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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四章阿泯


夜幕降臨,郢都的皇城裏燈火一片,恍如白晝。

在皇城各處,那些個曾經的舊宮人,時隔多年再看到這光景,都是熱淚盈眶,眼淚汪汪。

世上最讓人意外,也讓人感動的事情,不就是那個失而複得四個字嗎?

對他們這些喪家犬來說,又能看到自己曾經的故鄉故國,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賜。

因此不少宮人就靠着牆壁跪下,雙手合十,十分虔誠的禱告。

一身雪白帝袍的顧泯,獨自走在皇城裏,特意避過了那麽多宮人,總給人一種錯覺,那就是這座皇城,實際上,空無一人。

其實哪能呢?

顧泯轉入一條偏僻甬道,那一直被宮裏的女官和宦官念叨着是修來沒什麽用的多餘東西,因此很多年前,這裏便沒有什麽人了。

算是皇城裏最爲偏僻的地方之一。

小的時候,他要是不開心了,就會一個人躲到這裏來,平常宮人們找不到他,就會着急,一着急,就要去禀告他的母親,那位南楚的皇後娘娘,一輩子都沒怎麽發過火的母後,也不會去斥責那些把他弄丢了的宮女太監,隻是會讓人先去皇城裏的湖畔看看,看看自己的小兒子是不是被人扔進去了。

然後是那些古井裏。

等到都沒看到,皇後娘娘雖然還是擔憂,就肯定沒有之前那麽急迫了,但他們常常也是找不到的,到了這個時候,就要禀報那位南楚皇帝,自己心中最爲偉岸的父皇了。

而在這個時候,自己的父皇不管是手裏有什麽要緊的事情,都會放下,然後一個人來到這邊。

不讓外人知曉。

那個脾氣也好得出奇的皇帝陛下,會一把抱起自己的小皇子,坐在台階上,聽着那小家夥的不開心,往往這個時候,一講便要講到黃昏,這個時候,這兩父子就能看看郢都的日落。

小家夥的糟糕心情就沒了,父皇會把他帶出來,交給自己母後,而那位做父親的,還得返回禦書房去好好看看耽誤一日的折子。

每每如此。

後來小顧泯的心裏,自然要要沾沾自喜,覺得母後就是沒父皇聰明,每次都找不到他。

直到他長大一些,母後的身體越來越差的時候,在病榻前,那個臉上蒼白已經沒有血色的母後,艱難在病痛中擠出一個微笑,輕聲說道:“阿泯,以後再生氣了,能不能來給母後說呢?母後活不了多久了,但在這最後的光景,也想替阿泯解決這些小煩惱,阿泯喜歡父皇,喜歡和你父皇相處,隻是他很忙的,很忙的……”

她艱難的說道:“阿泯聽話,以後不要去打擾父皇好不好?”

到了這會兒,小顧泯才明白,原來之前母後是知道他在哪兒的,隻是知道他想要自己父皇來陪陪他,所以才故意找不到他的。

那個時候顧泯就明白了,天底下父母,肯定都是愛自己孩子的,隻是愛的方式不一樣,生在帝王之家,自然更是如此。

于是小顧泯在自己母後床榻前認真點頭,而從此之後,他再也沒來過這個地方。

那是他年少時候少有的溫情時候,後來母後去世,父皇眼看着便瘦下來了,那雙原本滿是光彩的眼睛,到了後來,已經變得暗淡無光。

雖說後來知道,那是皇兄在父皇的吃食裏下了毒,但顧泯如今卻覺得,即便是沒有皇兄下毒,隻怕父皇也活不了太久了。

父皇這輩子,早年的時候常說要做個十分了不起的帝王,那個時候,朝中滾滾諸公,都是這般覺得。

他們心中的陛下,雖然及不上那些曆史上雄才偉略的雄主,但勝在一個仁字。

脾氣如此好的皇帝陛下,讓朝野上下,都一團和氣,鮮有争端,更爲值得一提的是,父皇執政期間,從未妄殺過一個大臣。

不過後來遇到自己母後之後,那位帝王雖說對待政事還是一如既往兢兢業業,但是心思更多的,其實都在母後身上了。

那個時候顧泯還小,父皇私下裏就會和自己這小兒子說,其實有他母後,不做皇帝也不是什麽大事,甚至都不算事。

他最爲偏愛自己的小兒子,而原因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小兒子生得最好看,最像他喜歡的那個女子。

