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城之前,便看了一場城外的雪。
入城之後,景象不同,又是一場雪。
郢都城是當初南楚的都城,雖然比不上鹹商城城大牆高,但在南邊,也算是有數的大城了,一場大雪過後,整座城都是雪白一片,看着好看,但普通人在這裏呆着,大多數還是心疼。
這太冷了,一個冬天,木炭不知道要用出多少。
這一塊塊的木炭,可都是貨真價實的銀子。
和白粥一起入城,這會兒城門早就關了,不過兩人都是修行者,入城不算是個事兒,很快便出現在堆滿雪的長街上,這場大雪不小,如今大街小巷全部都是積雪,而且足足到腿肚子這麽深。
隻是這兩人一路走來,隻是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印子,并未深陷下去。
如今天色已晚,再去見那位崔先生不太适合,于是入城之後,顧泯和柳邑便找了一家客棧,要了兩個房間。
今晚客棧沒什麽人,掌櫃的在大堂一角布下個小爐子,正在溫酒賞雪。
顧泯湊過去,笑着問道:“掌櫃的,擠擠?”
那個身材清瘦的掌櫃,看了一眼顧泯和白粥,心下驚異于這對男女的容貌,但面上沒有多說什麽,畢竟是見過形形色色往來好些人的老江湖了,隻是扯出一條長凳,讓這對男女坐下,又端出些吃食來,都是些幹果和花生瓜子什麽的,這才笑着說道:“沒什麽好東西,兩位客官湊合湊合。”
顧泯笑着點頭緻意,白粥則是安靜的坐在他身側。
坐下之後,顧泯就以一口地道的南楚官話開口,詢問了這些年郢都的變化,掌櫃的一怔,也是沒想到這麽俊俏的後生居然也是南楚人,瞬間和顧泯熱絡許多,再開口的時候,就少了好些生分。
多了不少親切的感覺。
顧泯抓了一把花生,剝開往嘴裏丢了兩顆,輕聲問道:“我聽說這南邊好些舊國都死灰複燃,南邊亂起來了,咱們南楚呢,有沒有動靜?”
掌櫃的笑着搖頭,吐出兩顆瓜子殼,笑着說道:“那就沒了,現如今北邊在打仗,那位年輕皇帝打不打得過北邊的老女人不好說,但戰事一開,其餘舊國都是又征兵又征糧,自然就要亂起來了,可咱們可攤上了個好皇帝,不僅不在咱們南楚國境内征兵征糧,就連賦稅都免了,現在南邊,可沒地方比咱們這兒更好的地方了。”
顧泯皺眉,“好皇帝?”
“可不是好皇帝嗎?就是咱們那位陛下,聽說是他一人一劍殺到鹹商城裏,然後用劍逼着那位大祁的年輕皇帝不讓他在咱們這裏征兵征糧,要不然咱們哪能有好日子過?”
掌櫃的給顧泯抓了一把瓜子,笑着說道:“那位陛下可和公子你生得差不多好看,都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顧泯有些無奈的說道:“一人一劍殺到鹹商城,是不是有點假了?”
“怎麽假?咱們陛下可是當初幾次和那位年輕皇帝交手沒落過下風的人,後來聽說又到處走啊走,現在都是什麽年輕一代最強者了,這事兒絕對不假!”
聽着顧泯質疑他心中的那位陛下,掌櫃的有些急眼,說話的語調都快了些。
顧泯隻能附和着說了幾句,說是自己小看了對方,這才讓掌櫃的心情平複下來,不過對方也沒有之前那麽願意談話了。
顧泯主動說道:“不過咱們陛下還真有本事。”
說這話的時候,顧泯臉不紅心不跳。
掌櫃的悶聲道:“那可不。”
之後還是顧泯主動說了好些自己恰逢其會知道的一些“咱們陛下”的所作所爲,這才讓掌櫃的重新提起興緻來。
雖說他知道一些咱們陛下的事情,但還是不如顧泯這麽個遊曆世間那麽久的知道的多。
本來依着顧泯的想法,自己說上個三五件也就行了,可是這三五件把對方的興緻提起來了,到了後頭,都是掌櫃的催促着顧泯開口,顧泯沒辦法,隻好一直講下去。
當聽到顧泯在紫陽大會勝過那些老牌修行者的時候,掌櫃的一拍大腿,興沖沖的說道:“咱們陛下,就是他娘的厲害!”
