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聽着這話,很想轉頭看一看眼前的那個白袍男人,但一旦轉身,所付出的代價還要比如今這等推演天機更沉重,到了如今,隻能忍了又忍。
“你所說的那個機會,當真會給?”
道人平息心情,改而問道:“你爲何還會留下最後一絲希望?”
這兩個問題看似簡單,但卻是這麽久了,頭一次問到甯啓帝心裏的問題,爲何會有這麽一絲希望,其實他之前也不清楚,後來知道了真相,卻也不願意承認。
“不必問,你隻要時時告訴朕進展,若是朕一切滿意,那就無事,若是并未如此,朕定然會做那件事的。”
甯啓帝繼續說道:“不必哄騙朕,這世上絕無人能夠哄騙朕,天機之下,即便是你這位道聖,也無法做到。”
道人不說話,此前千萬年,他一人獨自坐于此地,天底下幾乎沒有人能夠和他叫闆,有資格和他說話的人,無一對他不是客客氣氣,至于偶有強過他的,甚至都和他交情不淺。
可以說能夠對他造成不可抹去的傷害的,寥寥無幾。
而能夠将他謀劃徹底毀去的,理應隻有已經化道,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來的師尊,實際上師尊能不能回來,也是個未知數,化道之舉,前無古人,後也無來者去學,那完全是師尊自己的法,能不能成功,誰能知道?
而就在師尊之外,身後人的瘋狂想法,也讓他感受到了危機,甯啓帝之前所說,絕不是泛泛而談,也不是故意吓他,從他的想法裏,他其實也看到了成功的希望,隻是站在對立面,尤其是自己所想已經推行千萬年的前提下,他不會認同對方,但還是感到了切切實實的後怕。
道人歎了口氣,“何必如此,我們都是爲了這個世界,有什麽事情,不能坐下來好好談。”
甯啓帝譏笑道:“過往千萬年,與你好好談的,還有活着的?”
道人一時語塞,不知道如何答複身後那個人。
甯啓帝不說話,轉身就走,一晃眼,便已經離開道觀,來到道觀外,而庭院裏,空空蕩蕩。
那道人依舊沒有轉身,隻是喟然歎道:“千萬年大業,如何能夠敗在你手裏?”
甯啓帝再不看一眼那道觀,重新出現在斷崖上,還是夜裏,還是大雨傾盆,昏暗光線裏,隐約可見,眼前的甯啓皇帝臉色蒼白,顯然之前所言那大道氣息對他無礙,也是假的。
那人号稱道聖,在道門裏地位頗高,尤其是在他那個倒黴師父化道之後,他已然是道門的實際掌權者,即便是在這個世間,他隻要表明身份,去給他磕頭的徒子徒孫,也可以從庭院裏跪到南陵去。
地位往往不僅僅是以輩分決定,對方的境界自然極高,哪怕是一道投影,也是極爲可怕,隻是甯啓帝,卻是全然不放在眼裏。
境界雖不如,但他仍舊有依仗,而且不懼。
至于境界爲何不足,甯啓帝隻認爲,這是當年離開彼岸太早,自己修行的時間太短,要不然道聖又如何?假以時日,他仍舊可以一腳踩死他。
站在山崖上,甯啓帝看着半空中那個肉眼難以看到的破碎之處,收斂思緒,感慨道:“赤發,朕有些累了。”
赤發一直撐傘站在甯啓帝身後,心想這些年來,眼前的陛下的确算計了不少,可比起來千年之前,似乎沒有什麽可比之處,當初不累,爲何現在累了。
“你是覺得,朕做的事情,不僅當年一二,爲何會累了?”
甯啓帝看透了赤發的心思,灑然笑道:“這不是千年之前了,年輕人意氣風發,如同朝陽,但對朕來說,這輪太陽隻要不落山,便是不錯了。”
甯啓帝轉過身來笑道:“不說了,說這些顯得朕矯情。”
赤發張張口,原本有些猶豫,但想了想,還是開口問道:“陛下如今要做的事情,是否都成了?”
