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那張細看之下,便會發現别有一番韻味的臉,顧泯很快便清醒過來,他朝着身後退去,有些驚慌。
在遠處的店小二,原本之前看着那邊白粥起身,便覺得會有一場好戲上演,可這會兒看着那個長得好看的年輕人,竟然如此不濟事,送上門的女子都不要,反倒是這般驚慌,便有些鄙夷的看了顧泯一眼,後來又自己美滋滋想着,要是這好事放在他自己頭上,那可不止是一親芳澤的事情了。
顧泯揉了揉臉頰,這才平靜下來,看着眼前女子,想起了很多事情。
白粥對他有意,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顧泯不清楚了。
是當初在北陵同行就有,還是在後來某天,但其實,這些事情都不重要,重要的事情是,白粥不僅對他有意思,而且還堂而皇之的說了出來。
有些事情,還沒有說透的時候,仍舊有轉圜的餘地,就像是有些男女,其實是十幾年的交情,或許有一方,動了感情,于是交情便不純粹,前行一步,或許從朋友變成夫婦,但若是不成呢?
即便對方說以後還可以做朋友,但這樣的朋友,對于雙方來說,都沒有之前純粹了,所以有些人,一輩子,或許都不敢這麽開口。
不敢進一步,是因爲不想失去。
可往往這般,便會在數年後,見到對方投入另外一人的懷抱,有人能夠釋懷,有人卻不能。
不能便是遺憾。
而這遺憾,恰巧還是自己造成的。
人間之事,大大小小,都有脈絡,都能梳理清楚,可一旦沾染了情字,就沒那麽容易了。
萬事如麻,情字最難解。
現在顧泯和白粥,其實也是這般。
不過白粥已經挑破,等待的是顧泯的回應。
年輕皇帝,在面對那些強悍敵手的時候,并無慌張,卻面對着這樣的女子的時候,有些手足無措。
“我……”
顧泯苦笑道:“我仿佛明白了李前輩爲什麽在這點事情上,千百年都沒個結果。”
之前在柢山,顧泯和葉笙歌聊過幾次,涉及的便有這件事,之前不能感同身受,但如今可以了。
“你隻要告訴我,是否喜歡我便是了。”
白粥重新坐下,“你若是不喜歡我,那之前所說,都沒有意義,今日之後,你我也不必再提今日之事,若是喜歡,之後的事情,你是否娶我,我自然胸中有數。”
顧泯苦笑道:“有些事情,爲何要說透呢?”
白粥一步不讓,“你可以一輩子不說透,但我不可以,我白粥愛誰便是愛誰。”
一向溫和的女子,怎麽到了如今,變得如此剛烈。
顧泯笑了笑。
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有些事情,的确是要主動去想才行,若不是自己主動去想,如何能夠明白,這心意到底是什麽?
他用食指沾了酒水,在桌上寫下幾個字,然後便站了起來,隻是還沒轉身,便開口問道:“朕如今是天下共主,理應有些魄力才對吧?”
白粥微笑道:“做皇帝,自然要有些魄力才行。”
“那就行。”顧泯滿意點頭,然後指着那兩壺酒說道:“朕請客。”
白粥又笑了,不過這次,她笑得很是舒心。
……
……
離開酒樓,回到官道上,白粥沒有跟着來,蘇宿靠在車廂旁,正在咬着一個果子,看着顧泯,這位天生劍胚打趣道:“老子之前還納悶,你這小子怎麽可能獨自一人,這後來看到有女子來找你,老子真的一點都不生氣,真他娘的習慣了!”
顧泯踢起一顆石子,擊中蘇宿手中的野果子,說了句,“你懂個錘子。”
蘇宿呸了一聲,重新進入車廂,懶得和眼前的混蛋多說一句。
那邊春月微微一笑,這些時日,她已經明白了,隻有蘇宿,才徹底不把眼前這個年輕皇帝當皇帝看,好像在蘇宿的心裏,顧泯以後甭管是成了什麽天下共主也好,還是什麽劍道魁首,世間第一人也好,他不高興的時候,也能扯着嗓子罵上幾句。
當然了,在這混小子有需要他出手的時候,他自然會挺身而出,不避災禍。
換做顧泯,依然是如此。
這樣的友情,太少了。
但人生有這樣一個朋友,是很值得高興的事情。
馬車重新上路,繼續北上。
而後一個月,幾乎都沒有發生什麽大事,戰報偶爾有傳完郢都的,但同樣都會還有一份,交付顧泯。
于是這位歸楚的南楚皇帝,一邊看風光,一邊便得知了天下大勢,如今如何。
十日前,深入大祁的南楚邊軍,遭遇了第一次抵抗,那是大祁殘餘的府兵,想要抵禦南楚的邊軍,隻是一觸即潰,幾乎不用通報。
而後那支南楚邊軍一路北上,很快便臨近那座鹹商城,這個時候,有一封信,便到了顧泯手中,那是鹹商城裏的那些門閥聯合起來寫給顧泯的,說是他們願意幫助南楚,更好更快的收納大祁疆域。
世家大族,想要連綿千萬世,除去底蘊之外,最爲重要的,其實不是别的,而是見風使舵的好本領。
之前他們想要投大應,隻是沒想到大應那般不濟事,這麽容易便被擊潰了。
後來他們便沒有輕易動作了,一直在等大祁和南楚的戰果。
他們想要穩妥,這沒什麽問題,隻是便失去了先機。
顧泯動念,一抹劍意,将這封信徹底化作齑粉,他喃喃自語道:“想要做牆頭草,哪裏有這麽容易?”