其實就這麽簡單的一個道理。

隻是由于他的偏愛,導緻皇兄太過于害怕,害怕有朝一日自己的太子之位都是顧泯的,故而在父皇還沒有改變心意之前,便先下了毒。

父皇的身體越來越差,便越沒有想過再把皇位傳給顧泯了,畢竟顧泯年少,自己命不久矣,等到他登基,就是個主少國疑的局面,這樣對南楚不好。

是啊,那個男人,一輩子想的是自己喜歡的女子開不開心,自己的國好不好,自己的兒子有沒有受委屈,而别的,都沒了。

想到這裏,顧泯已經淚流滿面。

用雪白帝袍的衣袖擦幹眼淚,顧泯走出甬道,随即來到禦書房那邊。

守夜的老宦官在門前站立,看着這個雄姿英發的年輕皇帝,低聲道:“陛下,太保大人已經在裏面等很久了。”

顧泯看了一眼門口的老宦官,實際上他才不過堪堪五十出頭,隻是和普通男子差了些東西的他,衰老比常人要更快,再加上南楚沒了之後,他沒了去處,也不會種田,其實就是想種,也沒有地給他們,因此隻能在郢都城裏找些力氣活。

這樣一來,就更是衰老得快了。

顧泯低聲道:“沒說要守夜,況且這會兒,就算有人要殺我,也不見得能殺得了我,反倒是你,白白送了性命。去歇着吧。”

老宦官聽着這話,連忙搖頭,“陛下身邊哪能沒有人伺候,宮裏有宮裏的規矩,陛下不可因個人之善,沒了規矩。”

面對這些個姑且可以說是前朝舊人的老前輩們,顧泯還真沒沒什麽辦法。

他正要開口,說是要讓個年輕些的太監來守着就是了,老宦官卻是搖了搖頭,他輕聲笑道:“老奴這輩子,最開心的時日就是守着仁宗皇帝的時日,陛下是仁宗皇帝的子嗣,老奴這餘下的日子,也想守着陛下,即便是……”

說到這裏,老宦官開始抽自己的嘴巴,低聲喃喃道:“呸呸呸,不吉利的話說他做什麽。”

顧泯按住他的手,看了看老宦官紅透的臉龐,低聲道:“沒關系,有朕在,南楚亡不了。”

說完這句話,他也不再多說,而是推門而入,這屋子裏還有個更老的老大人等着他。

……

……

禦書房内,雖說是夜晚,但油燈不少,蠟燭也不少,還是如同白晝。

那位南楚的太保大人,也就是從學宮帶來一百多個南楚讀書人的老人,坐在一把太師椅上,已經昏睡過去。

顧泯輕手輕腳的關上門,然後才朝着書桌走去。

這位太保大人,之前已經打過交道了,其實第一次相見,顧泯還有些意外,因爲這個老人便是當初他雲遊出竅的時候,碰到的那個老人,順帶着那個名爲林運的讀書人,也是如此。

當時這兩人便在談論南楚朝政,顧泯還有所得,但沒想到,原來這老大人原來也是南楚人氏,而在學宮講學之時,便已經早早爲南楚複國做了準備。

之前一直以爲南楚并無修行者,也無像是崇文樓那樣的讀書人,可現在一看,全部都有了。

這讓顧泯,到底是有些感慨。

不過才坐下,那邊的太保大人蒼老的聲音就響起來了,“陛下之前去了何處?”

