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渾和讀書進入門戶,回到那棵柳樹下。
此刻這邊天光,隻是過去片刻。
不過此刻,大雨已經停歇。
柳渾渾身上下,早就被汗水打濕,從來從容的他,如今也有些劫後餘生的高興。
在他身側,讀書人取下腰間的舊書,随便翻開一頁書,上面有着極爲細密的裂痕,如同一隻蜘蛛在上面,結下了一張網。
若隻是一頁書如此,那還好說,但實際上是這卷舊書,每一頁都是如此。
這些裂痕便是之前付出的代價,雖說在以後,憑借時間和無數天材地寶也能修複,隻是修複之後,斷然是不會像是之前那般渾然天成,道韻無缺了。
不過即便是這本命寶遭受如此重創,讀書人隻有些惱怒和惋惜,卻沒有太多别的情緒,和自己這條小命比起來,孰輕孰重,他拎得清。
合上舊書,讀書人微笑問道:“柳道長如何?”
柳渾聽着讀書人開口,這才緩慢的喚出那一片柳葉,之前離去之前,這一片綠葉,還翠綠無比,生機盎然,而如今再看,葉脈早就發黃,生機更是流逝許多,光是那點的生機流逝,就要讓一位壽命無多的千秋境修行者感覺到惋惜不已。
柳渾看了一眼柳葉,歎道:“沒有個百年光陰,幾乎無法修複。”
除去這百年之外,他們兩人身上的傷勢,也大概需要數十年才能複原。
讀書人說道:“能夠活着歸來,已經是不易了,這些損失之後可以想辦法彌補。”
柳渾沉默不語,他突然看向讀書人,臉色微變。
讀書人一怔,随即苦笑,“還是小看他了。”
本來看着溫和的讀書人,此刻額頭中間,卻突然出現了一隻豎眼,出現的一瞬間裏面還有璀璨光芒,但很快便黯淡下來,丢失了所有靈氣,一道鮮血從眼中緩緩流出,沾染面容。
讀書人神情不變,伸手去擦鮮血,但此刻不管是他還是柳渾,其實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麽,那卷舊書是他的本命寶,遭受重創已經算是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但比那卷舊書還要重要的,其實還是它天生的這第三隻靈眼。
能洞察人心,勘探萬物,都靠着這隻眼睛。
可如今裏面靈氣流失殆盡,好似一口泉眼已經幹枯,這是絕對不可逆轉的傷勢,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他便再也沒有這第三隻眼睛了。
柳渾愧疚道:“是我,若是我不想着去看看,我們便不會這般了。”
擦幹血迹,讀書人以手拂過那隻眼睛,那隻眼睛才緩緩消失,複歸如常,做完這些,讀書人才輕聲道:“從前他他便是立足山巅,眼觀大地,山川河流,盡在眼底,如今他已經高懸天幕,俯瞰人間,人心萬顆,都在他的一念之間。他既然已經布下了這樣的局,說不定就連當初你處心積慮想要得到顧晚雲的真血,也是他故意爲之的,他早就算到有今天,即便你今日不提,我們又能逃得出去嗎?”
經過這件事之後,讀書人對于甯啓帝,已經有了另外的認知。
柳渾沉默片刻,“相比較這麽些東西,我更在意的是他最後要我們做的東西。”
最後的最後,甯啓帝隻提出了一個要求。
“什麽叫什麽都不要做?”
柳渾皺眉道:“是讓我們從現在開始什麽都不要做了,尤其是針對顧晚雲那些事?還是說因爲他才生出的其他 想法,也不要去嘗試?”