他在之前那些年裏,一直去想的事情,好像到了現在,都有些變化,
都不同以往了。
“沒成,但算有些進展,這好像是一局棋,下到這個時候,朕雖然有随時掀了棋盤的辦法,卻沒辦法去決定棋局的走向。”
赤發明了,問道:“是顧泯嗎?”
提及這個年輕人,赤發如今已經多出了幾分尊重,這些年的時間不算長,但是他此刻都已經明白,現在的那個年輕人,早已經不是當初的那個年輕人了,即便自己,施展一切,都不見得能夠能有把握徹底抹殺他了。
他的成長速度,太快了。
快過了所有人的想象。
不僅是世間的明面上的修行者。
“朕有時候很驚異,爲什麽會有這樣的人,竟然能夠追上朕的腳步,但後來一想,他身體裏流着的是朕的血脈,不也能接受?”
……
……
一場大雨,從北境到南邊,到郢都。
崇文樓裏,火爐仍在,已經入春,本來南邊的氣候其實已經有些溫暖,但在崇文樓裏,火爐卻從未熄滅,因爲有個老人,油盡燈枯,已經受不得寒意。
面容蒼老,體魄虛弱,瘦弱不已,白發蒼蒼的老太傅躺在寬大的太師椅裏,渾濁的眼神,盯着眼前的火爐子,盯着裏面本就不多的木炭。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同樣蒼老的趙白圭大踏步走進崇文樓中,來到老太傅身側。
這位如今南楚的太保大人,看着眼前鬥了許多年的老夥計,神情平淡,但眼裏已經有了些淚水。
“你也要……哭?”
老太傅艱難的轉過頭來,看着這個面容蒼老的老家夥,喘着粗氣,說了這麽一句話。
趙白圭一把将眼裏的淚水抹去,輕聲道:“有煙。”
老太傅笑了笑,一張臉的皺紋都被扯動,看起來極其怪異,更有些可怖。
趙白圭想起了年輕時候,每每前往崇文樓辯論的光景,那個時候,學宮勢弱,其實除去他,再沒有任何人能壓得住對面的老太傅,那會兒的老太傅不老,甚至都不是太傅,其實再不濟,也不至于每次都輸給他,後來趙白圭才想明白,其實很多時候,對方都在讓着他。
崇文樓赢了太多東西,在這些方面給學宮留下些面子,也是無可厚非的。
“老家夥,當真要死了?”
趙白圭張了張口,整個嘴唇都在顫抖。
這話沒那麽容易問出來,可一旦問出來,得到的答案會更讓人心碎。
“怎麽了,你覺得你能比我多活多久?”
老太傅艱難開口,笑着說道:“來此人間一趟,我的痕迹已經留下,即便死了,又有什麽關系?”
趙白圭皺眉道:“再留下來做些事情。”
“做的足夠多了,一個人無法做完所有事情,這個道理你不懂?何況我這一生,做過太傅,半座天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世上所有讀書人,見了我不都行禮問好?至少半數讀書人,會打心裏尊重我。我一個學生,如今是東海之主,末了還撐起這麽座南楚,我這一生,足夠了,再也做不到更多了。”
老太傅的臉色紅潤起來,但身體裏的氣機,卻是在不停的朝着外面傾瀉而去,讓對面的火爐子裏的火苗都有些搖晃。
修行一世,到了最後離開的時候,這些曾經得到的,現在都要還給天地。
“老家夥,你是南楚人,對南楚的感情,自然比我深,我雖說在爲南楚謀劃,但實際上是爲了自己私利,各取所需,以後定然會有沖突的地方,希望到時候,你不要怪我。”
趙白圭怒道:“到時候老子都死了,去哪裏怪你?!”