他說完這句話之後,更是跑去櫃台提來幾壺上好的酒水,豪爽道:“這酒就算是爲陛下喝的,不要錢!”
顧泯真心實意的說道:“掌櫃的是個爽快人。”
這惹得白粥都露出了淺淺笑意。
然後掌櫃的非要拉着顧泯喝酒,可他自己又是個酒量不行的,到了後頭,已經是舌頭打結了。
掌櫃的滿臉通紅,拉着顧泯,非要和他拜把子。
顧泯無奈不已。
“對了,其實我們現在日子是過得不錯,但是要是咱們陛下登高一呼,我這間客棧也不要了,跟着陛下後頭,一路殺他娘的!”
掌櫃的醉醺醺,但眼裏光彩,十分奪目。
顧泯皺眉道:“這又是何必,現在這日子,婆娘孩子熱炕頭,不好麽?”
“好是好,可是咱們這些人啊,本來是有國的,這會兒雖然過得好,可那是什麽?是寄人籬下,是在别人的屋檐下,怎麽都不得勁,喪家犬,我不想當!”
掌櫃的抹了一把眼裏的淚水,嘟囔道:“兒子也好,孫子也好,我都會告訴他們,咱們是南楚人,是驕傲的南楚人,天底下再沒比南楚更好的地方了,天底下的陛下,再沒有比陛下更好的陛下了。”
顧泯陷入沉思,久久沒有開口。
之後掌櫃的踉踉跄跄去提來木炭,足夠這火爐燃一宿了,最後他就靠在牆壁邊上打起了鼾。
顧泯擡頭看去,外面已經到了半夜,隻是一地積雪,讓天地之間,還有些淡白顔色。
顧泯把雙手放在火爐子上,感受着暖意,輕聲問道:“你怎麽看?”
白粥直言不諱,“你占着民心,要是要舉事,這就成了一半了。”
南楚民心,的确是其餘諸國中最爲凝結的,再加上别的那些舊國,即便是死灰複燃也好,撥亂反正也好,都不是當初的那個皇帝,總歸要差點意思,可顧泯不一樣,他就是那個當初的陛下,而且這些年,爲南楚做的,也算是有些。
顧泯呵呵一笑,然後看了一眼火爐上的幾壺空酒壺。
最後還是拿着自己的酒來喝。
不過那酒聖的那壇酒,沒舍得。
“會死很多人的。”
顧泯吐出一口濁氣,然後搖頭道:“我不想讓他們去死。”
白粥沉默很久,打趣道:“像是你這樣的性子,好像也真的當不了什麽雄才大略的帝王。”
顧泯無聲而笑,情緒低落。
事情從來沒有簡單過,這些不簡單的事情,要是單純隻是麻煩還算是是好的,怕就怕每件事都要用人命去堆,那才是顧泯不願意面對的。
白粥忽然說道:“崔先生其實已經定下了,郢都就要成爲新的崇文樓所在之地了。”
這是她去柢山之前,那位崔先生就給她表明的态度,至于爲什麽會做出這樣的決斷,最開始白粥也不明白,可是在郢都城裏走了不少日子,她看了很多,後來就明白了,這座城雖小,但是比起鹹商城,的确是多了不少人氣。
而且她感覺很溫暖。
那種感覺就像是外面大雪傾盆,可她還是覺得從心裏來的暖和。
天底下還真沒有太多地方,有這麽個地方更适合讀書了。
所以在之前,她才說出如果在這裏待很多年,也不會膩。
崇文樓是修行界裏最爲特殊的存在,可以說是唯一一個一隻腳踩在俗世裏,另外一隻腳卻在修行界的仙山上的宗門。
這種特殊性,讓他們對黎民百姓,也有着更多的了解和喜愛。
“那些書中的聖人典籍,對于生靈和黎民都看得很重,這也是崇文樓的基調,如果說天底下還有哪一批修行者最在意百姓,也就是崇文樓的讀書人了。”
白粥輕聲道:“崇文樓的堅持,一直都沒變過。”
顧泯看向她,如今的局面當然不是崇文樓能夠解決的,但是崇文樓現在就想入局,而不是等着一切塵埃落地,倒是讓顧泯有些意外。
“崔夫子覺得我能勝任?”
