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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九章朕之心願,爾等何違?


風雪不停。

雪山上,兩位俊美男子,在磅礴大雪之中,正在弈棋。

其實不論是顧泯還是白玉塵,都并非那種名動天下的國手,東海之主孟秋池,倒是精于此道,向來有着天下第一人的說法,白玉塵雖有涉獵,但棋力并不高強,顧泯在柢山上之時,常常與書蟲對弈,隻是後來随着柢山弟子越發的多了起來,那位書蟲前輩也就不願意示人了。

他一人藏在書樓裏,再不與人交談,就連顧泯之後去尋他,也沒有得到回應。

除去那個對手之外,顧泯這些年,也是全數心思都在修行和這個世間的大小事務上,多年不下棋,棋力早已經不如當初了。

如此看來,兩人倒是半斤八兩,誰也不見得能夠強過誰。

不過像是白玉塵和顧泯這般的修行大人物,既然要弈棋,自然不可能隻是簡單對局。

滿天風雪,才是棋盤。

白玉塵握住一縷風雪,凝結成一顆棋子,揮手而去,落于半空懸停,顧泯神色不變,揮手以一道劍意爲棋子,也同樣落入半空中。

随着兩人紛紛落子,半空之上,一道道雪線縱橫交錯,這才形成了一副棋盤。

“之前我收到消息,孟先生在東海之戰中潰敗,下落不明。”

顧泯雖然如今已經到北戎,但是往來信件,仍舊能夠找到他,那些飛劍傳訊,會将最新的消息,傳遞給他這位南楚皇帝,好讓他判斷是否要立即返回大陸。

如今的消息,也還算穩定,東海那邊,孟秋池大敗,下落不明,但好在南楚的大軍及時趕到,加上觀海樓的那些讀書人奮力抵抗,這才不過隻讓東海蠻夷侵入陸地二百餘裏。

如今冠軍侯賀無疾在東海,外加上還有幾位自發趕赴而來的金阙境,其實東海局勢,還能維持下去。

西海那邊,兩位劍仙已經退回海岸,古道真人趕赴之後,三位劍仙鎮守西海,雖然面對那般多的西海蠻夷強者,顯得有些苦苦支撐,但不管怎麽說,西海局勢,算是穩定了。

對了,信上還說,南海那邊六明和六塵和尚,已經趕赴東海,有這兩位金阙在,也讓顧泯安心。

北海尚未出兵,阿桑寫信來詢問,要不要她深入北海,看看情況。

不過最後顧泯還是将其否了。

白玉塵淡然道:“孟秋池有心病,這麽些年,都想不透自己到底是個修行者還是個讀書人,之前運氣好,能夠走到這一步,但往後,想不通,就沒得走,如今這般,倒也怪不了旁人。”

東海之主一直是四海之主裏境界最低的那個,不過孟秋池那般年輕,大家也都覺得,他過些時日,也就強大起來了,如今白玉塵這般開口,顧泯才知道,其中内幕,并不簡單。

“天衍修行多年,天賦異禀,說他是四海之外最強之人,倒也不爲過,隻是東海外,似乎還有個強者。”

白玉塵落下一子,兩枚白子瞬間便有一條白線連接,在棋盤上,竟然是頃刻之間,便已經絞殺了顧泯的黑子。

這并非是下棋,而是在修爲境界上的比鬥。

顧泯落下一枚劍意棋子,穩住頹勢,這才繼續說道:“四海之外謀劃千年,就是爲了重返大陸,真是不怎麽好對付。”

白玉塵又落下一枚白子,淡然道:“世上的事情,哪裏有這麽好辦的,你拿天下,若無人相助,能拿下來?”

白玉塵超然世外,有些事情,的确是看得清楚。

顧泯還沒給白玉塵說過這些。

但對方卻已經憑借很多事情,已經将其看透了。

顧泯說道:“老和尚死在南海了。”

白玉塵難得的沉默了,他和老和尚算是相殺許多年,但其實他的内心,對于這位老和尚,還是頗爲敬佩。

“彼岸……”

顧泯看向白玉塵,想要知道這位,知道多少。

白玉塵看了他一眼,然後說道:“我知道的不多,你應該都知道。”

對于彼岸,白玉塵其實真的知道不多,老和尚讓他之後去見他,可他轉頭去了北戎,還未回去的時候,便已經得知老和身死。

“北海底下的那道深淵,你不知道?”

顧泯就是想知道白玉塵知不知道那下面的秘密。

白玉塵看着他,“王座之上的屍體,你見過了?”

顧泯皺眉道:“屍體?”

難道白玉塵當初去到了那深淵之下,不曾知道,那個人是活着的?

白玉塵皺眉道:“難道不是屍體?”