老太傅怅然一笑,輕聲道:“其實說做了這麽多,唯一遺憾的事情,則是這一生,最爲好的日子裏,沒有碰到一個近乎完美的君上,等到了最後垂暮時光,碰到陛下,卻又晚了些,
要是早些年,該多好?”
趙白圭搖頭道:“遇見過,已是大幸。”
修行者、讀書人、朝堂官員。
一個人這輩子可以擁有很多身份,但對于他們這些老家夥來說,實際上最舍不得丢掉的,就是讀書人三個字。
天底下的讀書人,誰沒想過要遇到過明君,大展宏圖?
這可能是讀書人一輩子的追求。
到了最後,老太傅也還在念叨這個,不就是這種事情對他來說,相對而言更重要?
“老家夥,真要走了?”
趙白圭看着對方氣息衰弱得很快,眼看便生機都要沒了,再說話的時候,也哽咽了。
一輩子的好朋友,到了這會兒,是的确要分别了。
老太傅動了動嘴唇,虛弱的說道:“白粥,記着,以後不管什麽深刻,都别忘了我之前給你說的那些事情。”
白粥不知道從什麽地方走了出來,一臉傷悲,緩緩點頭。
然後老太傅再歪過頭去,“顧白,和孟秋池之争,其實沒什麽問題,隻是君子之争,不要把别的事情摻和進去,才是最好的事情。”
顧白的身影出現,他靠在門邊,自顧自喝酒。
然後老太傅重新顫顫巍巍的站起來,一步一步的朝着門口走去,他老得厲害,走得緩慢,用了好久才走到門口,看着門外春色,老太傅以背影對着崇文樓衆人。
“春來了,老夫也來了。”
說完這句話,這位曆經兩座王朝,曾經是無數讀書人最尊敬的領袖,開始一點點化作光粒消失在天地之間。
一點一點,消失不見。
化作春風,去潤天地。
……
……
“嗚嗚……”
一陣春風吹過,崇文樓樓頂的鍾聲響起,聲音傳遍整個郢都。
此時此刻,千家萬戶,無數人,無數讀書人從自家走出,來到大街上,聽着這鍾聲響起。
看着鍾聲響起的方向,臉上先是驚愕,然後是悲傷。
都是讀書人,怎能不知道鍾聲響起是什麽意思。
聖人典籍曾言,世人之死,是燈滅,而我讀書人,胸中一點浩然氣,死便是歸家,而鍾聲響起的,便是歸家的訊号。
到了後來,崇文樓便有了規矩,曆代太傅若是離開人間,便要響起鍾聲,這是尊重,也是習俗。
陳飲走出屋門,聽着鍾聲,沒有說話,但就是這麽站着,他很快便已經淚流滿面。
他的弟子,那個叫做李白玉的小姑娘,有些茫然的問道:“先生,您怎麽了?”
陳飲一言不發,也是因爲說不出話來。
另外的官邸裏,許然從官邸裏走出來,這位南楚的宰輔大人出門之後,一路小跑,朝着崇文樓的方向跑去,跑得太快,甚至差點跌了個跟頭,雖然爬了起來,但是鞋子卻是掉了。
可他渾然不在意,繼續朝着崇文樓方向去,跑了一段路之後,他實在跑不動之後,這位南楚宰輔,才一隻手靠在搭在街角的牆壁上,氣喘籲籲的說道:“學生許……然,送别崔先生!”
……
……
東海的風要比其餘的海風鹹一些,觀海樓上,孟秋池在翻看一本典籍,隻是越翻越覺得煩躁,到了後來,他幹脆合上書,擡眼看向海面。
正是春日,本來不該有大潮的海面上,從遠處有一線大潮推進,讓孟秋池震驚不已。
他正要找人詢問,隻是站起來之後,這位東海之主,卻想到了什麽,隻是一瞬,這個地位已經極高的東海讀書人,淚流滿面。
先生一路走好。
他在心裏默默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