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塵在離開郢都城前,去皇城轉了轉,帶着柳邑。
正是個晚霞不錯的天。
天邊的晚霞,落在皇城的建築上,泛起金色的光亮,的确有些美。
走在内城的城頭上,遠處的甲士看過來這邊,看到那一襲白衣,多多少少有些緊張,北海之主,天底下修行者最頂端者,如今就站在皇城的城頭上,淡淡的看着遠處光景,好像是這一座皇城都是自家内院一般随意,如果要不是之前便有崇文樓的三公打過招呼,隻怕他們這些甲士,自知不敵,都要沖上去。
不過即便知道是友非敵,甲士們也難免緊張。
柳邑安靜的站在自己父親身側,陪同他一起看着晚霞。
這一對父女,一直都有些奇妙,和天底下所有父女都不一樣。
她輕聲開口說道:“在北海,可沒有這樣的晚霞。”
白玉塵自顧自說道:“我陪你娘看過晚霞,其實那些年,我在北海之外,看到的東西不少,那會兒覺得都好看,後來你娘親離開之後,我看這天下景色,都如磅礴大雪,久看無感。”
你在的時候,天下景色都一樣,因爲都不如你好看。
你不在的時候,天下景色都一般,因爲都沒你的存在。
白玉塵的感情被他藏得很好,誰也沒說過,不管是那個最懂他的大應太後,還是自己的閨女柳邑。
柳邑輕聲問道:“爹爹一定很喜歡娘親吧?”
這是她第一次喊爹爹,有些不自然,但是隻要有這兩個字,其實也就夠了。
白玉塵平淡道:“你娘親死的時候,我沒哭。我坐在冰面上,看了很久很久,然後我去陸地上走了走,去了很多我沒去過的地方,一處又一處,我什麽都沒想,似乎你娘親離開,對我而言,并非什麽大事。”
柳邑看着他,眼眶有些濕潤,不知道該說什麽,她從來都不懂自己的父親,不管是自己做他的弟子的時候,還是現在做他的女兒的時候。
“隻是走了很多處地方,忽然有一天在一座山頂看日出的時候,不知道怎麽的,忽然就流了一天眼淚。”
白玉塵說這話的時候,也沒什麽悲傷的表情,仿佛就在陳述一件很普通的事情。
柳邑問道:“爹爹沒去找過娘親的來世?”
“她已經不是她了,找到她又如何?”
白玉塵說道:“沒多大意義。”
柳邑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白玉塵又轉過頭來看向柳邑,“準備在郢都看一輩子晚霞嗎?”
這才是他今日留下來,要談的事情。
柳邑臉頰微紅,但還是很快點了點頭,然後笑了起來。
或許天底下的女子都是這般,在自己的爹爹談及自己喜歡的男子的時候,總會不自覺的就笑了起來。
這份笑容,抵得過天底下所有的胭脂。
有這份笑容的女子,最是動人。
“修行者之間的情愛,并不簡單,百年千年,時間太久,難免生厭,到時候雙方的情愛沒有了當初濃厚,即便你願意看晚霞,或許那個人也不願意看了。”
白玉塵難得多說了很多話,他在城頭上坐了下來,柳邑也跟着坐下,這對父女,忽然就像全天底下的父女一樣,一起坐下,談起了另外的男人。
不過不一樣的是,白玉塵不像是天底下那些别的父親一樣,一提及自己閨女喜歡的男人,便覺得咬牙切齒,而是顯得相當淡然。
“爹爹覺得他怎麽樣?”
柳邑有些好奇的問道。
隻是依然緊張。
白玉塵點頭道:“當世年輕人,沒人及得上他。”
柳邑高興壞了,天底下沒有女子不希望自己喜歡的男子,會是那世上最好的男子。
白玉塵說道:“不出意外的話,以後他會是世上最強之人,不過他不會在這裏停留多久,你是等着他回來,還是同他一起走?”
