遮雲看了顧泯一眼,然後随口問道:“要不打一架?”
顧泯苦笑道:“這好嗎?”
他還在考慮,蘇遮雲已經起身,掠向天空,一身氣勢已經開始攀升。
顧泯仰起頭,他該早知道,眼前的女子,一直都是這個雷厲風行的樣子,她說要打,那就是要打,根本不是詢問自己。
顧泯搖搖頭,直到如今,他都還沒有适應眼前女子的性子。
不過既然已經如此,他也不會怯戰。
他腳尖一點,也是同樣掠向天空,去和蘇遮雲打一場。
不過這一次,不分勝負,也不分生死。
這一場比鬥,兩人都可以避開旁人,不讓外人知曉,但其中蘇遮雲是傾力出手,這位柢山的二号人物,雖然是女子,但動起手來,仍舊是不容小觑。
兩人從天空戰到大地,又打到關隘外,整整一日,都沒有分出勝負。
最後兩人在夕陽下分别。
各自回到住處。
顧泯看了看身上,有好幾處地方的傷口,其實他留手了,面對蘇遮雲,他隻是出了八分力氣,就能和她打成平手。
終究是沒有下重手的顧泯,看在了對方是女子的份上。
當然了,這其中也有禦風的原因。
回到浮夢山所在的住處,此刻已經是夜晚,沒想到洛瑤已經在這裏等着了。
顧泯挑眉,沒想到洛瑤在這裏等着自己。
“有話要說?”
顧泯舒展了手腳,笑着看向洛瑤,坦然道:“我身上的暗傷已經盡數都好了,你們浮夢山的那口仙池,算是保住了。”
這件事之前一直沒給洛瑤說,當然也是對方沒有問。
洛瑤露出寡淡的笑容,有些欲言又止。
顧泯也就在這裏耐心的等着她說話。
可結果是過了大概半個時辰,洛瑤都沒能說出來。
“到底有些什麽話,支支吾吾的可不像是洛仙子的風範。”顧泯笑着打趣,“咱們兩人的交情,想來說些心裏話,應該沒什麽關系吧?”
洛瑤沉默許久,才憋出一句,“讓我再考慮考慮。”
就丢下這麽一句話,她就歎了口氣,轉身離開,走得還是很緩慢,心事重重的樣子。
顧泯摸了摸腦袋,還是一臉的茫然。
說起來,他自己也不清楚。
正好這個時候青槐從遠處走來,顧泯便投去了詢問的眼神。
後者看都沒看顧泯,自顧自回到房間裏,關上門。
顧泯摸了摸長出來的胡茬,嘟囔道:“這是怎麽了?”
他也準備轉身,但還沒走到門口,鼓聲便響起了。
那蒼茫的聲音,傳遍整個戰場。
與此同時,許多人影迅速走出房間,朝着鼓聲響起之處而去,浮夢山這邊,衆人紛紛離去,由此可見,之前顧泯也好,還是禦風也好,鬧出的那動靜,真的讓這玄天關裏的這些天驕有所想法,現如今,他們大多數人,也會想着踏足戰場了。
青槐也走出來,看了顧泯一眼。
顧泯說道:“要不你就不去了?”
青槐搖頭道:“我正想見識一番。”
顧泯無語,對眼前女子,他反正攔不住。
“到時候小心一些,在戰場上,多靠近我。”
顧泯笑着開口,“我盡力護着你。”
青槐像是看白癡一眼看着顧泯,“你明顯要被人針對,讓我靠近你,是想我和你一起死?”
顧泯被這句話給氣出了内傷,卻又找不到反駁的點。
這麽來說,顧泯肯定是要在戰場上被敵對的那邊看死的,說不定就是十好幾個強者圍殺,青槐靠近他,自然更危險。
顧泯搖了搖頭,自顧自起身離去,他算是明白了,和青槐少說話,才是根本。
……
……
無數道身影,在皎潔的月光裏前行。
鼓聲響起之處,便是最爲靠近前線的那座關隘。
無數道人影,迅速前往。
大戰突兀開始,其實他們已經習慣了,隻是唯一不習慣的是今晚居然是在半夜,就有一場大戰。
明月底下殺人,難道會更好一些?
顧泯的速度奇快,幾乎很難有人能夠和他并駕齊驅,那些風亭境的強者看向那道白色身影,都有些吃驚,他們之前可都是聽說了,那個年輕人,已經跌境,怎麽現在還如此之快?
很快,從玄天關方向出來的修行者,最前面便隻有兩道人影了。
其中一道,顧泯。
而另外一道,便是禦風了。
這兩位也是天驕榜上的最強兩人,如今并肩,讓這些年輕人,倒也覺得很不錯。
畢竟像是這樣的天驕榜首,本來是可以不必踏上戰場的,但他們還是來了,而且每場大戰,勢必身先士卒。
這樣的人,才值得他們去追随。
顧泯和禦風對視一眼,兩人都微笑。
禦風說道:“顧道友,這一次,我們并肩而戰。”
……
……
一道身影,突兀出現在月色下。
正是背着小姑娘顧惜的甯啓帝。
眼前景象,正是甯啓帝所看過的彼岸。
重回此地,甯啓帝沒任何想法,隻是背着小姑娘走過一座座高山,然後在這裏,伸手打開一道門戶。
天幕突然有些扭曲。
雲海上面突然有了些響聲。
甯啓帝神色不變,沉默布置。
如果顧泯就在這世間裏,那還好說,可惜他在戰場上,甯啓帝想要去到那座戰場,便需要在這裏打開一道門戶,若是放在以往,那定然是十分漫長的,而且一定會被雲端的幾位強者知曉。
但是好在之前柳渾用秘法打開過通道,甯啓帝在他身上留下了點手腳,如今隻要在這裏打開門戶,在那邊戰場出現,那麽就足以避過大部人的耳目。
約莫半刻鍾之後,門戶打開。
甯啓帝沒有猶豫,踏足其中。
然後再次踏出。
此刻已經到了那座涼亭下。
甯啓帝的臉色有些蒼白。
然後他看向遠處,身影化作月光,掠向遠方。
再出現的時候,便已經到了一座戰場上空。
此刻底下兩撥人,正要開始厮殺。
甯啓帝歎了口氣,“這個時間沒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