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無名湖,成了兩位劍仙的戰場。
尚未提劍的年輕男人在接下老劍仙姚錯的那些淩厲至極的劍招之後,衣袍之處,已經開始破碎。
衣角處,劍氣猶存。
以往對敵,都是顧泯将劍氣留在對方的身上,可是到了如今,卻是被姚錯以同樣的手段施展在了他的身上。
伸手将那些殘留劍氣握住,顧泯随手捏碎,隻是手心,便多了幾道深淺不一的傷口。
并無鮮血流淌。
姚錯探出一臂,原本已經懸空而去的佩劍,如今又回到他的掌心,握住之後,他輕飄飄的便朝着顧泯劃出一劍。
肉眼可見的一道劍氣,看似輕飄飄的在劍鋒上生出,但到了之後,越來越快,快要臨近顧泯的時候,這道劍罡,已經無比迅速了,換做旁人,很難躲過。
顧泯腳尖一點,朝着身後退去,這一劍好似要分開天地一般,在天地之間正好留下一道劍痕,顧泯其實隻能破去,若是想着躲,定然會看到之後連綿不斷的劍勢。
到了他們這個境界的劍修,就早已經不尋常了,事情麻不麻煩,他們自己是清楚的。
顧泯倒退出去的同時,他腳下踢起一顆湖畔的石子,石子從地面上掠起,正好便攔在了這一劍之前。
極爲普通的一顆石子,懸停半空,竟然在刹那之間,便攔下了這一劍。
那道劍罡如同一條長線,在中間被一顆石子攔住之後,兩邊劍罡便迅速的合攏而來,要在左右兩邊,同時向顧泯遞出一劍。
這一劍,不管怎麽看,都極其兇險。
顧泯沒說話,隻是一道劍氣瞬間落在那顆石子上,在刹那之間,便迸發出了強大無比的光華,濃郁劍氣,在頃刻之間,便将這天地之間的一道劍痕,從中斬開。
合攏的趨勢就此停下,但這麽一道劍氣,還是朝着顧泯身邊掠過,将湖泊後的一座小山,徹底斬開。
轟隆隆的巨響之中,無數山石滾落到湖中,驚起一片片水花。
顧泯沒有轉身去看身後光景,他當然知道眼前的老劍仙這一劍威勢不小,但更明白,在這一劍之後,會有如同狂風暴雨的無數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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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該提劍了。
顧泯招手,湖水裏一柄琉璃劍身的長劍掠到掌心,被顧泯緊緊握住。
與此同時,在他身後半空,一條白龍緩緩出現,遊動天穹!
栩栩如生的一條白龍,渾身上下,都在肆意散發着劍氣,每一片鱗片,都是飽含劍氣!
這是青龍劍訣爲基本,顧泯自己悟出的一劍。
顧泯提着燭遊,開始前掠。
劍鋒在空氣中掠過,竟然帶起一道細微火星。
空氣之中,有種灼燒的感覺,好像顧泯這一劍,在尚未遞出的時候,便已經讓四周的空氣,都燃燒起來了。
殺力極大的一劍。
終于相遇。
毫無意外,姚錯在這一劍之下,并未選擇躲避,而是硬生生接下,強大的劍氣,在這一瞬間,遇上另外一道劍氣。
“铮……”
沒有太過劇烈的聲音響起,隻有兩柄劍的顫鳴聲,幾乎同時響起,兩柄劍,在這裏陡然相撞,兩人站立原地,一道道狂暴的劍氣在兩人身後四散而去,地面的小石子,在一瞬間,便被劍氣攪碎,成爲了齑粉。
兩人腳下都下沉了數尺。
露出兩塊大石頭,但也是在頃刻間,便布滿了裂痕。
姚錯的發絲被這強大的劍氣吹動,老劍仙的眉宇之間,也出現了一抹惘然,他不明白,爲何已經重傷的顧泯,不選擇更爲穩妥的辦法,而是選擇了最爲愚蠢的那個辦法。
對劍!