老人睜開眼睛,面帶笑意的看着這位可以說是南楚舊帝,也可以說是南楚新帝的年輕男人。

顧泯無奈道:“在宮裏走了走,沒想到趙老大人今晚入宮了,早知道,便留在這裏等老大人了。”

名爲趙白圭的老人微笑道:“打擾陛下了,隻是後日便是登基大典,有些事情,老臣也得和陛下通通氣。”

因爲登基大典之前,有許多事情要處理,所以像是崔溥這些人,入宮并不需要禀告,顧泯之所以不知道他如此晚還要入宮,也是如此。

如今的南楚雖然還未舉行顧泯的登基大典,但是體系差不多都已經形成,如今還未示人的南楚官場上,崇文樓和學宮的讀書人,分庭抗禮,各成派系,剩下的一些,是南楚舊臣。

當然了,三公之中,崇文樓讀書人兩位,學宮讀書人一位,而宰輔之位,卻不隸屬這兩方任何一方,甚至不屬于南楚舊臣。

南楚官場泾渭分明,如今還沒出什麽問題,至于之後會不會結黨,顧泯擔憂不大,畢竟白粥年輕,她至少還要看着崇文樓很久,有她在,顧泯不相信事情會發展到他不想看到的局面。

顧泯看向趙白圭,“老大人和崇文樓将南楚上下梳理的井井有條,之前送來的折子,朕都看了,并無問題,還有什麽要說的?”

趙白圭疑惑道:“那多達百封折子,陛下都看了?”

那些折子是前兩天才送到宮裏的,差不多一百多份,依着趙白圭的想法,這些折子估摸着送進來也是吃灰的,他下意識的覺得顧泯應該是個修行者,而不是個皇帝。

可這會兒看來,他好像錯了。

顧泯看着這個滿臉期許的老頭子,簡要的說了說那些折子上的内容。

顧泯在修行上是天才,在這些事情上也其實不差,而且最爲重要的是,他也是皇族出身。

對這些事情,其實還是有些天賦的。

說了些折子上的内容,趙白圭也不多說了,之前他就是怕自己這個陛下沒有看過這些,才想着簡要的來說說,隻是這會兒發現,沒必要了。

于是老人緊繃的心就放松下來,轉而笑着說道:“那既然如此,就和陛下拉拉家常吧。”

顧泯是修行者,面前這位更是修行者,兩人都不需要普通人那般睡覺休息,依然是精力充沛。

“老大人請說。”

顧泯笑了笑,沒什麽抵觸心理,在史書上,面對年輕帝王,那些個什麽三朝元老,總會要找些事情來刁難,在南楚,這三公中兩個,都是活了百年以上的老大人,一個天下讀書人領袖,另外一個,也不逞多讓,要是這兩個老人都是這種脾性,顧泯這個年輕皇帝當然當得會不順心,隻是目前來看,兩人的确很尊重顧泯,并不是裝出來的,而是從内心裏都是如此覺得。

“老臣是中和二年入仕的,乾甯三年便做了吏部尚書,那會兒老夫才四十出頭,以至于後來同僚們都說老夫有機會坐上宰輔之位。”

中和二年,乾甯三年,都是南楚較早一些的年号了,中和不去說,乾甯的年号顧泯是知道,那是先祖顧野的年号。

那位先祖,就是那個已經修行到金阙之上,卻不曾想過要将南楚疆域擴大,反倒是直接丢了帝袍,直接去了彼岸。

顧泯感慨道:“原來老大人居然是那一年的南楚朝臣。”

這件事他這會兒才知道。

趙白圭說道:“當初陛下破境金阙的事情,老臣也知道,當時也勸過陛下去開創南楚未有的萬世基業,但陛下未允,至此心灰意冷,老臣便離開郢都,去了學宮。”