收回心神,馬車也緩緩停下。
原因是前面官道旁,有很大一片油菜花田,如今正是油菜花開的最盛的時候,花田裏有着不少孩子在裏面放紙鸢。
一隻隻高低不一的紙鸢,飛在天空中。
蘇宿看的心癢癢,立馬就要去跟着放紙鸢。
這位天生劍胚,本來就是如此,童心未泯。
不過馬車并無紙和漿糊之類的東西,蘇宿也有辦法,找了幾截枯木,然後将一件袍子套出一個形狀,沒有手中的線,蘇宿也不着急,一招手,劍氣激蕩,拉出一條劍氣長線,這便是了。
顧泯都忍不住稱贊道:“這天底下,還有比你這個家夥更無聊的劍修嗎?”
一個結發境劍修,用劍氣充當紙鸢線,這般無聊的行徑,還有誰能企及。
但下一刻,顧泯便屈指成劍,一道劍氣,激蕩而出,射向那飄在天上的風筝。
蘇宿罵了一句,趕緊劍氣飄蕩,牽引自己的風筝朝着一旁飄去。
可顧泯卻是不依不饒,停頓片刻之後,便是另外一劍。
蘇宿破口大罵。“小顧,你他娘的無不無聊?”
可惜這個年輕人,沒有回應,隻是繼續遞劍。
一時間,這片油菜花田天上,有劍氣激蕩。
久久不散。
春月在一旁看着這兩個加起來都快一百歲的年輕人在這裏打鬧,隻是有些無奈的笑着。
結果最後,兩個人都不罷手,一道道劍氣激起,連累着那些孩子的紙鸢都被劍氣擊中,留下一個個窟窿。
這當然是兩人故意的。
在馬車這邊,兩人總算罷手,聽着那邊一群孩子的哭聲,兩人對視一眼,然後哈哈大笑。
或許對于那些孩子們來說,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當初他們的紙鸢莫名其妙生出一個個窟窿,是因爲兩個很了不起的劍修在打鬧。
不過他們肯定會記得,自己好不容易請自己爹娘做好的紙鸢,莫名其妙在一個春天出去放的時候,就壞了。
有些事情,便是這般難忘。
……
……
馬車再度啓程,半個月後,臨近郢都城門。
普通馬車,在距離城門處還有數裏之外便停下。
因爲這裏,早已經有文武百官,等候多時了。
儀仗齊全,規格盛大。
顧泯掀開簾子,看了一眼那邊,然後嘟囔了一句,之後他換了一身衣衫,雪白帝袍,重新穿上。
走出車廂。
年輕皇帝,緩步向前。
走了數步。
有一聲蒼老聲音響起。
“臣趙白圭,恭迎陛下!”
“臣許然,恭迎陛下!”
“臣等,恭迎陛下!”
……
……
一道道聲音響起。
一聲聲恭迎響起。
所有人都跪下了。
那是如今南楚的所有重臣,全部都跪下了。
顧泯緩慢走向趙白圭,親手将老大人攙扶起來,平靜道:“平身。”
在遠處的馬車裏,蘇宿坐了起來,掀開簾子,啧啧笑問道:“氣派嗎?”
春月哪裏見過這樣的場景。
她這輩子,見過最大的官,還隻是一地父母官,更隻是遙遙看過,眼前這一幕,自然在不停的沖擊着她的神經。
她茫然的點點頭。
蘇宿酸溜溜的說道:“嫁給這小子,肯定是要收獲這世上最完美的一場婚宴的。”
春月幾乎有些心動了。
但她很快便回過神來,看了看蘇宿,這才說道:“老娘不稀罕!”
蘇宿啧啧道:“你能不稀罕,這天底下的女人,哪個不稀罕?”
下意識的,蘇宿就要開口去怼一怼眼前的女子。
“蘇宿!”
春月幾乎是怒吼出聲,“你過分了!”