那一句什麽都不要做,對這兩人,也算是造成了很大的困惑。
柳渾從離開到現在,一直在想這件事,可不管怎麽想,都無法想通。
他每次覺得自己發現一個點,然後想了許久,就像是在一條路上走了數步,卻馬上發現在道路一側,豎着一塊招牌,上面沒多的,也就兩個字。
“歡迎。”
柳渾因此不得不去走上另外一條路,走了許久,大概同樣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等到走了好幾條路之後,再在一條路上走了許久,沒有發現有什麽招牌之類的說法,本以爲是真的自己想通了些什麽,可就在自得之時,前面便徒然出現一道斷崖。
已然是無路可走。
這個處境,不管是換做誰來,按理說都要灰心不已,根本再生不出别的想法。
好似他整個人,已經被甯啓帝刨開,每一根骨頭,每一滴鮮血,甚至于每一根毛發,都被那人看得清清楚楚,他将自己所有會生出的想法,會做出的抉擇,全部都算到了。
想到這一點,才讓柳渾吓出一身冷汗。
讀書人看了一眼柳渾,淡然道:“這也是一道攻心之策,是陽謀,深思下去,自然很容易看清楚,隻是我們看出來,也是他故意爲之的,之後的事情,我們做出的反應,也是他算在内的。”
“按着常理這麽做,我們自己要懷疑他是不是早已經在這裏設下一個局,但我們若是铤而走險去做别的,又要懷疑他是不是之前故意布下迷霧,就是要引導我們如此,當我們又想一切不做的事情,或許這又在他的算計範圍内。”
讀書人苦笑道:“明明所有事情,最後都會有一個選擇的,我們隻要做出不是他算出的那個選擇,便能破開稍微喘口氣,但在這裏思索來思索去,最後還要落在他的彀中。”
柳渾問道:“若是蒙着眼,随便一走,讓事情的發展不在我們所期望的方向裏來,是否就能破局了?”
讀書人皺眉道:“你是要下一子,走一步無理手?”
柳渾說道:“我不去想接下來該如何,随手而做一個選擇,我自己都不知道之後要出現什麽,他又如何在這麽遙遠的地方,也能事無巨細,都全部算在内?”
讀書人沉默不言,他覺得柳渾這番話有些道理,但隐約又覺得什麽地方不對。
一局棋,甯啓帝一個人坐在高處落子,以往不讓人知曉,如今讓他們知道,讓他們不得不爬起來和他對弈,結果他們落下的第一子,便是要将棋盤打亂,難道他想不到這一點嗎?
這讀書人搖頭苦笑道:“我覺得我這一輩子,都不想去想他在想什麽了。”
柳渾也是歎氣,若是有可能,誰願意和這樣的人站在對面。
柳渾說道:“有一點,我能明确而清楚的告訴你。”
讀書人淡然笑道:“願聞其詳。”
柳渾認真道:“顧甯着眼,最後目光所在之處,定然是在那數位天君身上。”
讀書人難得翻了個白眼。
這種話,根本不用說。
本來如此,也該如此。
在那些天君眼裏,此刻的甯啓帝像極了一個螞蟻,絕對不會在意,但是他們不知道,甯啓帝像是一個磨刀的屠夫,你此刻不在意他,等過了些日子,他的刀就會毫無聲息的出現在你的背後,一刀斃命,你根本沒有準備。
柳渾絕對相信,倘若給甯啓帝足夠多的時間,他會站在最高處,再也無人能夠比較。
讀書人笑了笑,隻是這一笑,之前回來之時,已經停歇的大雨,此刻又重新出現,磅礴大雨,隻是瞬間,便讓兩人眼前,頓時滿是雨霧。
讀書人緩慢離開柳樹下,緩慢朝着遠處走去,口中喃喃自語。
柳渾看着這好友背影,神色複雜,但最終不發一言。
他緩慢撐開漣漪,掌中出現有兩片柳葉,一片翠綠,另外一片,便是之前遭受重創那一片。
其實他的這至強手段,從修行的那一天開始,便一直是兩片柳葉,不過示人的,一直都是其中一片,在之前那個緊要關頭,他依然沒有将另外一片取出,而是一直作爲壓箱底的手段,等着最後一擊。
他柳渾,看似對誰都充滿了戒心,唯獨對那個讀書人沒有戒心,但其實,是錯的。
他對所有人都有戒心。
不管是誰。
不過他相信,那讀書人,卻已經是将所有一切都拿出來了。
他對自己,無比赤誠。
……
……
讀書人走過街角,嘴角開始溢血,身上那些細密毛孔裏,也有鮮血緩緩流淌而出,他撤去氣機,任由大雨拍在自己身體上,鮮血順着雨水流淌,變得無比清淡。
之前一戰,他看似就隻是付出了一隻靈眼和那卷舊書遭受重創的代價,但實際上他付出的代價,還要比這個重得多。
不過爲了不讓柳渾愧疚,讀書人沒說,選擇自己承受。
交朋友嘛,不就是如此?