……

……

北海海底,那處黑色深淵之前。

甯啓帝和赤發,立于一側。

感受着裏面傳來的氣息,赤發微微蹙眉,他不知道這裏面有些什麽,但覺察到了危險。

甯啓帝渾然不在意,隻是吩咐道:“就在此地等朕,不管發生了什麽,都不必下來。”

他說的是不必,不是不能。

帝王心思,有些時候,便體現在這其中的微末上。

一個字眼,透出不少信息。

赤發漢跟随甯啓帝已經很多年,自然能夠覺察到甯啓帝如今,有些别的感覺,赤發皺眉道:“臣不放心陛下。”

甯啓帝盯着那道黑色深淵,淡然道:“朕不想死,便無人能夠拿走朕的性命,且放心。”

說完這句話,他一步踏出,落入這道黑色深淵裏。

他下降的速度極快,也沒有去看那些絕壁上的字符,要不了多久,便已經墜落到了之前顧泯來過的地方。

底下是蔚藍海水,看着無比順眼。

眼前是王座之上,枯坐萬年的男人。

“好久不見。”

甯啓帝緩慢開口,聲音溫和,就像是在問候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友,沒有任何敵意,的,但仔細感受,也沒有任何的情誼。

王座之上的那人緩緩睜眼,然後沉默了很久。

仿佛有些記憶,藏在腦海深處,要一直回想,才能回想起來。

終于,他緩緩吐出兩字,“你回來了。”

有些感慨,有些震驚。

仿佛回來這件事,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從井上回到井底,還是一隻蛙。”

甯啓帝自嘲道:“隻是曾經,看到過天空之外的景象。”

那人又一次沉默了。

他将這個地方稱作井底和池塘,能夠走出這裏的人,不多,去而複返的人,眼前這人,是唯一一個。

不等那人開口,甯啓帝說道:“你見過他了。”

那人知道,甯啓帝說的是顧泯。

“那是個眼裏充滿希望的年輕人,他很有潛力,和當年的你,差不多。”

在那麽漫長的時光裏,總是有些人,會出現在自己面前,可能讓自己記住的,其實也不多。

顧泯是一個,甯啓帝是另外一個。

其實

很多事情,就像是如今這般,充滿偶然。

“當初你離開這裏,看到了什麽?”

王座上那人,第一次有些急迫的開口,在他心裏,很多事情都已經不再重要,但甯啓帝,實際上是其中一顆希望的種子,他當年也對他抱有希望,後來他認爲,這顆希望的種子已經沒了生機。

但如今,卻發現,這顆種子卻是發芽了。

甯啓帝平靜道:“所有人都走在錯誤的道路上,他們想要改變結果,都是癡心妄想,我看了很久,決意做些什麽。”

甯啓帝的想法,老和尚知道,并且贊同,但是除去這個老和尚之外,那邊的所有人,都對他的想法,并不贊同。

所有的人,都認爲他是個瘋子。

王座上的那人,雖然不太清楚事情到底是些什麽,但隐約能明白一些,“他們經曆的多,見得多,恐懼自然就多。”

甯啓帝搖頭道:“那不是恐懼,是老邁。”

老便昏,便聩。

是昏聩。

王座上那人皺眉道:“但他們強。”

是的,修行路上的修行者們,走在後面的,是年輕人,是有激情的,他們想要有着美好,但他們弱小。

而那些走了很遠的老人,雖說昏聩,雖說在甯啓帝這樣的人來看,都不是走在正确的道路上,可他們老,所以他們強大。

強大的人,如果不想講道理。

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要是有可能,我想把他們殺光。”

這是平靜的宣示,也代表着甯啓帝的決心。

王座上那人歎氣道:“怪不得,他們都覺得你是瘋子。”

年輕的沒有年邁的強大,這是因爲時間的積累,但是年輕的,卻不一定沒有年邁的想得多。

甯啓帝的想法,不容于世。

“但你能夠從那邊回來,也是極不容易的事情。”

那人第一次表示了自己的贊歎,要知道,這樣的事情,幾乎是不會發生的。

“我受了很重的傷。”

甯啓帝第一次說出了這個秘密,其實不管是在帝陵複生之後,還是之後操控世間局勢,旁人都覺得他深不可測,強大無比,不可匹敵,但實際上,他受了傷。

而且很難根治。

“在情理之中。”

那人說道:“能夠回來已經是登天之難,你這樣的人,要是不死,的确會成長到一個很高的地步,隻是未必能夠活到那個時候。”

甯啓帝說道:“我想到了辦法。”

這句話一說出來,整個空間的氣息,都顫抖起來,海面也有些翻騰,這足以說明,眼前這個人,有多驚訝。

他見識過了世間滄桑,一顆心早已經平靜,誰能想到,聽到這樣的話,他居然也會激動起來。

“确實可行。”