對于早年的趙白圭來說,有機會将南楚版圖擴大,自然是極好的事情,本有可能的事情,卻被人拒絕,自然想不清楚,心灰意冷之下,離開也是正常。

顧泯說道:“彼岸之地,有太多秘密,或許金阙之上,那個地方的意義,更大于成爲天下共主。”

“可能……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金阙之上才知彼岸之真相,可金阙之上,卻又不會留在世間,所以這個世間的人,怎麽都不知道彼岸之詳情。

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這麽多年過去,老臣早已經不怨恨當初陛下的抉擇,南楚要拿天下,其實不必非要陛下一人扛着一座國去走,如此自然走不遠,況且不是已經有例子擺在眼前了嗎?”

大祁王朝就是擺在他們面前的例子,一位大祁先帝,讓大祁王朝如此繁榮鼎盛,沒了他,也就是迅速衰敗。

一國之興亡,在一人身上,代價便是當他離去的時候,上下都不會有什麽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顧泯點頭道:“如今老大人再度出山,心志未變?”

趙白圭斬釘截鐵,“自然不變。”

老人話鋒一轉,“再看這天下,有哪一個比陛下更适合做天下共主的嗎?”

顧泯來不及說話,老人就自顧自的說道:“做皇帝,手要硬,但心不該太硬,以仁愛之心去看天下百姓,他們活得很累,其實最不該負。即便盛世,天底下的百姓,無非也就是吃得飽飯而已,可就是這樣,他們便對上位者感恩戴德了,如今可愛的百姓們,如何忍心辜負?”

顧泯點點頭,這句話他完全贊同,若不是自己之前也有如此想法,也不會如今這般爲難。

“老臣聽聞,陛下之前不願複國,也是因爲舍不得南楚百姓死于戰場之上,但老臣以爲不然,陛下不複國,哪怕沒有這場大亂,南楚百姓仍舊之是勉強飽腹而已,在大祁,他們始終是外來人,會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負,活下來了又如何,整天的閑言碎語和欺辱,他們沒個人樣,而有了自己的國,他們即便過得再差一點,也會覺得心裏沒那麽苦的,再說了,陛下難道不會給他們更好的生活嗎?”

趙白圭看着顧泯的眼睛,緩慢說道:“陛下要做的,其實正是他們需要的,死幾個人算什麽,他們雖然不願意,但和有個國來比,不是大事的。”

顧泯聽這一席話,如同醍醐灌頂,之前好些認知,其實都是他以爲,而并不是那些南楚百姓的真實想法。

顧泯問道:“南楚一統天下,南楚之外的百姓,豈不是昨日南楚的百姓?”

趙白圭搖搖頭,“不一樣的,南楚的百姓經過磨難,隻要上面好好引導,他們會接納外面的百姓,而陛下和梁照不一樣,陛下有仁愛之心,對這天下,不會和梁照那般無所謂,老臣在這裏問一句,若是有朝一日,南楚一統天下,天下百姓都是陛下之子民,那若是有難,陛下難不成不管?”

顧泯搖頭,一字一句的說道:“既然是朕的子民,那外人便欺負不得,誰也不行!”

趙白圭欣慰的笑道:“就是這樣了,陛下如此,老臣很放心,老臣相信,陛下會是南楚曆史上,最爲了不起的一位帝王了。”

顧泯苦笑道:“老大人今天給朕戴着高帽子,真的讓朕有些惶恐。”

趙白圭哈哈笑道:“陛下不着急,現在有老臣這幫人幫陛下幹着,不着急。”

顧泯也不好在說什麽,不過和這位老大人一番長談,天色漸明,外面已經有了些天光,趙白圭站起來告辭,顧泯将其送到禦書房外,還想再送,趙白圭便擺擺手,“陛下如今是南楚的皇帝陛下,還是一如既往的心地善良這沒問題,但是在外,莫要失了帝王之儀,就送到這裏便可。”