大事講小,小事不提,卻偏偏是那些芝麻綠豆的事情,反複提及。
其實呢,世上所有人都說柳渾隻對他無比赤誠,但其實讀書人也知道的,他對自己,仍有戒心。
可這不妨礙,他們是好朋友。
讀書人自己都不在意,旁人即便在意又如何?
沒道理的事情嘛。
……
……
“還真有後手?”
一道聲音,突兀在柳渾身後響起,随着柳渾轉身,那棵柳樹下,一道道白光彙聚,然後出現一道人影,正是身着帝袍的甯啓帝。
他看着柳渾,眼裏是幾分鄙夷,“當年見朕,你便想要超過朕,但後來你自知無法超過朕,便事事學朕,但你學朕,也隻是學了個皮毛,你覺得将天下人都當作敵人,便能時時刻刻保持清醒,你也覺得朕是這樣做的?”
那道虛影,雖說是甯啓帝,但絕對不是真身。
柳渾有些惱怒,揮手想要将其打散,但瞬間又複轉清醒,問道:“這又是你的手段之心,來激我本心?”
甯啓帝淡然道:“即便告訴你是或不是,你又能分清楚嗎?”
這話倒是真正的大實話,隻要甯啓帝出現在這裏,他的道心,已經亂了。
柳渾臉色如常,但心中波瀾,早就不是随意便能夠撫平的了。
他看向甯啓帝,即便是面對這道虛影,也膽怯的厲害。
“我不如你。”柳渾歎氣道:“我這個樣子,也是你想看到的?”
甯啓帝沒有理會柳渾,隻是淡漠道:“想知道,若是朕是你,會怎麽做嗎?”
柳渾沉默不語。
“朕若是你,便揮手直接将這道虛影打碎,不聽一個字。”
甯啓帝搖頭,轉而去看那邊的長街。
然後他緩慢消散,根本沒給柳渾說話的機會。柳渾眼神迷惘,如果說他人生裏會有那一天是讓他絕對不想經曆第二遍的,那就是今天。
“噗!”
一口鮮血,突兀從他嘴裏噴出來。
一片雨幕,有短暫停歇。
柳渾臉色蒼白,眼神迷離。
隻有他自己知道,就在剛剛。
他道心不穩,甚至險些破碎!
而造成這一切的那個男人,隻是輕飄飄的說了幾句話,便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柳渾捂住心口,低聲怒吼,“顧甯!”
