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泯轉身折返,從海面上緩行而歸。
喝下那半壇長氣之後,年輕皇帝得到了許多東西,也明白了許多東西,如今他體内的傷勢已經全好,隻是氣府裏,隻剩下那條一直遊曳在劍池裏的魚龍,沒了蓮花,它顯得有些孤獨。
如今的顧泯,實打實的已經走到了金阙巅峰,可以和這世上了不起的那些修行者,相提并論。
這種修行速度太快,原本應該會讓他生出些擔憂,或許是因爲那些氣運的原因,顧泯卻又不覺得有什麽擔憂,他感覺自己的境界很是厚實,像是被人打了一輩子的地基一樣。
這是不正常的。
或許來說,理應是不尋常的。
這種不尋常,往往意味着某些事情會發生在最深層的含義。
在海上的顧泯,隐約想到了些什麽。
南海危局破開,太過偶然,但其他三海,卻不一定會如此,顧泯幾乎可以判定,南海的那位南大王,會是這四海之外,最容易對付的一個人。
其餘三海,才是他真正的考驗。
不過等到他回到岸邊的時候,早就等在這裏的尚元龍,還是一臉驚訝。
他看到了安然無恙,甚至比昨日都還要好的顧泯回來了。
“陛下……”
尚元龍有些吃驚,繼而想着眼前的陛下是不是受了什麽不可逆轉的傷勢,然後便有些擔憂,但是還沒開口,顧泯便主動問道:“沒看到之前那道劍氣?”
尚元龍點點頭,小聲道:“看到了,那道劍氣威勢十足,不過臣的境界不夠,倒也看不出什麽特别的……”
“朕在海上殺了很多人。”
“隻是殺這麽多人,想來有些對不起老和尚。”
年輕的皇帝陛下好似有些疲倦,但還是揚起眉頭說道:“還剩下一些人,你去把他們都殺了。”
尚元龍一怔,但很快想明白,這就是要讓自己出兵的意思。
“陛下到底殺了多少人?”
尚元龍忍住心中驚駭,開口問道:“還請陛下據實相告,那樣臣心裏才有些數。”
顧泯揉了揉眉頭,說道:“大概是所有修行者都殺了,普通的士卒,朕不好意思下手。”
聽到這話,尚元龍更是驚駭了,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顧泯,心想這才一夜,聽說陛下您在崖上喝了些酒,可是喝酒便喝酒,怎麽就突然變得這麽強大了?
顧泯扭過頭看着他,一臉無辜的說道:“難道朕就不配成爲那種傳說中一夜頓悟的修行者嗎?”
在修行界裏的曆史裏,當然有過類似的記載,某某修行者在觀花看雪之類的時候,忽然頓悟,然後便破開境界,成爲了更強的修行者,這樣的頓悟,頂得上旁人幾十年,甚至于百年的苦修。
這些活生生的例子,每次出現,肯定都會被鄭重的記錄下來,因爲這樣的人,很有可能便成爲修行界裏了不起的大人物。
顧泯是如今世上最有天賦的修行者,他的修行速度,已經是古今罕見,如果真有頓悟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顯然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什麽配不配,都是閑話。
尚元龍由衷的開心道:“陛下果然是天底下第一的天才!”
顧泯的境界越高,戰力越強,對于南楚來說,終究是好事。
顧泯卻沒有再理會這個家夥,而是去了崖上。
這次在這裏的,不是六塵和尚,而是六明和尚,他盤坐在這裏,似乎沒有感知到顧泯的到來。
顧泯站在他身側,然後坐下,無比地自然,就像是坐過很多次一樣,但實際上,他才來這裏兩日。
兩個人看着山外,也就是海面。
六明和尚忽然笑道:“陛下是有話要和貧僧說嗎?”
顧泯搖頭道:“理應是大師有話要和朕說。”
随着這句話說出,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就要被人提起。
許多年前,天下還很安甯,南北兩座王朝,各自對峙,戰事不開,百姓都安居樂業,大祁皇帝境界高妙,是大祁最大的保障。
就在這個時候,有個消息傳了出來,說是一本手劄,被一個獵戶找到,然後消息便傳遍天下,最後在一處山林裏,被衆人得知那是記載關于帝陵的東西。
那個時候,在山林裏,便有六明和尚。
他讀出來手劄上的内容,消息傳出之後,沒有人不相信,因爲六明和尚是從來不說假話的。
所以當後來他又拿到一本手劄,并表示要告訴世人這上面的内容時候,沒有人會不相信他。
況且那件事,對所有人都有着強大的吸引力,這是毫無疑問的。
他的名聲一向很好,因爲那是他用時間去積累的東西。
要騙一個人,當然要說一個完美無瑕的謊言才最可靠,可是即便這樣,也不一定能騙到一個人。
如果那人特别聰明且敏感,那麽在騙這個人之前,你就要和有着不錯的交情。
但若是要騙全天下的人呢?