趙白圭再次大禮拜别,顧泯這次站在原地看着,并未再送。

等到老大人消失在眼前之後,顧泯才轉身回到禦書房,沒過多久,老宦官端着茶水進來,把茶杯放在桌上的時候,老宦官輕聲提醒道:“陛下,監正大人來了。”

顧泯點頭道:“宣。”

……

……

南楚雖說是南邊的一座小國,但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該有的衙門一直都有,欽天監爲曆代南楚皇帝推測國運,考證星象,也不知道說對幾次,但是衙門卻一直都在。

之前欽天監在南楚一直不受人待見,是因爲曆代監正都是普通百姓,讀過幾本勘探星象的書,知道一些天象變化,卻沒有真材實料,故而往往推測不準,雖說并未引來殺身之禍,所以不管是曆代南楚皇帝,還是朝中諸公,都不是太在意。

隻是如今南楚再複國,這欽天監的監正換成了貨真價實的修行者,而且對這方面,仍舊研究,這個衙門才徹底讓顧泯上了心。

前幾日他特意去找過那位監正聊了很多,到了後來,他給那位監正留下難題,說是有辦法便來找他,結果小半個月之後,那位監正終于來了。

禦書房外,穿着一襲青衫的監正大人,緩慢的走了進來,身材瘦削的監正大人來到禦書房裏,跪下有氣無力的說了句叩見陛下。

顧泯喝了口茶,看了一眼面前的監正,狐疑道:“苟大人,你這多少天沒閉眼了?”

名爲苟望的讀書人,其實出自崇文樓,也算是個讀書人,隻是他研究的方向卻不是那些聖人學說,而是那些個天象占蔔之類的東西,也好在崇文樓裏該有的書都有,這才讓他也能自學成才。

在南楚再選官員的時候,其實很多官職人選都要再三推敲,唯獨這欽天監監正,就是非他不可。

頂着兩個黑眼圈的苟望擡起頭來,哭喪着臉埋怨道:“還不是陛下你給臣找的差事,臣這幾日,就真沒閉過眼。”

顧泯啞然失笑。

他走過來把這位已經累到虛脫的監正大人拖到太師椅上坐好,這才在他一旁坐下,問道:“可有進展?”

苟望聽到這個,來了些精神,揉了揉眼睛,開始倒苦水,“原本若是早幾十年,就在太後娘娘亡故的當口便去追魂之術,那就簡單了,查到太後寄生于何處,如今多大,全然沒有問題。可現在時過境遷,真的是……”

顧泯有些失望,“沒希望了?”

苟望搖頭道:“還真有。”

顧泯挑了挑眉。

苟望嘿嘿一笑,“臣在崇文樓找了不少書,終于找到方法,加上陛下你拿的那塊玉佩,再加上這數日的努力,布下了一方引魂陣,應當算是成了。”

顧泯皺眉道:“應當?”

苟望拿出懷裏的玉佩,那是當年顧泯的母後留給他的,因此上面還有那位太後的精氣。

“母子連心,血脈相連,陛下若是想要找到如今太後的來世之人,便要看看陛下的鮮血是否能夠激起那縷太後精氣了,若是能成,自然指引陛下前去。”

顧泯仔細問了問如何施展,苟望隻說,以鮮血滴落在玉佩之上,若是可以,自然激起引魂陣,若是不行,便就不行。

顧泯沒有猶豫,一縷劍氣瞬間割破手指。

苟望阻止道:“陛下,且慢。”

顧泯轉頭看向他。

“修行者和普通百姓不同,修行者并無來世一說,普通百姓有,但肉體斷絕生機,生魂在天地遊蕩,不知去往何處,也不知能去往何處,轉世之後,男女之分,也無定數,若是尋到今生的太後是男子,陛下隻怕心裏也會有些過不去。”

苟望微微一頓,繼續說道:“即便是女子,如今也無法記起陛下了。”

顧泯搖頭道:“在登基之前,朕一定要見母後一面,告訴她這個好消息,即便是她記不起朕,也無妨。”

苟望微微歎氣,不再多說。

可顧泯又問道:“那父皇呢,再無機會了?”