——
甯啓帝懸停天幕,和前面遠歸的那道虛影重新融在一起。
那邊的情況,甯啓帝已然知曉。
大緻情況,和他所想,沒有任何差别。
這一點,他還是比較滿意。
看了一眼天地,甯啓帝離開此地,他要趁着這會兒,去做幾件事情。
……
……
柢山,萬裏無雲。
宋甯那位年輕掌教,這些日子,進展迅速,他在短短半年之内,有過好幾次閉關,一身境界,竟然突飛猛進。
對于如今宋甯而言,他已經成爲柢山掌教,山上大小一切事情,都可憑着自己的想法做主,山上的兩位長輩,大師伯阿桑,不會過問柢山上下的事情,至于自己師父,本來便對這些事情不感興趣,據說前些日子,在大楚南方,興修堤壩的時候,挖出了一座前代修行強者的墓葬,那位修行者生前也是一位金阙強者,對很多方面都頗有涉獵,其中便有一份陣圖,囊括頗多,挖出來墓葬之後,大楚王朝派出不少修行者前去勘探,最後回禀郢都,提及了這份陣圖,那位皇後娘娘,便将消息傳到了柢山。
洛雪得知這件事之後,已經馬不停蹄趕往那邊,距今已經有了半月,據那邊的消息,說是洛雪至少還要在那邊待上個一年半載,才能将那陣圖上記載的東西搞懂。
至于爲什麽不将其帶回柢山來參悟,好似是因爲那位前代修行者用了某種秘法,将那些陪葬物留下,一旦移位,便會在頃刻間,化爲飛灰。
提及洛雪,如今也不得不讓人敬佩,她本是常遺真人最無用的弟子,阿桑和顧泯都是實打實的天才,而她卻像是個傻丫頭,在前些年,根本不被人知曉,可後來誤打誤撞知曉了她在這方面的天賦,因此在千年之後,在陣法沒落的今天,她竟然奇迹一般,走上了一條陣法大師的路子。
如今的洛雪,說是這片天地最出彩的陣法大師,想來也沒有任何人有任何理由反駁。
宋甯走出那座竹樓,在暖陽下伸了個懶腰,隻是擡頭,他便看到了那邊黑着臉走過來的郁朝。
這個在小師叔離開之前不久才上山學劍的少年,如今也是個年輕人了,劍道天賦雖說沒有像是蘇宿那等天生劍胚那般誇張,但也算是走得極快,尤其是在周州的悉心教授下,境界突飛猛進,在他那個年紀,其實比他先上山的那些個師兄師姐,都不如他。
“咋了,又被簡師妹打了?”宋甯眯着眼,看着這個黑臉年輕人,“要不,師兄替你去出出氣?”
聽着這話,郁朝的臉色更加難看,他歎了口氣,“掌教師兄,要是讓她知道我來告她的黑狀,指不定還得怎麽收拾我呢。”
宋甯搖頭道:“不是你說,是我這個做師兄的明察秋毫,一雙慧眼看出來的。”
郁朝還是有氣無力的說道:“有區别嗎?她又不是講道理的女子。”
宋甯想了想,倒也明白這個道理,簡暮那個女子,平日裏對師兄師弟,都算是性子溫和,耐心極佳,可隻要是面對郁朝,動辄便是拳腳相加,本來她又打不過郁朝,但郁朝但凡有要還手的意思,她便埋頭就哭,這讓郁朝有什麽辦法?
這兩年,他沒少吃苦頭。
可這樣又怎麽辦?
郁朝自己樂在其中,他自己都不說什麽,旁人又怎麽去說?
宋甯拍了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沒關系,反正在拳腳上你沒機會出手,但總有辦法在别的地方找回來的。”
郁朝挑眉,但随即眼神黯淡,“一向都是她在上的。”
宋甯一巴掌拍在郁朝腦袋上,義正辭嚴道:“你在說些什麽?我說的是你多找你周師兄取經。”
郁朝疑惑道:“我記着周師兄也沒道侶,更無喜歡之人啊!”
宋甯闆着臉,“我說的是吃火鍋,讓你周師兄多教你,怎麽吃辣!”
郁朝一臉恍然大悟,他也很快說道:“這個……我其實也是說的吃火鍋……對,她就是坐在上面的,我坐在下方。”
宋甯瞥了郁朝一眼,沒多說。
這小子跟他在這裏打馬虎眼了,但你這小久久,我不知曉?
最後宋甯拍了拍郁朝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要節制,對練劍沒好處。”
郁朝問道:“掌教師兄你知曉?”