這就好似騎軍在平原裏沖殺一般,雖然是最爲酣暢淋漓的,但也意味着,出劍雙方,沒有一方會有特别的優勢,而是隻能用境界和殺力來分出高下。
最不合算,理應不該是如今顧泯選擇的辦法。
可對面這個重傷的年輕人,偏偏就這樣做了。
姚錯眼裏多出了一抹贊譽,不管之前如何,如今這位劍道老宗師,對眼前的年輕人算是有了幾分滿意。
世上修行者,唯獨劍修最爲潇灑,這一點是無數劍修的共識,而練劍的,做了皇帝,定然要失去那份心性,這也是之前爲什麽姚錯對顧泯沒有什麽看法的原因,但是這個時候過去,他早已經改變看法。
眼前的年輕人,很不錯。
可即便不錯,老劍仙也不會留手,他沉默片刻,手中長劍緩緩朝着下方抹去,一抹劍氣,像是一條遊魚一般,抽身而退。
顧泯吐出一口濁氣,燭遊随即而動,朝着老劍仙的面目便是一劍斬下,鋒芒劍氣,帶起大風,将老劍仙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
姚錯的劍才抽回到一半,便看到對方如此一劍,原本斷然不可能的一劍,在這頃刻間,也重新揚起,借着這機會,姚錯更是前行一步,身形逼近,來到顧泯身前。
與劍修對敵,其實最大的忌諱便是深入對方一丈之内,一丈之内,劍修的殺力最強,這一點,的确不是胡說。
可當兩人都是劍修的時候,一丈之内,便要在細微之處,去見生死了。
這裏面的學問,深切得很,一般劍修,都無法明白,真正明白的,那還是得是所謂的劍仙才是!
兩柄劍在這裏頃刻之間便相撞數十次,散落的劍氣,早已經将兩人的衣衫微末處斬出不少破碎之處。
燭遊是柢山至寶,也是極爲堅韌的神兵,自然不會在相撞的時候落在下風,姚錯作爲劍府的府主,手中長劍自然也不是凡物,即便不如燭遊,但有這位的劍氣加持,顯然也不會太過于落在下風。
所以兩人交手許久,都不曾出現某一方劍斷的事情。
不知道多少年不曾有過這麽酣暢淋漓的一戰的姚錯,越往後,便越是随意,劍氣越來越流暢。
這些年,他雖然遊走世間,也對上不少人,殺過不少修行者,其中境界不乏有高妙之輩,但卻一個這樣的劍修都沒碰到。
和劍修對劍,才是劍修最暢快的事情,這一點,不用多說。
打得興起,姚錯有些壓箱底,從未示人的劍招,在這個時候,就已經施展出來了。
數道顔色不同的劍氣,出現在他的長劍劍身之上,萦繞在一起,看着便覺得實在華麗,而後再遞出長劍的時候,劍身之上的劍氣便掠向顧泯,四散而出,被顧泯斬斷數道,但最後還是有那麽一兩道劍氣,擊中他的心口。
刹那間,血肉模糊。
心口出現了一個可怖傷口的顧泯,全然不在意,就在這空當的時候,也遞出一劍,讓對面的姚錯,躲閃不見,小臂上被顧泯一劍劃開,同樣是血流如注。
而後兩人互相對視一眼,各自停手。
姚錯站立原地,鮮血流淌,很快便流入湖泊裏。
而顧泯那個看着可怖的傷口,在氣府裏那株蓮花的生機作用下,很快便止住流血的趨勢,雖說還沒恢複如初,但實際上,這一劍,并沒有傷及根本。
當初在帝陵裏找到的蓮花種子,後來不知道怎麽進入到氣府之後,實際上已經幫了顧泯很多次了,要是沒有這蓮花,顧泯已經不知道死了幾次了。
兩人換氣之後,紛紛前掠,進行下一輪的厮殺。
這一次,姚錯的起劍,便極爲劍氣磅礴,原本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湖面,在這一刻開始,又開始波瀾壯闊。
這一劍,乃是姚錯這麽多年冥思苦想所悟出來的,氣勢大開大合,并非是一般的劍招。
可以說,世上有九成九的劍仙,在這一劍之下,都無法獨善其身。
姚錯用這一劍,也隻是寥寥幾次。
斬殺過不少爲禍一方的邪道中人。
這一劍用來斬殺顧泯,在老劍仙來看,也算是對他的尊重了。
于是在這一劍遞出的時候,老劍仙便胸有成竹的朗聲問道:“陛下可還有遺言?”
到了這會兒,老劍仙的稱呼,都尊重起來。
這也是認可了眼前的年輕男人。
可惜那個年輕人在看到這一劍的當口,卻是沒有任何的猶豫,在前掠同時,聽得這話,隻是開口罵道:“你他娘的才有遺言!”