苟望點頭道:“皇族子弟,自有一道傳承,亡魂外人難尋,這是各國的皇室一貫所爲,先帝的來世,臣毫無辦法,而且太後因爲沾染了皇族氣運,也比之前麻煩了很多,要不是臣足夠聰明……隻怕也沒辦法。”

顧泯不禁莞爾,這個苟望還真有些跳脫。

不過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強求什麽。

能夠有可能再見母後一面,便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不再猶豫,顧泯将割破的手指放在玉佩上,鮮血很快便從手指流出,流到了玉佩上。

看着玉佩,顧泯目不轉睛。

很久之後,沒有動靜。

顧泯眼裏的神采漸漸黯淡下來,終究……還是不行嗎?

苟望也有些失望,畢竟這是他花了好些日子才搞出來的東西,結果居然不行。

他張了張口,準備說點什麽,可下一刻,他的聲音便尖銳起來,“陛下,您看?!”

顧泯擡頭,此刻玉佩整體開始發出潔白光芒,然後光芒大作,照的人睜不開眼睛。

再下一刻,光芒微微平和,一個容貌好看,舉止端莊,穿着一身宮裝的婦人出現在兩人之前。

顧泯眼眶濕潤,看着眼前的婦人,他嘴唇微動,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是他的母後,是最疼愛他的人。

顧泯輕輕開口,“母後……”

然後他伸手,隻是自己的手才碰到那個婦人,她便化作一粒粒光粒朝着遠處飛去。

苟望趕緊開口,“陛下,跟上光粒,若是追丢了,這輩子都再難見到太後了!”

顧泯一怔,趕緊取出燭遊,禦劍而起!

那些潔白的光粒連成一條長線,朝着遠處飛去,而且速度極快,若非顧泯如今已經是繁星境的劍修,隻怕都追不上。

可即便如此,他也隻能跟着那條白光後面,竭力而追。

風聲再度刷過耳邊,顧泯如今隻能聽到呼呼風聲,可他仍舊沒有什麽想法,他如今,全部心思,都在那光上。

他的心情很急迫,也是無比地激動。

自己有多少年沒有見過母後了?

很多年了。

母後病逝的那一年,自己還隻是個孩子,連少年都說不上,之後父皇憔悴,沒過多久便随着母後而去,再之後皇兄當政,他慢慢長大,成了少年。

可就是在這個時候,大祁的軍隊踏破了郢都城,在之前,皇兄要他頂着他的身份去死,而他要逃出去,不做皇帝,但是能活下來。

這是皇兄給他安排的命運,若是妥協,他如今便也是一堆白骨了。

可他不願意,所以那短劍便插到了皇兄的胸口。

皇兄死了,他穿上了那襲帝袍。

隻是也就是一晚上,要不是李鄉,他之後會被帶到鹹商城,會被當做打開帝陵的鑰匙,更會被殺死。

就和其他五國的皇帝一樣。

李鄉換下了他。

他逃到了外面,碰到了小師姐,然後上了柢山,開始修行,一路走來,經曆了很多,也知道了很多,但最爲重要的是他明白了很多,如今兜兜轉轉,他不僅是柢山掌教,又要重新成爲南楚皇帝。

而這一次,他不會再丢棄自己的子民,不會再面臨大廈将傾,無能爲力了。

而在重新開始之前,顧泯要去見自己的娘親,她是曾經天底下最疼愛他的人。

“娘親,你會爲我驕傲的吧?”

……

……

白光遠去,如同俯瞰河山,卻是毫不留戀。

而顧泯一直追尋,也不願意停留。

半日之後,顧泯已經快來到南楚邊境,再往前走,便出了南楚。

雖說知道這來世的母後,是什麽人都不好說,但一想到她甚至都已經不是南楚人,顧泯還是有些失落。

那白光似乎知道顧泯的想法,忽然在天上停住,而後徑直落下,速度仍舊極快!