甯啓帝給出了确切的答案。

“千丈山的那個道士,在等着我死去,但我要是不願意,自然不會死。”

甯啓帝嘴角有一抹譏諷。

在他告知彼岸那邊自己要做些什麽之後,所有的人,其實除去害怕之外,想了很多辦法,也調度了很多檔案,最後已經查出了他重傷在身,理應活不了多久。

所有人都想他死。

“他們的确老了。”

那人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千丈山那座名爲彼岸的道觀,他也知道,其實除去老和尚之外,那處地方,理應是唯一和彼岸能夠交聯的地方。

老和尚如今死了。

“稍後我會去一趟千丈山。”

那人已經明白甯啓帝要做的事情了。

他要,切斷和彼岸的所有聯系。

從此彼岸那邊,将會對這邊,一無所知。

未知,是營造恐懼,最好的辦法。

那人問道:“你到底要做什麽?”

他如今對甯啓帝要做的事情,第一次來了興緻,他很想知道眼前這個人,到底要做的事情是什麽。

甯啓帝張了張嘴,向他說了自己的想法。

在這裏,隻能有三個人能夠全然明白自己的想法。

老和尚聽過之後,說了一句若是再年輕一些,要和甯啓帝同行。

這個鎮守人間數萬年的存在,聽過之後,忽然笑了起來。

“我恨不得将一身修爲,盡數予你。”

那人說道:“這是我這數萬年來,聽過最有意思的話。”

甯啓帝也笑了。

同道者少。

但有這麽一個,也是足夠。

甯啓帝說道:“事情雖難,但我時日無多,也無法做成了。”

那人歎息一聲。

甯啓帝的想法,的确是一個很大膽的想法,而且也讓他覺得很有意思,可正如甯啓帝自己說的那般,他如今的确不适合了。

“你不是已經找到了能夠治傷的辦法?”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原來是舍不得。”

甯啓帝笑道:“的确是舍不得。”

舍不得。

到底舍不得什麽?

兩人都沒說透。

在彼岸道觀裏,甯啓帝說要給他們一個機會,但實際上不是給他們機會,而是舍不得。

“是因爲他太好看?”

那人難得開了個玩笑,但是他和甯啓帝都沒笑。

像是他們這般要做大事的人,不會爲這些事情發笑。

“你看了人間數萬年,都未曾看到什麽讓自己覺得滿意的,所以一直枯坐,但不也是在看到他之後,便覺着有些不同?”

甯啓帝笑道:“世間一切,都是這般,在絕望中那麽多年,但總歸是沒有徹底絕望,沒有徹底絕望,便總是能在某個時候,看到希望,希望這種東西,以前我也覺得可笑,但後來,便相信了。”

那人說道:“那要我如何幫你?”

甯啓帝來找他,當然不會是平白無故,的确,是甯啓帝要讓他幫忙。

這世上,甯啓帝隻有這麽一個人,是他會去求的。

“幫我看着。”

就這麽四個字。

那人沒說話。

很久之後。

“嗯。”

……

……

重歸深淵之前,赤發就在原地。

甯啓帝看了他一眼,然後說道:“以後不必跟着朕了。”

赤發一怔,在帝陵裏守陵的三位,那頭大黑驢早就在很多年前死去,朱厭因爲仇恨,也死在了顧泯的劍下。

他從未有過什麽反叛的心思,一直忠心耿耿,如今對離去和自由

,早已經不放在心上。

可如今,甯啓帝卻突然告訴他,以後不必跟着了。

赤發說道:“臣不明白。”

是的,換做任何人,都不會明白,爲什麽如今甯啓帝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甯啓帝說道:“你如今一隻腳已經邁出金阙,想要去彼岸看看,那就去,朕不攔着。即便不去,你遊曆世間,也還能活好些年。”

赤發沒說話。

甯啓帝笑道:“我們君臣一場,到了如今,總算是好聚好散,也算是唯一了。”

千年之前也好,千年之後也好,在甯啓帝身邊的人,大多數下場都凄慘,千古一帝,也是千古最無情之人。

赤發是個例外。

“臣雖不知陛下想要做的事情,但是卻願意追随陛下一生。”

這也是如今赤發的想法,真心實意,沒有半點虛假。

甯啓帝說道:“不知我道,何來同道而行?”

赤發苦笑道:“陛下嫌棄臣愚鈍,不曾告訴臣這些事情,可臣也還是想看着陛下去做那些偉業。”

甯啓帝搖搖頭。

這位千古帝王,輕聲道:“到了如今,一切事情都那麽順暢,甚至超過了朕的預期,朕似乎已經看到了結局,無比美好,你我之間,也美好一些,不好嗎?”