柳邑張張口,就要脫口而出,但白玉塵卻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不急着說,好好想想。”
說完這句話,白玉塵站起身,對柳邑說了聲走了,然後轉身就要走。
他似乎提出問題之後,根本沒想要獲得答案。
離開皇城,在郢都城外一百二十裏處,白玉塵在一座早已經荒廢的破廟前停下,走了進去。
四海之主裏的南海之主霧野老僧離開郢都的時間比他早很多,但即便是離開了,那個老和尚也沒有急着離去,而是在這裏等着白玉塵。
兩位四海之主,都是當世一等一的大人物,如今卻在這破廟裏相見。
等到白玉塵走進這裏面,老和尚才站起身,已經枯瘦得不像樣子的老和尚主動開口說道:“有兩個問題,想問問你。”
白玉塵不言不語,但他沒有轉身就走,其實便是已經默認。
“頭一個問題,想知道你對如今天下,北邊大應還是否有心思?”
當年老和尚常常前往北邊的大應,就是因爲白玉塵隔三差五便要去一趟,他身爲大順王朝的亡國太子,此生心願便是覆滅大應王朝,而老和尚之前要做的,便是不讓白玉塵做這些。
“如今天下,大應如何,與我何幹?”
白玉塵淡然開口,“局勢如此,我怎麽想,已經沒關系了。”
老和尚微微點頭,感慨道:“你連此事都能夠想透,怪不得能夠前行頗多,如今世間,能勝過你的,可否還有人?”
白玉塵不爲所動,“這是第二個問題?”
老和尚搖了搖頭,然後這才問出了第二個問題,“北海之外,是否有蠻夷異動?”
南海之外,前些日子,那些當年被趕出去的蠻夷,如今已經蠢蠢欲動,比起來當初頻繁太多了。
再加上西海那邊前些日子更有金阙強者侵入大陸,種種痕迹,已經足以說明,四海之外的蠻夷,在沉寂千年之後,又要有大動作了。
“早在很久之前,他們便在北海深處的一處戰場培養年輕人了,當時我不知曉。”
老和尚一臉愁苦。
“他們這一代的最天才者,已經被顧泯斬殺,隻是之前積攢了那麽多人,北邊的蠻夷,比千年之前,強得多。”
既然是說起四海之外的事情,白玉塵可以說很多。
“在這裏等你的時候,梁拾遺和林深兩人,已經仗劍出海了,他不願意久留在西海,想要殺出西海的百年太平。”
老和尚臉色依然不太好看,自顧自緩緩的說道:“你覺得兩位劍仙,能夠在西海之外殺得百年太平嗎?”
白玉塵沒說話。
老和尚又說道:“我很老了。”
他是四海之主裏年紀最大的那個人,活不長了。
而四海之上,卻不可無主。
其實現在擺在他們面前的問題很是複雜,四海之中,西海的梁拾遺,南海的他,都不會在這世間再停留多久。
梁拾遺要去彼岸,而老和尚則是時日無多。
可他們之後,這擔子誰來擔起,卻無安排。
白玉塵更加強大,說是去彼岸,也是這數年之間的事情。
四海之中,三位都要在近期離開,空缺出來的位置,誰能頂起來?
這或許是世間千年來,最爲古怪和尴尬的一個階段。
“或許像是梁拾遺那般想,也不錯,出海一戰,殺出百年太平,百年之後,自然局勢不同。”
白玉塵有些贊同梁拾遺的想法。
老和尚說道:“南海那邊,我撐不了多久了,若是以後有事發生,便是我對不起天下人。”
白玉塵看着老和尚,這兩人雖然一直都說不上是朋友,但兩個人交手多年,也算是有幾分情誼。
如今這麽說起來,白玉塵自然也知道他的想法。
但這位北海玉藻宗的宗主,隻是看着老和尚,沒有點頭沒有搖頭。
老和尚笑了笑,他已然知道白玉塵心意。
“請問。”
他問了白玉塵兩個問題,自然也要回答白玉塵的問題。
“我隻有一個問題,告訴我你知道的彼岸所有情況。”
白玉塵問道:“那裏到底是一處長生之所,還是這徹頭徹尾的就是一場騙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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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沒急着開口。
世上知道彼岸那邊事情的人,肯定不少,但是應當沒有人比他知道的更多。
老和尚說道:“彼岸确有長生之路,要不然這曆史上的那些天才,會如同飛蛾撲火般不計後果的朝着彼岸而去。”
這人間曆史,已經隻能追溯到萬年之前,而在這萬年之中,幾乎大部分真正的天才修行者,都是離開此地前往彼岸而去的,雖說在史冊上他們被記載成無數種死法,但實際上,他們都沒死。
幾乎全部都去了彼岸。
彼岸似乎是一種比這個世間更爲高等的世界,一旦破開金阙,便不會在這裏停留,千百年來,一直如此。
而今天,老和尚便要直白揭露原因。
“一旦破境,便會有天地大道壓制,金阙之上,修行便幾乎再無可能,爲了繼續修行,便隻能去彼岸。”
老和尚說道:“那不是一個騙局,是真正有長生可能的地方。”
天底下要是有人說話百分百可信,就隻有面前的老和尚了。
白玉塵又問道:“除去這些之外,你不知道别的了?”