他倒提燭遊,嘴裏念念有詞。
刹那之間,便在前行路上,留下數道身影。
每一道身影,都是手中提劍。
真當顧泯遇上對方的時候,這會兒才有數道身影相撞,落到一起,顧泯才遞出一劍。
這一劍不算是學自之前的拳法宗師,但劍氣的運用軌迹卻是。
兩劍相撞。
燭遊竟然發出了一聲極爲暢快的劍鳴聲。
所謂的劍有靈性,并非胡說,何況是燭遊這樣的劍,它的每一代主人,都是天下聞名的劍仙,每一代主人的劍氣殘留,早就足以讓它催生出靈智來。
這一次是比之前強大到無數倍的磅礴劍氣在兩人中間炸開。
璀璨劍氣,瞬間炸開。
顧泯吐出一口鮮血,身形被這無法抵擋的劍氣巨浪擊中,倒飛出去。
跌落在湖畔。
而姚錯,隻是退出去數步,一口鮮血湧上喉嚨,也被他強行又咽了下去。
不過還是有那麽一些鮮血,順着嘴角流淌下來了。
老劍仙顫抖着伸手去擦幹嘴角的鮮血,卻忘記了之前自己手臂便被人斬了一劍,因此好不容易止住的手臂傷口,又崩開了。
一下子,整隻手,都是鮮血。
那些鮮血,沾染得他胸膛處也是如此。
可即便如此,老劍仙姚錯看着凄慘,但也沒有顧泯凄慘。
顧泯實打實受得傷勢,一點都不輕。
年輕皇帝緩緩爬起來,卻一時之間并未站起來。
這位南楚的皇帝陛下,到了這會兒,說是油盡燈枯,确實是爲時尚早,但畢竟之前連續鏖戰這麽久,早就疲倦不堪了。
隻是不能勝過姚錯,之前堅持,又變成了毫無意義,這讓年輕皇帝,不能接受。
費力站起來,顧泯低頭看了看腳下。
一身帝袍,如今在滴血,其實不用脫去,他自己也知道,自己這會兒就像是一個布滿裂痕的瓷器,雖然還沒碎開,但是在那些縫隙之中,也會有無數的鮮血溢出。
着實凄慘。
姚錯臉色如常,看着那個又再次站起來的年輕皇帝說道:“若是再給你一個甲子……興許用不了一個甲子,隻要十年,你便會是另外一個晚雲真人。”
姚錯感慨道:“老夫這輩子,最恨的并非那位女子劍仙,而是晚雲真人,卻也最爲欽佩這位柢山劍仙,一人一劍,硬生生讓整個世間對他都沒有任何辦法,這分氣魄,老夫漫說這輩子沒有,即便是下輩子,也是沒有。”
還是孩提時代,他的師父便在姚錯面前提及晚雲真人,便是咬牙切齒,劍府在晚雲真人面前的,的确也是吃了不少虧的,但是即便是咬牙切齒,姚錯也很佩服晚雲真人提劍将整個世間都壓得不得不捏着鼻子認了那些事情的氣魄。
顧泯咧嘴而笑,露出一口滿是鮮血的牙齒,“不曾見過晚雲祖師,可朕也是向往得很。”
姚錯再看向顧泯,沉默許久,忽然問道:“你覺得老夫有什麽理由不殺你嗎?”
這句話裏面,意味深長。
到了這會兒,姚錯對顧泯的殺意反倒是越來越淡了,之前阿桑面對姚錯,說了一句他隻是愛惜自己名聲,或許如今姚錯做出這樣的抉擇就是因爲他不願意殺一個潛力如此高的年輕人?
反正不管怎麽說,姚錯如今不想動手殺人,是明擺着的。
隻要年輕皇帝順着台階走下去,不管是什麽徐賓的仇還是情誼,都可忽略不計。
隻是顧泯卻搖了搖頭。
年輕皇帝緩緩說道:“前輩難道沒覺得這場比劍,酣暢淋漓?”
姚錯默不作聲。
自然是酣暢淋漓,依着一個劍修來說,這麽一場比劍,自然要一直到最後才好。
于是他笑了笑。
老人的笑容,不一定都是慈祥的。
“你就當真不懼死?”
即便到了這會兒,他還是有些意外,難道眼前的年輕人,當真是不怕死?
顧泯搖頭道:“當然怕死,要是如今面前的不是前輩而是白宗主和梁前輩這樣的人物,朕自然就丢劍了。”
姚錯不怒反笑,“你是覺得老夫比他們差得太遠,不能殺你?”
顧泯又搖頭,“不是,隻是有些事情,不用做,便知道做了沒什麽好下場,有些事情卻還是能夠搏一搏的,更何況前輩千裏迢迢的前來殺朕,朕不願意讓前輩就這麽抽身而退。”
顧泯一直都是個睚眦必報的人,隻是他懂得分寸,可眼前的事情,卻也是和分寸無關了。
如今殺姚錯,還有三四分可能。
這麽個千裏迢迢來殺自己的人,自己若是還要對對方改變想法而感恩戴德,那他是真的做不出這樣的事情來。
攥緊了手中的劍,顧泯直起身子,說道:“再來就是……”
這一次,還沒說完,顧泯便看到遠處的一道身影,是師姐阿桑來了。
千裏迢迢南下,阿桑臉上盡數都是風塵,但她還是來了。
顧泯看着阿桑,笑臉燦爛,“師姐。”
阿桑微微點頭,“哎。”
顧泯又轉過頭,大笑道:“還有一件事,差點給忘了,你在北邊欺負了我師姐,這事情,哪裏這麽容易就這麽揭過?”
