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不停。
雪山上,兩位俊美男子,在磅礴大雪之中,正在弈棋。
其實不論是顧泯還是白玉塵,都并非那種名動天下的國手,東海之主孟秋池,倒是精于此道,向來有着天下第一人的說法,白玉塵雖有涉獵,但棋力并不高強,顧泯在柢山上之時,常常與書蟲對弈,隻是後來随着柢山弟子越發的多了起來,那位書蟲前輩也就不願意示人了。
他一人藏在書樓裏,再不與人交談,就連顧泯之後去尋他,也沒有得到回應。
除去那個對手之外,顧泯這些年,也是全數心思都在修行和這個世間的大小事務上,多年不下棋,棋力早已經不如當初了。
如此看來,兩人倒是半斤八兩,誰也不見得能夠強過誰。
不過像是白玉塵和顧泯這般的修行大人物,既然要弈棋,自然不可能隻是簡單對局。
滿天風雪,才是棋盤。
白玉塵握住一縷風雪,凝結成一顆棋子,揮手而去,落于半空懸停,顧泯神色不變,揮手以一道劍意爲棋子,也同樣落入半空中。
随着兩人紛紛落子,半空之上,一道道雪線縱橫交錯,這才形成了一副棋盤。
“之前我收到消息,孟先生在東海之戰中潰敗,下落不明。”
顧泯雖然如今已經到北戎,但是往來信件,仍舊能夠找到他,那些飛劍傳訊,會将最新的消息,傳遞給他這位南楚皇帝,好讓他判斷是否要立即返回大陸。
如今的消息,也還算穩定,東海那邊,孟秋池大敗,下落不明,但好在南楚的大軍及時趕到,加上觀海樓的那些讀書人奮力抵抗,這才不過隻讓東海蠻夷侵入陸地二百餘裏。
如今冠軍侯賀無疾在東海,外加上還有幾位自發趕赴而來的金阙境,其實東海局勢,還能維持下去。
西海那邊,兩位劍仙已經退回海岸,古道真人趕赴之後,三位劍仙鎮守西海,雖然面對那般多的西海蠻夷強者,顯得有些苦苦支撐,但不管怎麽說,西海局勢,算是穩定了。
對了,信上還說,南海那邊六明和六塵和尚,已經趕赴東海,有這兩位金阙在,也讓顧泯安心。
北海尚未出兵,阿桑寫信來詢問,要不要她深入北海,看看情況。
不過最後顧泯還是将其否了。
白玉塵淡然道:“孟秋池有心病,這麽些年,都想不透自己到底是個修行者還是個讀書人,之前運氣好,能夠走到這一步,但往後,想不通,就沒得走,如今這般,倒也怪不了旁人。”
東海之主一直是四海之主裏境界最低的那個,不過孟秋池那般年輕,大家也都覺得,他過些時日,也就強大起來了,如今白玉塵這般開口,顧泯才知道,其中内幕,并不簡單。
“天衍修行多年,天賦異禀,說他是四海之外最強之人,倒也不爲過,隻是東海外,似乎還有個強者。”
白玉塵落下一子,兩枚白子瞬間便有一條白線連接,在棋盤上,竟然是頃刻之間,便已經絞殺了顧泯的黑子。
這并非是下棋,而是在修爲境界上的比鬥。
顧泯落下一枚劍意棋子,穩住頹勢,這才繼續說道:“四海之外謀劃千年,就是爲了重返大陸,真是不怎麽好對付。”
白玉塵又落下一枚白子,淡然道:“世上的事情,哪裏有這麽好辦的,你拿天下,若無人相助,能拿下來?”
白玉塵超然世外,有些事情,的确是看得清楚。
顧泯還沒給白玉塵說過這些。
但對方卻已經憑借很多事情,已經将其看透了。
顧泯說道:“老和尚死在南海了。”
白玉塵難得的沉默了,他和老和尚算是相殺許多年,但其實他的内心,對于這位老和尚,還是頗爲敬佩。
“彼岸……”
顧泯看向白玉塵,想要知道這位,知道多少。
白玉塵看了他一眼,然後說道:“我知道的不多,你應該都知道。”
對于彼岸,白玉塵其實真的知道不多,老和尚讓他之後去見他,可他轉頭去了北戎,還未回去的時候,便已經得知老和身死。
“北海底下的那道深淵,你不知道?”
顧泯就是想知道白玉塵知不知道那下面的秘密。
白玉塵看着他,“王座之上的屍體,你見過了?”
顧泯皺眉道:“屍體?”
難道白玉塵當初去到了那深淵之下,不曾知道,那個人是活着的?
白玉塵皺眉道:“難道不是屍體?”