宋甯毫不客氣,又是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這讓郁朝,龇牙咧嘴。
郁朝一臉無辜,但眼裏滿是得逞的笑意。
宋甯懶得理他,隻是突然來了興緻,看了郁朝一眼,笑眯眯道:“去叫簡師妹,說晚上在山腰小院吃火鍋,我去找你周師兄,讓他操辦。”
郁朝哭喪着臉,山上喜歡吃火鍋的人,可沒幾個。
宋甯懶得再說什麽,化作一陣清風,便先走了。
郁朝沒辦法,隻能再去面對自己那位心上人,他可是很清楚,吃火鍋這種要事,要是沒叫她,那自己之後一個月,不,一整年,都沒有好日子過了。
畢竟是說過世上萬千,唯有火鍋和劍,不可辜負的女子。
宋甯離開竹樓後,在後山那片山林裏找到了周州。
周州正躺在一張石床上,津津有味的看着一冊畫卷。
宋甯笑眯眯的湊過頭去,問道:“在看什麽?”
周州猛然擡頭,看向自家師兄,然後放下畫卷,笑道:“郢都那邊的書畫坊子出了畫卷,收錄了這千年以來的所有劍仙,另外的副卷,則是收錄了當代尚未踏足金阙的劍修。”
這冊畫卷一經發行,僅僅一日,在郢都便被人買賣一空,如今更是有價難求,周州這一卷還是郁朝他老爹好不容易才求來的。
郁朝拿到之後,直接就送給了周州。
要報答周州對他的悉心指導劍道恩情。
宋甯伸手,“給我看看。”
周州斷然拒絕,“畫卷和媳婦兒,概不外借。”
宋甯氣笑了,“你這小子有媳婦兒嗎?”
周州嘿嘿一笑,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不是?
最後周州還是将畫卷拿出來了,不過就隻是讓宋甯在這裏看,宋甯倒也不挑,很快便翻看起來。
一冊畫卷,分爲主副兩錄。
主錄裏全部是劍仙,有人物畫像,也有詳細的人物生平,但凡這種東西,一旦推出,自然而然便都要面臨着一個排名的問題,不過據說這一次,上面的排名,倒也沒有太多人有異議。
打開這畫卷,在榜首的,是千年之前幫助大甯王朝一統世間的柢山掌教,而後第二位和第三位,也是柢山劍修,晚雲真人和如今已經離去的大楚皇帝顧泯。
而後林立,劍仙繁多,女子劍仙和梁拾遺,劍庭的藍臨真人和梁照,歸劍閣的古道真人和蘇宿,還有劍府的姚劍仙,都在上面,隻是名次不一。
可以說這一冊畫卷是真的将這千年之間的所有劍仙,都收錄其中了。
宋甯很快翻完,然後去看那副卷。
相比較那些已經成名的劍仙,當代的這些劍修,才更讓人願意多看幾眼。
這其中的名字,繁星境的劍修在最前面,而後境界隻會越來越低,不過像是周州宋甯葛有魚郁朝簡暮之類柢山劍修,足足有數十人都在上面。
是現如今所有劍宗裏,當之無愧的第一。
柢山曆經千年,從最開始的輝煌,到後來的衰敗,再到現在的輝煌,如同一場大夢,讓人很難相信。
宋甯合上畫卷,感慨道:“我們這些做晚輩的,要珍惜前人的努力,尤其是小師叔,他在那麽艱難的情況下,将柢山重新帶到如今這地步,我們要珍惜,不要讓小師叔的努力白費。”
周州點頭,他接過畫卷,翻開看到上面的小師叔畫卷,一向心大的周州歎氣道:“有些想小師叔了。”
宋甯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今晚吃火鍋。”
周州張了張口,很快點頭。
他跳起來,去尋食材。
……
……
月色皎潔,山腰小院,熱氣騰騰。
一張大桌,足以坐下十幾人。
正中間的一口銅鍋,鮮紅湯汁在裏面翻騰,花椒和辣椒不斷浮沉。
郁朝和簡暮坐在一側,不過兩人中間,還留了一人寬,這主要是簡暮一貫的習慣,吃火鍋的時候,身邊人貼得近了,她吃着不得勁。
周州坐在師兄宋甯對面,看着那口銅鍋,周州在想要不要以後去開個火鍋店,店名他都想好了,就叫周師兄火鍋。
劉晚獨坐一方,神情淡然。
今晚到這裏的,也就是這幾人了,不是他們幾人和柢山其他弟子有什麽不同,隻是本來喜歡吃火鍋的柢山弟子就不多,願意和宋甯這位掌教師兄待在一起的,也少,畢竟是掌教,他們總覺得有些壓力。
所以說來說去,也就這幾人,最多再加上一個葛有魚,不過如今葛有魚下山遊曆世間,不曾歸來。
在劍道上修行,葛有魚最爲刻苦。
宋甯坐在左側,讓出了主位,這位柢山掌教,也是這一代的大師兄,本來就該坐在主位,但這會兒隻是坐在左側,因爲主位擺了一副碗筷,明顯是給人留着的。
周州看着這一幕,臉色有些難看,“師兄,要是讓小師叔知道,我們當他死了,他會不會把我們一人一劍都給宰了?”