阿桑面帶笑意,安靜坐下,開始療傷。
隻是她悄然捏住了一張符箓。
那是之前常遺真人離開之前,留下的。
在北邊的時候,她沒用。
其實是想要留給小師弟的。
不過現在好了,小師弟還活着。
——
兩人之間的第三次對劍,顧泯的腳步明顯要比之前更加沉重,前面兩次對劍,已經讓他的身軀傷上加傷,到了這會兒,反倒是正常。
燭遊在地面拖過,更是留下一道淩厲劍痕。
耳邊有雷炸開!
湖面再不平靜。
姚錯眼中滿是殺機。
既然已經給過了台階,眼前這年輕人不肯下,那他就要徹底出手抹殺對方了。
顧泯在前掠之時,什麽都沒想,就隻是看着那柄燭遊,柢山至寶在他一上山便交給了自己,換句話說,早在那個時候,師父常遺真人便已經當自己是柢山下一任掌教了。
換做旁人,哪裏會有上山之初便将這些東西交出的,其實師父如何,顧泯很清楚。
那雖說看似是個不正經的師父,但對他是寄有厚望。
之前柢山中興,也隻是說重新成爲世間一流的宗門便是了,但如今顧泯想的,是天下第一劍宗!
必須如此!
兩劍第三次相撞!
前面兩次,都是顧泯吃虧,但這一次,在相撞之時,顧泯便已經将之前的後手施展出來,一直在天上的那條白龍,帶着陣陣龍吟之聲,掠下雲海。
那是顧泯早就準備好的一劍,雖說一直在天幕上,但實際并不簡單。
姚錯其實早就注意到了。
他眯起眼睛。
也是同樣的一劍遞出。
顧泯被“毫無意外”的斬退。
姚錯腳尖一點,掠向雲端,直面那一條白龍。
一人一龍,差距太大,在那條白龍面前,劍府老府主好似蝼蟻一般。
隻是提劍的老劍仙,仰天大笑,“老夫也聊發少年狂,意氣橫生!”
到了這會兒,才是真的說得上暢快兩個字。
來到龍首之前,姚錯數劍齊發,一道道劍氣和白龍相撞,在頃刻之間,便斬下一大片龍鱗,那些龍鱗離開那條白龍身上之後,在墜落的同時,卻沒有立即散開,而是變成了一柄柄利劍,掉頭再盤旋天地。
随着老劍仙一劍一劍的遞出,那條白龍的龍鱗翻飛落下,于是天地之間,便同時出現了無數劍。
而後姚錯出劍斬下龍首,天上那條白龍,就此墜落人間。
但與此同時,姚錯已經被身後的無數劍團團圍住。
年輕劍仙,站在地面,仰頭觀天,而姚錯,則是俯瞰人間。
兩位劍仙,一老一少,中間隔着無數劍。
姚錯俯瞰人間,聲如洪鍾,“這便是你最後的手段?”
出聲之時,更是震退了好些劍。
強大的劍道境界,在這一瞬間,展露無遺。
衣衫還在滴血的年輕人仰頭看向姚錯,“如果前輩就此死去,那當然就是朕最後的手段了,要不然,朕還有千百劍在等着前輩。”
姚錯面無表情,大袖招搖,面對顧泯的這麽多劍,其實他也有劍應對。
姚錯的劍道,本來便不凡。
雖說在多年前,女子劍仙一人便奪去了所有的劍修光彩,但姚錯的心依然沒有受挫,他雖然沒有出現在海上,但依然刻苦修行。
他也堅信自己有朝一日會勝過那個女子。
隻是有些事情,并不是那麽簡單。
如今再面對顧泯這樣的後輩,姚錯如今想着,即便是此生最後一戰,也要傾力。
一道璀璨劍光生出。
天幕之下,雲海翻騰。
姚錯俯瞰人間,輕聲道:“老夫這輩子,是否當真不值一提?”
一輩子練劍,從最開始的時候,想着便是要登頂劍道,成爲世上的劍修第一,隻是從未如願。
于是之後在世間遊曆斬殺那麽多邪道高手,豈不是姚錯的另外一條路?
不能登頂劍道,是否也要留聲名于人間?
“老夫果然是那般的欺世盜名之徒。”
姚錯自嘲一笑。
下一刻。
天地之間,有一劍,蓦然生出,劍光出時,天地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