……
……
北海海底,那處黑色深淵之前。
甯啓帝和赤發,立于一側。
感受着裏面傳來的氣息,赤發微微蹙眉,他不知道這裏面有些什麽,但覺察到了危險。
甯啓帝渾然不在意,隻是吩咐道:“就在此地等朕,不管發生了什麽,都不必下來。”
他說的是不必,不是不能。
帝王心思,有些時候,便體現在這其中的微末上。
一個字眼,透出不少信息。
赤發漢跟随甯啓帝已經很多年,自然能夠覺察到甯啓帝如今,有些别的感覺,赤發皺眉道:“臣不放心陛下。”
甯啓帝盯着那道黑色深淵,淡然道:“朕不想死,便無人能夠拿走朕的性命,且放心。”
說完這句話,他一步踏出,落入這道黑色深淵裏。
他下降的速度極快,也沒有去看那些絕壁上的字符,要不了多久,便已經墜落到了之前顧泯來過的地方。
底下是蔚藍海水,看着無比順眼。
眼前是王座之上,枯坐萬年的男人。
“好久不見。”
甯啓帝緩慢開口,聲音溫和,就像是在問候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友,沒有任何敵意,的,但仔細感受,也沒有任何的情誼。
王座之上的那人緩緩睜眼,然後沉默了很久。
仿佛有些記憶,藏在腦海深處,要一直回想,才能回想起來。
終于,他緩緩吐出兩字,“你回來了。”
有些感慨,有些震驚。
仿佛回來這件事,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從井上回到井底,還是一隻蛙。”
甯啓帝自嘲道:“隻是曾經,看到過天空之外的景象。”
那人又一次沉默了。
他将這個地方稱作井底和池塘,能夠走出這裏的人,不多,去而複返的人,眼前這人,是唯一一個。
不等那人開口,甯啓帝說道:“你見過他了。”
那人知道,甯啓帝說的是顧泯。
“那是個眼裏充滿希望的年輕人,他很有潛力,和當年的你,差不多。”
在那麽漫長的時光裏,總是有些人,會出現在自己面前,可能讓自己記住的,其實也不多。
顧泯是一個,甯啓帝是另外一個。
其實
很多事情,就像是如今這般,充滿偶然。
“當初你離開這裏,看到了什麽?”
王座上那人,第一次有些急迫的開口,在他心裏,很多事情都已經不再重要,但甯啓帝,實際上是其中一顆希望的種子,他當年也對他抱有希望,後來他認爲,這顆希望的種子已經沒了生機。
但如今,卻發現,這顆種子卻是發芽了。
甯啓帝平靜道:“所有人都走在錯誤的道路上,他們想要改變結果,都是癡心妄想,我看了很久,決意做些什麽。”
甯啓帝的想法,老和尚知道,并且贊同,但是除去這個老和尚之外,那邊的所有人,都對他的想法,并不贊同。
所有的人,都認爲他是個瘋子。
王座上的那人,雖然不太清楚事情到底是些什麽,但隐約能明白一些,“他們經曆的多,見得多,恐懼自然就多。”
甯啓帝搖頭道:“那不是恐懼,是老邁。”
老便昏,便聩。
是昏聩。
王座上那人皺眉道:“但他們強。”
是的,修行路上的修行者們,走在後面的,是年輕人,是有激情的,他們想要有着美好,但他們弱小。
而那些走了很遠的老人,雖說昏聩,雖說在甯啓帝這樣的人來看,都不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可他們老,所以他們強大。
強大的人,如果不想講道理。
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要是有可能,我想把他們殺光。”
這是平靜的宣示,也代表着甯啓帝的決心。
王座上那人歎氣道:“怪不得,他們都覺得你是瘋子。”
年輕的沒有年邁的強大,這是因爲時間的積累,但是年輕的,卻不一定沒有年邁的想得多。
甯啓帝的想法,不容于世。
“但你能夠從那邊回來,也是極不容易的事情。”
那人第一次表示了自己的贊歎,要知道,這樣的事情,幾乎是不會發生的。
“我受了很重的傷。”
甯啓帝第一次說出了這個秘密,其實不管是在帝陵複生之後,還是之後操控世間局勢,旁人都覺得他深不可測,強大無比,不可匹敵,但實際上,他受了傷。
而且很難根治。
“在情理之中。”
那人說道:“能夠回來已經是登天之難,你這樣的人,要是不死,的确會成長到一個很高的地步,隻是未必能夠活到那個時候。”
甯啓帝說道:“我想到了辦法。”
這句話一說出來,整個空間的氣息,都顫抖起來,海面也有些翻騰,這足以說明,眼前這個人,有多驚訝。
他見識過了世間滄桑,一顆心早已經平靜,誰能想到,聽到這樣的話,他居然也會激動起來。
“确實可行。”
甯啓帝給出了确切的答案。
“千丈山的那個道士,在等着我死去,但我要是不願意,自然不會死。”
甯啓帝嘴角有一抹譏諷。
在他告知彼岸那邊自己要做些什麽之後,所有的人,其實除去害怕之外,想了很多辦法,也調度了很多檔案,最後已經查出了他重傷在身,理應活不了多久。
所有人都想他死。
“他們的确老了。”
那人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千丈山那座名爲彼岸的道觀,他也知道,其實除去老和尚之外,那處地方,理應是唯一和彼岸能夠交聯的地方。
老和尚如今死了。
“稍後我會去一趟千丈山。”
那人已經明白甯啓帝要做的事情了。
他要,切斷和彼岸的所有聯系。
從此彼岸那邊,将會對這邊,一無所知。
未知,是營造恐懼,最好的辦法。
那人問道:“你到底要做什麽?”