宋甯啞然失笑,“這哪裏是當小師叔死了,那是希望小師叔和我們一起吃火鍋,雖說他來不了,我們就當小師叔來了……”
這話越說越不對勁,宋甯突然正色道:“你們不管是誰以後離開這裏,去到彼岸,要是見到了小師叔,都不能提及今日的事情!”
他這話着重是對周州說的,主要是周州,既有這個能耐離開這裏,也是心最大的一個,也隻有他敢在小師叔面前亂說一通了。
郁朝上山的時間短,和那位已經離去的小師叔沒太多相處的時間,至是每次回到郢都,他那位做官的老爹,喝了幾口酒,提及他的小師叔,也就是大楚皇帝,便會老淚縱橫,說是沒有他,何以得見南楚一統世間?
郁朝給自己身側的簡暮任勞任怨的燙着食材,要是慢了或是食材燙的太老,那簡暮就會瞪他一眼,不過還是會就這麽吃下去。
郁朝看着那吃的滿嘴都是油的姑娘,心花怒放。
周州看着這一幕,吃下一根鴨腸的他随口問道:“你們這兩個家夥,什麽時候成親,都到這會兒了,還拖着幹什麽?”
郁朝手一顫,筷子夾着的毛肚,在這個時候,便滾落鍋中,眼看着就要不見,簡暮已經伸出筷子,夾住了那塊毛肚。
“又沒見他爹去我家中提親,周師兄問也白問。”
簡暮頭也不擡,專心對方眼前食物。
周州笑道:“都上山了,這種事情還按着世俗的規矩來?”
宋甯也是說道:“都已經不是凡俗百姓了,這樣的事兒,不該這麽在意。”
簡暮擡頭,将嘴裏的一塊黃喉咽下去,但馬上又被郁朝塞進去一塊鱿魚,她含糊不清的說道:“小師叔……也不是普通人……可還是按着皇室……來的。”
周州一點就透,看向郁朝,眼神裏充滿了同情,“你娶媳婦,難喽。”
簡暮看了那場盛大的親事,想要一場同樣的,可那是一座王朝的皇帝陛下,去娶自己的皇後,别說是她,就是再換人,也沒這個可能再來一場。
換句話說,簡暮想要這個待遇,除非郁朝去謀亂,再建王朝。
宋甯倒是語重心長的對簡暮說道:“倒是不必比較,小師叔好,但小師叔卻不喜歡你,其實形式沒那麽重要,簡師妹難道你還能找到一個比郁朝更喜歡你的人,換句話說,除去郁朝,你又會喜歡誰?”
郁朝聽着這話,虎軀一震,看向宋甯的眼裏,充滿了感激,實際上,他早就是想娶簡暮過門了。
簡暮皺了皺眉頭,很快說道:“即便如此,我還是想在郢都,像個尋常百姓那般成親。”
宋甯笑道:“難道是沒關系,隻要把時間定下來變好了,你們兩家在郢都也算是大戶,成親不含糊的。”
眼見郁朝木在那裏,沒有任何反應,周州在桌底下就是一腳。
郁朝這才回過神來,立馬說道:“我馬上去寫信,讓父親給你家下聘禮提親。”
他站起身,有些激動的說道:“不,我親自去,我馬上下山!”