赤發沉默了。

然後他緩緩跪下,朝着甯啓帝行了大禮。

甯啓帝笑了笑,消散離開。

等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經又到了那名爲彼岸的道觀前。

千丈山,風和日麗。

彼岸道觀,一如既往平靜。

看着這座道觀,甯啓帝走了進去。

重新出現在那庭院之中。

那個道人,仍舊背對着他。

“你們都想朕死?”

甯啓帝譏笑開口,“可朕卻不想如你們之願。”

那道人淡漠道:“你所行之事,無人能夠接受。”

甯啓帝說道:“記住朕之前的話。”

說完這句話,他退出道觀。

不等答複。

懸停于彼岸道觀之前,甯啓帝仰頭而觀天幕,一抹陽光,落在他的額頭處。

甯啓帝微微一笑。

渾身氣勢,開始不停攀升。

在以前,一直都是被人看作是個讀書人的甯啓皇帝,在此刻,體内氣機複蘇,血氣如淵,一道道磅礴的氣機,在身體裏緩慢蘇醒。

強大之處,展露無遺。

天幕之上,雷聲大作。

萬裏之外的雷雲,盡數開始彙集到千丈山上空,僅僅片刻,這上面積壓的雷雲,隻怕便有千丈之深。

這是天地之威,壓迫感十足。

甯啓帝一身白衣,緩慢化作一襲雪白帝袍。

帝冠出現在他的頭頂。

自從離開帝陵之後,便沒有這般打扮過的甯啓帝,重新變成那個千年之前,舉世無敵的強者。

當初他在世上無敵手,四海懾服,萬般一切,都在掌中。

他當初隻要願意,完全可以延續統治千年。

一座王朝,任何人,都無法推翻他的統治。

那會是一個完全被他統治的時代。

但他選擇了另外的道路。

雷雲積壓,緩慢形成一個巨大的旋渦,在旋渦裏,無數雷光生出,一縷縷紫色的電弧,在雲海裏閃現。

恐怖至極!

甯啓帝平靜道:“滾!”

言語吐出。

身上氣勢瞬間炸開,一道道強大的氣息,在甯啓帝身上生出,湧向天幕。

雷雲被迫開始被拆離。

那些雷雲,開始漸漸消失在天幕上。

但就在這個時候,一道足足有數十丈粗壯的天雷,落入人間!

甯啓帝面無表情,一道道耀眼光華在他衣袖中湧出,然後在半空中堆積在一起,糾纏不已。

一條猙獰白龍,仰天而嘯!

直面雷光。

這是天劫。

當他這樣的強大人物,展現出了這個世間不允許的境界之後,天地自然要生出感應。

但對于甯啓帝來說,并不在意。

他從不懼天。

與此同時,北海深淵裏。

王座上那人緩緩擡頭。

然後多年不曾起身的男人,緩慢的站了起來。

他向前走了幾步,一身黑袍,重新出現在身上,他站到崖邊,看向底下的海水。

蔚藍海水,開始翻騰。

海底有絢爛光華,開始複蘇。

那人伸手下壓。

天地無聲!

海水瞬間複歸平靜。

那人盯着海面,平靜道:“都安分一些。”

……

……

千丈山。

那條白龍,遇上天雷。

竟然不躲不閃,張開一張大口,竟然将那雷光盡數吞下。

甯啓帝仿佛早就想到會有這般結果。

并不意外。

他一步踏出。

臨近彼岸道觀。

天地之中,破碎之聲響起!

在他身前的空間,竟然是在片刻之間,便有些扭曲,而後生出一陣陣的波瀾。

漣漪陣陣。

彼岸兩字,出現裂痕。

那可是有了數萬年曆史的東西,一直完好,看似普通,實際上無比的堅硬,換做顧泯,隻怕是遞出一萬劍,也無法損傷。

但在這個時候,竟然有破碎的危機。

“爾敢?!”

一道巨大的身影,突兀生出。

那個身着灰衣的道人,出現在道觀之前。

他轉過身來,滿臉怒容的看着甯啓帝,“何敢如此?!”

甯啓帝不理會他,隻是又往前走了一步。

鋪天蓋地的威壓,湧向那灰衣道人。

灰衣道人臉色蒼白,但更多的還是憤怒,他在這些年裏,從未見過敢如此行事的人。

但在憤怒之下,其實還有無奈。

他真身并不在此。

但他仍舊咬牙,一揮衣袖,道袍激蕩,恐怖的氣息,充滿寂滅,蔓延出來。

“此事仍有餘地,何必如此決絕?”

他漠然的聲音,在這裏響起。

甯啓帝平靜道:“朕不想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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