顧泯跟着下落,但還是慶幸,因爲此地,還是南楚境内。

從天而降,白光越發迅速,到了後來,就連顧泯這麽個繁星境的劍修,都已經追不上,他隻是在雲彩裏看到,那道白光最後落到了一座小院裏,然後便徹底消失。

顧泯朝着那小院而去,快要落到地面的時候,才知道自己來到了一座小鎮上。

這裏距離南楚邊境,還有一段距離。

小鎮很小,百姓不多,但很是祥和。

讓顧泯感到意外的是,即便是這裏,也是家家戶戶都挂着紅燈籠,人人臉上有笑意。

那座小院位于小鎮東邊,不大,看着四四方方的,院子一角,有個栅欄,裏面有幾隻雞鴨。

一條大黃狗趴在門口,百無聊賴的扒拉着在它身前的黑貓。

顧泯站在矮牆外,看着院子裏,安安靜靜。

不多時,有個婦人從屋裏走了出來,拿着個竹簍,裏面有些針線和一件破了的衣衫,要在那邊樹下坐着補衣服。

顧泯看到那婦人的時候,其實已經眼眶濕潤,雖然如今的娘親沒了當初那麽好看,但顧泯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所謂母子連心,即是如此。

顧泯看着那婦人的時候,那婦人也像是心有靈犀的轉頭,看向了站在矮牆外的顧泯。

婦人一愣,而後問道:“公子找人?”

聲音脆生生的,沒了之前那般溫柔。

顧泯搖頭,盡量壓着情緒,“路過,口渴了,想讨碗水喝。”

婦人一邊招呼顧泯進來,一邊去那邊水缸裏舀水,“小門小戶的,也沒點茶水,公子不嫌棄就喝碗白水就是。”

顧泯走過去在那棵樹下的長條木凳下坐下,接過婦人雙手遞過來的水碗,是個大白碗,燒制水平不高,到底還是材料一般,上面并不光華,甚至還有些毛邊。

但顧泯不在意,仰起頭就給一口喝完了。

他這會兒甚至覺得,那是自己這輩子喝過的最好喝的水。

婦人接過去,又拿起水瓢給顧泯舀了一碗。

顧泯端在手上,沒急着喝。

婦人重新坐下,看了一眼顧泯衣衫,就有些驚異道:“公子你這上面是用金線繡的龍?”

顧泯點點頭,笑問道:“您覺得有什麽問題?”

婦人看了看門外,壓低聲音說道:“公子這衣衫,要是以前穿還沒什麽關系,可以後可不行了,咱們南楚又要有皇帝了,公子這繡龍,犯忌諱。”

顧泯原本想說沒關系,但看着那婦人有些擔憂的樣子,便改口道:“也是,趕明兒就不穿了,燒了吧。”

“燒了?多可惜。”

婦人張了張口,然後鼓起勇氣說道:“公子,其實我也是這裏女紅數一數二的,公子要是不嫌棄我的手藝,我把公子的金線拆下來,繡個别的怎麽樣,要不了公子多少時間,就一下午,要是公子不趕時間的話……”

她越說越沒有底氣,隻覺得要耽誤眼前的這個公子。

顧泯卻很爽快的點頭,“好啊,母……大姐,您看着辦。”

很快顧泯就把身上的衣衫脫了下來,遞給眼前的婦人。

婦人趕緊去洗了洗手,再來接過來的時候,就忍不住贊歎道:“這衣衫也不是普通材質,上等的棉絲做的?不對,棉絲也沒這麽絲滑,公子家裏肯定非富即貴吧?”