“慌什麽,吃了再說。”簡暮白了郁朝一眼,心想這家夥怎麽這麽沒輕沒重的,吃火鍋的時候,想别的幹嘛?
郁朝重新坐下,不過已經激動無比了。
周州有些滿意,然後看向劉晚,“劉師姐,我記着你也沒道侶吧?”
劉晚看了周州,平靜道:“怎麽,你也要給我介紹一個?”
周州嘿嘿一笑,“介紹什麽,這不有現成的嗎,咱們掌教師兄,可是在自己屋子裏藏了師姐你的畫像……”
“周州!”
宋甯怒道:“讓我來看看你這個小子,最近劍道有沒有進步!”
宋甯一隻手探出,去提着周州的衣領,拖着他就要離開這座小院。
這一看就是心虛的表現,惹得在場衆人哄堂大笑。
就連劉晚,都在淺淺的笑着。
身爲女子,她怎麽不知道宋甯的心思,隻是宋甯做這個柢山掌教,别的任何事情都做的很好,就是在對待女子上,很像是一截木頭,不知道怎麽相處也就罷了,還不知道怎麽開口。
他們不知道,就在不遠處的山峰上,洛雪和阿桑,就在這裏看着這座小院。
洛雪這次回山,沒有告訴任何人,相當的隐秘。
這兩位柢山輩分最高的師長,隻是靜靜的看着。
洛雪感慨道:“想起來小師弟沒上山那些年,整座山,都沒什麽人氣,師父一個人過得自在,師姐你又不喜歡說話,讓我到了晚上,隻能在這裏數星星。”
阿桑點頭,依舊沒多言。
洛雪說道:“小師弟上山之後,才有了點生機,可我沒想到,他真的能把柢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啊!”
阿桑說道:“小師弟一直如此,沒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洛雪點頭,對此她深信不疑,“師姐,你要是想見小師弟,就去見他,一直等在這裏,熬着也難熬。”
阿桑早就已經破開金阙,成爲了金阙之上的強者,她要是想要離開這裏,前往彼岸,随時都可以走,實際上若不是現在她放心不下,她也早就離開了。
這座柢山,她答應了小師弟,要幫他看着,那就至少得等到周州他們之中,有一兩個金阙了,才會想離開的事情。
“對了,小師弟的那個小閨女,是真的很好看啊。”
洛雪笑道:“像個瓷娃娃。”
這次下山,她特意去了一趟郢都,給那小姑娘帶了很多好玩的玩意兒,其中便有她用陣法制造的木馬,憑着陣法運轉,就能動。
阿桑點頭,她也去郢都見過那個小姑娘,眉目之間,滿是小師弟的影子,明明柳邑也是天下難得的美人,但好似小師弟的血脈真的要強大很多,完全壓下了柳邑。
不過好在小師弟已經是天下最好看的男子了,因此那小姑娘也會成爲天下最美的女子。
洛瑤擡頭看着滿天的星星,思緒繁多。
“真的好想小師弟。”
……
……
天光初現,一輪朝陽東升。
一個身着長袍的女子從崇文樓那邊走出,緩步走向那座皇城,沒多久,便來到了宮門處,皇城守衛,看了一眼那女子長相,便不發一言,目送這女子走進皇城。
她緩慢入城,在朱紅宮牆裏走得緩慢,但再慢,也在了預定的時間走到了一座宮殿前。
有個小姑娘,在宮門口打着哈欠,早就等着她。
看到女子走到這邊,貴爲如今大楚王朝唯一的公主的小姑娘,也是很有可能成爲之後大楚王朝女帝的小姑娘認真行禮,“見過先生。”
女子點頭,伸手牽起小姑娘,隻是這會兒,便有女官開口道:“白先生,今日是公主的生辰,皇後娘娘囑咐了,希望白先生在午後就将公主殿下帶回來。”
女子不是旁人,自然是那個學問最高的女先生,白粥。
白粥點頭,淡然道:“轉告皇後娘娘,公主會趕上宮裏的午膳。”
說完這句話,白粥帶着小姑娘離開這裏。
兩個人,一大一小,走在宮牆裏,離開皇城,前往郢都旁處。
這位大楚王朝的儲君,每日都是她來授課,但講什麽,什麽時候講,全然在白粥自己的意願裏。
白粥走得緩慢,小姑娘也不敢走快,隻能牽着白粥的手,一步一步的走着。
“昨日教的那些,想來還記得,那上個月教授那篇文章,是否還背得下來?”