老和尚微笑道:“彼岸何其神秘,去者莫能還,我們這些在迷霧之前的人,能夠知道一些迷霧裏的東西,已經很不容易了。”
……
……
梁拾遺和女子劍仙兩人前往西海之外,并非禦劍而行,而是乘舟。
禦劍很快,乘舟也不慢。
本來按着梁拾遺自己的想法,去往西海之外的蠻夷之地,叫上更多的人最好,喊上一堆金阙,也不用再廢話什麽,直接橫推那邊的蠻夷,将這個族群給滅掉,那之後西海,自然會有千萬年的太平光景。
隻可惜他的這個想法,并沒有得到旁人的支持,他一共邀請過幾個人,沒一個人答應他。
最後他沒辦法,隻能兩人出海,兩個人有兩個人的殺法,雖然再不能去想蕩滅整個西海之外的蠻夷,但至少也能殺那麽數位金阙。
讓那些蠻夷安靜下來,在未來的數十年乃至百年之中,不再生事。
站在船頭,梁拾遺百無聊賴的問道:“你之前在西海百年,殺過多少橫渡西海的蠻夷?”
女子劍仙看着海面,頭也不擡的說道:“三個。”
“三個都是金阙?”
梁拾遺掏了掏耳朵,自顧自說道:“對了,不是金阙,估摸着都不敢往西海這邊來。”
“那知道那邊蠻夷是個什麽情況嗎?誰最厲害?”
梁拾遺伸手在海水裏攪動,然後無趣的躺下,頭看着天空,“我太蠢了,這種事情,你肯定不上心,我居然還白費功夫去問你,真是蠢。”
女子劍仙坐鎮西海的百年裏,每日做得最多的,不是殺人,而是在悟劍,她在百年裏,一直在修行劍道,至于修行之外,若是有蠻夷想要橫渡西海,自然而然的便會出手。
而除去殺人之外,她自然沒有興趣再去問什麽别的東西。
梁拾遺有些無趣的說道:“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想過練劍之外的事情?”
女子劍仙看了他一眼,然後很直白的……點了點頭。
在她心裏,世上沒有任何事情比練劍更重要,尤其是在已經報仇之後,再之後的事情,便更是隻有練劍一件事了。
“那我說要出西海,你爲什麽要跟着我一起來?”
梁拾遺從來沒有強迫過任何人做任何事情,就像是這次離開西海,他也隻是問過女子劍仙願不願意同行,依着他的想法,要是女子劍仙不願意,他就獨自出海就是了,誰叫他當初要勝過眼前的女子,成了這麽個西海之主。
隻是當初開口的時候,女子劍仙也同意了,這其實讓梁拾遺有些不明白這是爲什麽。
女子劍仙挑眉說道:“我也想知道你爲什麽非要出海殺人。”
梁拾遺笑着問道:“你沒有想法?”
“你怎麽看,也不像是個心系天下的人,成了西海之主,也不願意留在西海,想來這天底下的大事,你都可以不在意,說走便走了,爲什麽偏偏要做這麽多事情?”
女子劍仙說話的時候,梁拾遺已經坐起身來,一直在看着她。
梁拾遺反問道:“上次那個蠻夷去到了劍府門前,是從什麽地方過去的?難道不是西海?”