蘇宿眨了眨眼,然後柔聲道:“也是,不稀罕的人還是不少,不過你稀罕也不行的。”
——
顧泯入城之後,便坐在了帝辇上,郢都城兩旁,都是跪得密密麻麻的百姓,等到顧泯的辇架出現,他們便會一遍又一遍的山呼萬歲。
真心實意,沒有一點作假。
年輕皇帝如今,已經收獲了整個南楚百姓的愛戴。
民心所向,并非胡言。
從入城到進入宮門,用了差不多一個時辰,這是因爲的确走得慢,其實南楚朝臣們如此作爲,也是爲了安定民心,畢竟之前邊境苦戰那麽久,讓不少的南楚百姓都覺得有些渙散精神。
入宮門之後,百官散去,隻留下兩人,跟随顧泯在宮道裏緩行。
南楚太傅趙白圭。
宰輔許然。
“之前聽趙老大人幾次提起你,朕就知道,自己的選擇是沒錯的了。”
顧泯這句話,是對許然說的。
這個當年的幕僚,如今的南楚宰輔,聽着這句話,輕聲的回應道:“臣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好好學習,好在老大人不嫌棄,這才有了些進步。”
做宰輔他是第一次,但絕對不是他自己說的這樣。
趙白圭插嘴道:“許宰輔如今,已經可以勝任這座天下的宰輔了。”
這句話一說出來,許然看向趙白圭的眼神都有了些變化,顯然他根本不知道眼前的老大人要說這個。
依着如今老大人在南楚廟堂上的地位,能說這句話,便是變相的在告訴顧泯,即便坐擁天下,宰輔這個位置,也不需要再換人了。
做整個天下的宰輔大人,這是多少讀書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不容易的事情。
如今朝堂,老大人趙白圭一句話,可頂得上很多東西。
畢竟陛下對他,也很是信任。
畢竟這位老大人,即便是在當年,也是南楚老臣,有這份情誼在,陛下自然會更加信任他。
顧泯給這個故人吃了顆定心丸。
“過河拆橋這種事情,朕反正做不出來,要是許宰輔沒有做過出格的事情,那就多做幾十年宰輔又如何?”
許然當即拜倒。
顧泯倒也沒去攙扶,對待臣下,一味的做朋友不可取,一味的當他是臣下,也不可取。
等到行禮完畢,顧泯才讓他起來,然後随口問道:“有那麽些事情要說,幹脆就簡單一點,從這裏到禦書房,有的事情,三兩句解決便解決了。”
趙白圭緩緩點頭,依着這位老大人的想法,就是瑣事千萬條,大多是他們能定下的,但有些事情,也就是顧泯點頭或者搖頭的事情。
“陛下都如此說了,那許宰輔便開始吧。”
許然點頭,雖然沒有随身攜帶折子,但是他博聞強識,腦海裏自然都有印象。
“首先是國号一事,不知道陛下可有想法?”
接過旁邊太監遞過來的紙筆,許然要将這些記錄下來,雖說全靠記憶力也沒問題,但這畢竟是新朝重要的事情,自然要重視一些。
“就取楚字,至于說什麽大甯之類的,都不必考慮。”
許然點頭,對此沒異議。
趙白圭也笑道:“陛下有大甯皇族血脈,但不用太過在意,還是南楚皇室,更加親近。”
顧泯一笑置之。
“取了天下,郢都太過偏遠,陛下可否有遷都之心,若是遷都,鹹商城和煙霞城都算是不錯的地方,若是定都帝陵那邊,倒是可以制衡南北。”
這是第二個問題,也是當下緊要的問題,取了天下,兩座王朝,百萬遺民,自然是要離他們越近越好。
顧泯搖搖頭,“不遷都,治理遺民你們肯定有辦法,多用心就是。”
許然看了一眼趙白圭,在他的設想裏,其實遷都的确是個好的解決辦法,但是如今顧泯态度堅決,他有些猶豫要不要進言。
趙白圭笑道:“早該想到陛下是這麽個想法,郢都是南楚這兩百多年的都城,陛下有感情,情理之中,況且如今陛下如此境界,縱橫四海,倒也不怕什麽事情。”
對他這個老臣來說,對郢都,同樣是有很深的感情。
“離開了郢都,哪裏去看那麽好的日落?”
郢都的日落,是天底下最美麗的景色。
“官制是否不改?還是參照大祁還是大應,或者施行新的官制?”
南楚的官制一直都和這兩座王朝不一樣。
顧泯看向趙白圭。
趙白圭苦笑道:“南楚多年偏安一隅,這制度是否适合整個天下,如今還不好說。”
顧泯點頭,“那就再斟酌,你們多派人去考察,到時候拿個方案出來。”
許然問道:“陛下,接下來便是最緊要的事情,百萬遺民,如何去梳理,要知道,大祁之前便是沒有理會這南方六國的遺民,結果不到三十年,便全面出現了如此纰漏,到時候咱們可不能再如此。”
顧泯問道:“崇文樓有初步的方案嗎?”
許然搖頭。
趙白圭也是說道:“這個事情,着實棘手,這邊尚未讨論出切實可行的方案來。”
顧泯歎了口氣,然後幽幽道:“難道你們,還不如一個女子?”
許然蓦然擡頭。
趙白圭略微思索,已經知道答案,“白粥姑娘已經有了答案?”
顧泯點頭。
“還請陛下說說。”
顧泯揉了揉臉頰,有些心虛的說道:“這方案倒是有了,可惜代價也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