白粥淡然開口,聲音平淡。
小姑娘吐了吐舌頭,有些委屈的說道:“不記得了。”
白粥沉默片刻,然後拿出戒尺,但想了想,又作罷了。
“也罷,今日是你的生辰,那就算了,暫且壓到明日。”
白粥聲音平淡,平靜道:“我打你的事情,不要到處去說,要是你那位父皇知曉我動手了,說不定能真把我一巴掌拍死。”
小姑娘日日在白粥身側,自然知曉自家先生是個什麽脾性,笑眯眯的說道:“要是我能見到父皇,我就說先生脾氣可好了,從來不打人,讓他給先生升官!”
白粥搖頭,她早就已經是内定的太傅人選,以後注定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再升官也無法升了。
“升官何須你父皇,等你長大了,自然就能做了,這座天下是他留給你的,我不過是要将你培養到能有能力接手這座天下罷了。”
白粥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對小玉镯,放到小姑娘的掌心。
小姑娘眼睛放光,她就知道,自家先生,肯定是會記得她的生辰的!
她滿懷歡喜的戴上玉镯,開口道謝,“謝謝先生!”
白粥搖了搖頭,正要說話,突然便停滞了。
在這條街上的所有行人,也是突然之間停滞,仿佛天地,在這一刻,停止了運轉。
小姑娘見怪不怪,好似這樣的事情,她已經不止見到過一次了。
一個白袍男人,出現在一片漣漪裏。
正是甯啓帝。
小姑娘看着出現的甯啓帝,高興喊道:“甯伯伯,你來了啊!”
甯啓帝面帶笑意,走過去抱起這個小姑娘,一臉寵溺,要是讓旁人看到甯啓帝這般,隻怕是當場便要驚掉下巴。
畢竟這位千古一帝,可從來不曾對人如此。
“今日你生辰,我是記得的。”
甯啓帝手指一點,一顆通紅的果子出現在他掌心,他遞給小姑娘,笑道:“今日生辰,去什麽地方看看?”
小姑娘有些爲難道:“可是母後讓我正午回宮呢。”
“無妨,跟我在一起,去什麽地方都來得及,不耽誤吃午膳。”
小姑娘眼睛放光,“甯伯伯,真的是去什麽地方都可以嗎?”
甯啓帝點頭,淡然無比。
小姑娘忽然擡頭,“甯伯伯,今天我生辰,你給沒給我帶禮物?”
甯啓帝笑道:“連這座天下都是你的,你還想要什麽?”
小姑娘看着甯啓帝,皺起眉頭,“但是我真的還有想要的啊。”
甯啓帝故作驚訝道:“那說說,你想要的,我都給送給你,即便是天上的星星,也可以。”
小姑娘搖頭,“我不要天上的星星,我就想看看父皇,能不能讓我看看他,我還沒有看過他呢。”
她從小就聽好多人提及自己的父皇,看過無數畫像,知道她的父皇是個很了不起的人,但就是沒有親眼看過呢。
甯啓帝故作驚訝道:“真的要看?”
小姑娘重重點頭!
甯啓帝笑道:“倒也不是什麽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