顧泯笑着搭話,“也不是,家裏之前還有些産業,不過之前被人陷害,都沒了,我這趟回來,就是重新把家裏撐起來的。”

婦人一邊去拆金線,一邊笑着說道:“家道中落是有些不幸,不過公子看着便是有本事的,再撐起來也不難的,不過不管是做什麽,還得是别忘了本心才是。”

顧泯點頭,“那是自然。”

說完那句話,其實婦人都有些奇怪,她平日裏也不是這樣的人,可不知道爲什麽,今日再見到這個年輕人的時候,總想着多說幾句,而且還對對方從心眼裏喜歡,雖然不是那種男女之間的,也很奇怪。

拆完金線,婦人問道:“公子覺得,重新繡些什麽呢?”

顧泯想了想,問道:“您有推薦嗎?”

婦人搖頭道:“這些事情,哪裏有我做主的,還是公子來想。”

顧泯想了想,然後笑道:“就在衣擺處繡上兩條小魚吧,不要太大了。”

婦人一拍腦袋,“有魚有餘,這兆頭好!”

在縫補的時候,婦人打開了話匣子,說了很多,說是要怎麽做人,要怎麽做事,本來她的看法本來就不是多高明,本來不該說的,可不知道爲什麽,她就是想說,就是想要把自己的人生經驗都告訴眼前的這個年輕人。

她不知道這個年輕人叫什麽,但是真的很喜歡他呀。

或許是上輩子,他們就有關系的吧。

不過上輩子,那孩子應該不是很讓人省心才對,要不然也不會這次見到,絮絮叨叨能說這麽多。

之後婦人手裏不停,很快便繡出了兩條魚,因爲顧泯特意囑咐不要繡大了,因此衣擺處的兩條栩栩如生的小魚,還沒有顧泯的巴掌大,要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挺好看的,大姐手真巧。”

顧泯穿上白袍,這一襲帝袍,如今就變成了普通的白袍。

看着剩下的金線,婦人正要開口,顧泯卻搶先說道:“那就留給大姐,算是感謝。”

那婦人皺眉道:“也太多了。”

那足足還有不少金線呢。

一融了,隻怕有好幾兩金子,可以讓她們用很久了。

顧泯不容拒絕,“兩碗白水,再加上大姐的手藝,值得。”

婦人猶豫片刻,才勉強收下,“公子不在意那點錢,那我就收下了。”

收下金線之後,那婦人又偏偏要顧泯留下來吃飯。

顧泯要拒絕,她就要把金線還給顧泯。

最後她去抓了最大的雞,沒過多久,就有炊煙升起。

天色漸晚,這會兒是冬末和初春相交的時節,還沒有晚霞一說。

天色有些暗。

“有客人?”

一道聲音響起。

顧泯轉頭看去,都呆住了。

一個中年男人,提着一尾魚走了進來,他穿着最普通的布衣,但是容貌卻和顧泯的父皇,那位仁宗皇帝,有八分像。

顧泯笑了笑,然後眼淚瞬間堆滿了眼眶。

他還記得那年自己還小,自己父皇和他一起看落日的時候,告訴他,自己要是有一天沒做皇帝了,就要一方小院,跟你母後兩個人平平淡淡過一輩子。

那會兒母後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他們身後,聽着這話,隻是溫柔的說道:“好啊。”

圍着圍裙的婦人從屋裏走出來,接過男人手裏的魚。

然後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又轉身,看着顧泯的方向。

婦人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張口喊道:“阿泯,洗洗手吃飯了。”

原本還能憋住眼淚的顧泯,此刻一下子,眼淚就都流出來了。

而在他後面,有個孩童,渾身泥水,本來看着自己娘親,他要笑着回答的,但不知道爲什麽,今天他沒說話。

好像娘親叫的不是自己。

好些年前,顧泯還很小,還在母後宮裏用膳,但每次吃飯前,他都要和宮女玩鬧,母後也不制止,隻是會在吃飯之前,輕聲喊他,那個時候她也是這麽喊的。

她說。

“阿泯,洗洗手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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