他如今對甯啓帝要做的事情,第一次來了興緻,他很想知道眼前這個人,到底要做的事情是什麽。
甯啓帝張了張嘴,向他說了自己的想法。
在這裏,隻能有三個人能夠全然明白自己的想法。
老和尚聽過之後,說了一句若是再年輕一些,要和甯啓帝同行。
這個鎮守人間數萬年的存在,聽過之後,忽然笑了起來。
“我恨不得将一身修爲,盡數予你。”
那人說道:“這是我這數萬年來,聽過最有意思的話。”
甯啓帝也笑了。
同道者少。
但有這麽一個,也是足夠。
甯啓帝說道:“事情雖難,但我時日無多,也無法做成了。”
那人歎息一聲。
甯啓帝的想法,的确是一個很大膽的想法,而且也讓他覺得很有意思,可正如甯啓帝自己說的那般,他如今的确不适合了。
“你不是已經找到了能夠治傷的辦法?”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原來是舍不得。”
甯啓帝笑道:“的确是舍不得。”
舍不得。
到底舍不得什麽?
兩人都沒說透。
在彼岸道觀裏,甯啓帝說要給他們一個機會,但實際上不是給他們機會,而是舍不得。
“是因爲他太好看?”
那人難得開了個玩笑,但是他和甯啓帝都沒笑。
像是他們這般要做大事的人,不會爲這些事情發笑。
“你看了人間數萬年,都未曾看到什麽讓自己覺得滿意的,所以一直枯坐,但不也是在看到他之後,便覺着有些不同?”
甯啓帝笑道:“世間一切,都是這般,在絕望中那麽多年,但總歸是沒有徹底絕望,沒有徹底絕望,便總是能在某個時候,看到希望,希望這種東西,以前我也覺得可笑,但後來,便相信了。”
那人說道:“那要我如何幫你?”
甯啓帝來找他,當然不會是平白無故,的确,是甯啓帝要讓他幫忙。
這世上,甯啓帝隻有這麽一個人,是他會去求的。
“幫我看着。”
就這麽四個字。
那人沒說話。
很久之後。
“嗯。”
……
……
重歸深淵之前,赤發就在原地。
甯啓帝看了他一眼,然後說道:“以後不必跟着朕了。”
赤發一怔,在帝陵裏守陵的三位,那頭大黑驢早就在很多年前死去,朱厭因爲仇恨,也死在了顧泯的劍下。
他從未有過什麽反叛的心思,一直忠心耿耿,如今對離去和自由
,早已經不放在心上。
可如今,甯啓帝卻突然告訴他,以後不必跟着了。
赤發說道:“臣不明白。”
是的,換做任何人,都不會明白,爲什麽如今甯啓帝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甯啓帝說道:“你如今一隻腳已經邁出金阙,想要去彼岸看看,那就去,朕不攔着。即便不去,你遊曆世間,也還能活好些年。”
赤發沒說話。
甯啓帝笑道:“我們君臣一場,到了如今,總算是好聚好散,也算是唯一了。”
千年之前也好,千年之後也好,在甯啓帝身邊的人,大多數下場都凄慘,千古一帝,也是千古最無情之人。
赤發是個例外。
“臣雖不知陛下想要做的事情,但是卻願意追随陛下一生。”
這也是如今赤發的想法,真心實意,沒有半點虛假。
甯啓帝說道:“不知我道,何來同道而行?”
赤發苦笑道:“陛下嫌棄臣愚鈍,不曾告訴臣這些事情,可臣也還是想看着陛下去做那些偉業。”
甯啓帝搖搖頭。
這位千古帝王,輕聲道:“到了如今,一切事情都那麽順暢,甚至超過了朕的預期,朕似乎已經看到了結局,無比美好,你我之間,也美好一些,不好嗎?”