那是這些年來,第一個從海外來到這邊,并且在這邊攪 弄風雨的蠻夷,而恰恰就是從西海那邊過來的。
“原來隻是面子。”
女子劍仙有些失望,對這個答案很失望,也對梁拾遺這個人很失望。
蠻夷從西海外而來,而那個時候的西海之主是梁拾遺,這自然會讓梁拾遺很沒有面子,他是天底下劍道最高之人,是劍道魁首,雖然現在用劍的,名聲最響亮的應該是那個在南楚當皇帝的年輕人,可梁拾遺畢竟是劍道魁首,想來沒有人能讓他沒面子。
即便是沒了面子,也要找回來。
“沒面子是真的,要找回來面子也是真的,但除去這些之外,還有責任兩個字。”
梁拾遺微笑道:“師父離開之後,我獨自一人,肩上沒有任何東西,責任這兩個字,我一直很害怕見到,因爲這往往意味着麻煩,能扛下來的還好,扛不下來的,便會讓我覺得無力,到時候除去一直說沒辦法之外,還能做什麽?”
“不過我做不到的事情還是很少,正好很少的那些事情,也不關我的事情。”
梁拾遺說了這麽些話,感覺有些輕松,于是大聲笑了起來,很開懷的意思。
“你沒有想過你會死在西海之外?”
女子劍仙淡然道:“你縱然很強,但隻有我們,整個西海之外的蠻夷,至少也有十位金阙。”
梁拾遺毫不在乎的說道:“你和我一起死,還有什麽死法比這個死法更好?”
“不去彼岸了?”
“事情有先後輕重之分,我覺得去彼岸這種事情,還不是很重要。”
“有時候你真的是個很怪的人。”
“認真的時候?”
“爲什麽要這樣?”
“你難道不知道,天底下但凡是奇怪的劍修,都是了不起的劍修。哦,抱歉,其實應該是了不起的劍修,都是奇怪的劍修,你看看當初的晚雲真人,如今的我,是不是如此?”
梁拾遺仰起頭,帶着笑意說道:“一個修行者,不管怎麽強大,但如果他的心裏沒有這個世間,我就會看不起他。”
女子劍仙不說話。
海面盡頭已經隐隐可見高山,一片海島,已經出現在了他們兩人的眼前。
女子劍仙忽然說道:“我不陪你去了。”
梁拾遺有些意外,當初她答應的時候,他很意外,這會兒說不陪他的時候,也是如此。
“怕我死在那邊?”
梁拾遺很快便知道了女子劍仙的想法。
女子劍仙不去,便是讓他有所牽挂,在這邊看着他,他自然會盡量回來。
“撐不下去的時候,我會出劍。”
女子劍仙淡然道:“雖然我到這會兒還是不明白,你爲什麽非要一個人跑到這邊來,明明會有更爲穩妥的辦法。”
梁拾遺站起身來,不知道什麽時候,拿出了自己的佩劍,笑道:“我的劍道到了這會兒,真的需要殺幾個人。”
——
離開邊境,一路北上,之後的日子,禦劍而行,顧泯和阿桑用不了多久,便已經走了一半大應疆土。
如今的大應,邊境上戰事已起,國境之中也是無比肅然,即便是禦劍而過,顧泯也能感受到那股氣息。
紛紛擾擾,才是人間。
不過已經在邊境耽誤了不少時間,顧泯這之後一路,并未停留。
數日之後,他來到了千丈山。
落于山腳,仰頭去看這座人迹罕至的荒山,顧泯轉頭問道:“師姐看出有什麽異樣沒有?”
金阙強者的神魂無比強大,放開神識,周遭方圓百裏,一點風吹草動,都逃不過這樣的強者感知。
阿桑閉上眼睛,認真感知了一番,在半刻鍾之後才睜開眼睛,然後搖了搖頭。
顧泯皺了皺眉。
千丈山被發現過有兵器甲胄,是屬于那支禦北軍的,根據老太傅的推算,這個地方應該有一處别的空間。
類似于帝陵藏于地底,也類似于顧泯之前去那處劍道囚籠。
隻是怎麽尋找到那入口,是他要面臨的頭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