那就需要向整個天下證明,你是個不騙人的人。
所以六明和尚用了很多年,做了很多事情,成爲了一個所有人都相信他不會騙人的人。
但實際上這個人即便他再怎麽讓人信賴,再怎麽編織出一個天衣無縫的謊言,可當被騙的人走近一看,并未看到他說的東西,謊言都是會拆穿的。
所以,那個謊言也要是真的。
那就不是個謊言。
所以關于帝陵的事情,都是真的。
顧泯平靜道:“有人想要把這件事公之于衆,是爲了兩件事,頭一件事是讓大祁皇帝死去,讓這個世間亂起來,第二件事便是爲了打開帝陵。換句話說,打開了帝陵,大祁皇帝就肯定會死在裏面。”
在帝陵還未打開之前,大祁皇帝在鹹商城裏便被人盯上了,但顧泯還是判斷,最後的殺招,是落在帝陵裏的。
他想起了那個活了很多年的太史令。
他活了很多年,做了很多事情,明面上打開帝陵是他的計劃,但如今來看,他也在别人彀中。
有人在下一局棋,很大。
在這局棋裏,竟然有好些當世頂尖的大人物,都是棋子。
千年前的那位太史令。
千年後的當世第一強者。
全部都被算計進去了。
在今日之前,顧泯隻會覺得那個原本環繞在自己身上的陰謀,會随着太史令的死去而消亡,在那之後,自己的人生,都會是全新的篇章。
但在今日,他喝下那半壇一氣之後,卻明白了,自己還是在某人的彀中。
六明和尚沉默了會兒,然後贊歎道:“陛下果然聰慧,猜出了些東西。”
他沒有掩飾什麽,而是很坦然開口,“不錯,貧僧當初撿到的所謂手劄,其實是有人交給貧僧,讓貧僧轉告天下的。”
可接下來六明和尚的話,卻讓顧泯有些失望,“讓貧僧做這些的,是太史令。”
他做出這些事情,當然是太史令的安排。
也隻能是太史令。
“貧僧很小的時候,太史令便将貧僧送到了南海,而後便告誡貧僧,這一輩子,都不要說假話,他偶爾與貧僧相見,也都并不要求什麽,隻是傳道解惑,講述千年之前光景,直到後來,就連貧僧在海底撿到的手劄也是真的,當然,這都是太史令的手筆。”
太史令籌劃了千年,把一切都掌握在手中,做到了天衣無縫。
“太史令在四海,都有手筆,想來當初孟樓主去鹹商城和大祁皇帝一戰,也有他的手筆。”
當初孟秋池趕赴鹹商城和那位大祁皇帝一戰,原因是什麽,到了如今,整個世間都還沒人知曉。
随着大祁皇帝亡故,孟秋池對此從來不提,世人就更難知道其中的内幕了。
但這一切,顯然都有太史令的手筆。
這位一心複仇的史官,做了很多很多,他把大祁皇帝算計到了自己的棋盤上,最後卻沒想到,被大祁皇帝那顆棋子發現了真相,而後和他戰了一場。
顧泯搖搖頭,說出了自己的結論,“我們曾經都在太史令的彀中,但太史令一直都在一個人的彀中。”
顧泯自嘲一笑,“如今朕應該是他彀中最重要的棋子。”
太史令隻是想着要傾覆大甯王朝,将整個大甯皇族的後人都殺幹淨,所以他做了很多事情,但在他身後的人,想的很多,那人想要天下大亂,于是便借着帝陵和太史令讓大祁皇帝死了,大祁皇帝一死,北邊的大應王朝勢必就要南下,畢竟那是最容易一統天下的時機,但那邊卻沒有立即南下。
那是最好的機會,大應卻毫無動作。
“大應太後,是那人的棋子。”
世上能有誰能夠無視這樣的機會,又有能力壓着整個大應讓他們不敢多做些什麽?
隻有大應太後。
她能夠讓大應停下南下的腳步,但這樣對她本來就沒什麽好處,除非是有人刻意讓她這麽做的。
再加上後來她來送的大應氣運。
顧泯可以判定,她身後站着一個人。
天下亂了,南楚想要趁亂而起,需要的是一支強大的軍隊,于是崔溥便告訴他,有一支禦北軍在北境。
想到這裏,顧泯皺眉道:“崔先生也是?”
顧泯腦子裏有些亂,但若是崔溥都已經是某人的棋子,那麽整個天下,隻怕早就在那人掌中,他又何必搞出這麽些事情來呢?
可若是崔溥不是,而是有人知道他會怎麽做,就像是知道大應太後會怎麽做一樣,在暗中隻做了一些導向的功夫。
那麽說起來,那個藏在幕後的人,算力世間無雙。
或許是古來第一人。
他沒有讓人爲他做些什麽。
而是設了一個局,或許說是挖出了一條溝壑,讓那些水,自然而然的便在溝壑裏流淌。
他算的是人心。
是每個人的人心。
而最可怕的是,這無數人的人心,隻要有一顆算錯,故事的走向都不會和他想象的那般一樣發展。
顧泯臉色蒼白,他已經感受到了一種未知的恐懼。
六明和尚也隐隐明白了什麽,“那陛下知道那人是誰嗎?”
他在太史令死後,也想過這些事情,想着許多事情,這個天下糜爛的局勢,都應該是太史令弄出來的,但畢竟人已經死了,他也沒有将這個秘密再告訴旁人。
主要是也沒旁人來問他。
直到今日。
顧泯看向海面,答非所問的輕聲道:“太史令怎麽能殺得了他呢?”
……
……
海面上,站在船上的甯啓帝,忽然笑了笑,“想到了嗎?還不算太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