赤發沉默了。
然後他緩緩跪下,朝着甯啓帝行了大禮。
甯啓帝笑了笑,消散離開。
等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經又到了那名爲彼岸的道觀前。
千丈山,風和日麗。
彼岸道觀,一如既往平靜。
看着這座道觀,甯啓帝走了進去。
重新出現在那庭院之中。
那個道人,仍舊背對着他。
“你們都想朕死?”
甯啓帝譏笑開口,“可朕卻不想如你們之願。”
那道人淡漠道:“你所行之事,無人能夠接受。”
甯啓帝說道:“記住朕之前的話。”
說完這句話,他退出道觀。
不等答複。
懸停于彼岸道觀之前,甯啓帝仰頭而觀天幕,一抹陽光,落在他的額頭處。
甯啓帝微微一笑。
渾身氣勢,開始不停攀升。
在以前,一直都是被人看作是個讀書人的甯啓皇帝,在此刻,體内氣機複蘇,血氣如淵,一道道磅礴的氣機,在身體裏緩慢蘇醒。
強大之處,展露無遺。
天幕之上,雷聲大作。
萬裏之外的雷雲,盡數開始彙集到千丈山上空,僅僅片刻,這上面積壓的雷雲,隻怕便有千丈之深。
這是天地之威,壓迫感十足。
甯啓帝一身白衣,緩慢化作一襲雪白帝袍。
帝冠出現在他的頭頂。
自從離開帝陵之後,便沒有這般打扮過的甯啓帝,重新變成那個千年之前,舉世無敵的強者。
當初他在世上無敵手,四海懾服,萬般一切,都在掌中。
他當初隻要願意,完全可以延續統治千年。
一座王朝,任何人,都無法推翻他的統治。
那會是一個完全被他統治的時代。
但他選擇了另外的道路。
雷雲積壓,緩慢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在旋渦裏,無數雷光生出,一縷縷紫色的電弧,在雲海裏閃現。
恐怖至極!
甯啓帝平靜道:“滾!”
言語吐出。
身上氣勢瞬間炸開,一道道強大的氣息,在甯啓帝身上生出,湧向天幕。
雷雲被迫開始被拆離。
那些雷雲,開始漸漸消失在天幕上。
但就在這個時候,一道足足有數十丈粗壯的天雷,落入人間!
甯啓帝面無表情,一道道耀眼光華在他衣袖中湧出,然後在半空中堆積在一起,糾纏不已。
一條猙獰白龍,仰天而嘯!
直面雷光。
這是天劫。
當他這樣的強大人物,展現出了這個世間不允許的境界之後,天地自然要生出感應。
但對于甯啓帝來說,并不在意。
他從不懼天。
與此同時,北海深淵裏。
王座上那人緩緩擡頭。
然後多年不曾起身的男人,緩慢的站了起來。
他向前走了幾步,一身黑袍,重新出現在身上,他站到崖邊,看向底下的海水。
蔚藍海水,開始翻騰。
海底有絢爛光華,開始複蘇。
那人伸手下壓。
天地無聲!
海水瞬間複歸平靜。
那人盯着海面,平靜道:“都安分一些。”
……
……
千丈山。
那條白龍,遇上天雷。
竟然不躲不閃,張開一張大口,竟然将那雷光盡數吞下。
甯啓帝仿佛早就想到會有這般結果。
并不意外。
他一步踏出。
臨近彼岸道觀。
天地之中,破碎之聲響起!
在他身前的空間,竟然是在片刻之間,便有些扭曲,而後生出一陣陣的波瀾。
漣漪陣陣。
彼岸兩字,出現裂痕。
那可是有了數萬年曆史的東西,一直完好,看似普通,實際上無比的堅硬,換做顧泯,隻怕是遞出一萬劍,也無法損傷。
但在這個時候,竟然有破碎的危機。
“爾敢?!”
一道巨大的身影,突兀生出。
那個身着灰衣的道人,出現在道觀之前。
他轉過身來,滿臉怒容的看着甯啓帝,“何敢如此?!”
甯啓帝不理會他,隻是又往前走了一步。
鋪天蓋地的威壓,湧向那灰衣道人。
灰衣道人臉色蒼白,但更多的還是憤怒,他在這些年裏,從未見過敢如此行事的人。
但在憤怒之下,其實還有無奈。
他真身并不在此。
但他仍舊咬牙,一揮衣袖,道袍激蕩,恐怖的氣息,充滿寂滅,蔓延出來。
“此事仍有餘地,何必如此決絕?”
他漠然的聲音,在這裏響起。
甯啓帝平靜道:“朕不想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