顧泯不蠢,話都說到這裏了,要是還不明白,隻怕就不值得說這麽多了。
隻是他不明白,爲什麽崔溥會選他,而且會這麽快就做出選擇。
白粥搖搖頭,“事情還沒說透,這會兒說起來也沒用,畢竟你是個不想死人的人,所以崔先生想請你再等等。”
“等什麽?”
顧泯皺着眉頭。
“等一段時間,看看之後局勢怎麽樣?”
顧泯一臉疑惑。
白粥一臉歉意道:“讓你這個柢山掌教在郢都多留些日子,的确沒有提前告知,但崔先生說,你會願意留下來的。”
顧泯沉默。
他看着門外大雪,隻覺得山雨欲來風滿樓。
——
一輛馬車,兩個人。
悠悠的便臨近了天永關,在原野上,馬車停下,那位現在像是個讀書人的甯啓帝從車廂裏走了出來,站在遠處,目力所及,是停戰了數日的前線。
他從車廂裏拿出一壺酒,扔給一旁的赤發,然後自己拿起另外一壺,喝了一口之後,才有些遺憾,“早知道那壇子杜康的酒就不給那小子了,朕的這些家底,都搭上去了。”
好酒不多,尤其是酒聖釀造的那酒,就剩下那麽一壇子了,也都給了顧泯,這會兒甯啓帝自然會有些後悔。
但這會兒想着,那尾龍魚給了,長生蓮也給了,再給點這些,也就是些錦上添花的東西罷了,想想,也就不怎麽心疼了。
看着前方,赤發有些疑惑的問道:“陛下,這怎麽不打了?”
他們來了這裏也不是一日了,自然知道停戰的事情,依着赤發當年在軍中積累起來的經驗,自然知道,隻要徐賓願意,隻怕再用半個月,就能用人命鑿開這道關隘,到時候這條防線就要破開,再南下的時候,就要順暢多了。
“領兵者,求功,自然就極快,但席卷天下,在于一個穩字,今朝在這裏死傷太大,之後在别處,就要捉襟見肘。就像是賢妻娘母,拉扯孩子,不也要處處去想,看看怎麽省錢?東街的醋便宜,多走幾步路也沒關系。”
甯啓帝微笑着開口,“這個人要是生在千年前,朕怎麽也得給他個先鋒官當當。”
赤發跟着微笑,對這句話并沒有任何的反駁言語,千年前名将如雲,光是如今記載在史冊上的,生在大甯王朝開端的那些,就有兩手之數。
什麽殺神之類的稱号,更是比比皆是,眼前的徐賓倒也說得上是個名将,但是要遇上那麽些人,還的确是挑不起大梁。
當初一統天下的征程,固然是甯啓帝橫推世間,舉世無敵,但麾下那些名臣大将,也是出了死力的。
“這人倒是有些頭腦,知道越是給時間,便越是能讓藍臨和那批劍修多想些東西,在緊張的局面下,所有人都隻是想着往前沖,自然就能短暫的擰成一股繩,可是一旦放松下來,人心各異,就要亂起來,這是鐵定的事情,況且藍臨,從來都不堅定。”
甯啓帝微嘲道:“這樣的人做一宗之掌教,很可悲。”
世人對藍臨真人的評價大多都是品性高潔,淡泊名利,可在甯啓帝這裏,便隻有個可悲。
赤發不置可否,人不會相同,藍臨真人會是如此,也能接受。
赤發隻是問道:“依着陛下來看,藍臨會把那批劍修帶回去?”
甯啓帝點頭道:“自然如此,不僅在這個地方,所有劍庭劍修都會離開這裏,之後在戰場上也再也看不到劍庭的劍修。”
赤發歎了口氣,有些無奈的說道:“如此說來,藍臨這個做師父的,就把自己弟子,給完全坑了一次。”
甯啓帝微微搖頭,卻是說道:“這場大戰從現在開始,算是進入正軌了,以後的事情,簡單了。”
赤發有些感慨,這座天下,約莫二十年前,還是個安穩的世道,這過了二十年,就就要重新整合了。
二十年,對于修行者來說,彈指一揮間。
……
……
臨近天永關的小鎮上,一家酒肆,堆了差不多百餘個劍修,站在酒肆裏,其實也就二十來個,大部分的,都在外面的街道上,人人帶劍,人人沉默。
藍臨真人轉頭看向一側,問道:“數清楚了?”
那個斷去一臂,現如今隻能用左臂寫字的劍修,看了看紙張上的名單,輕聲道:“禀告掌教,田師侄不願意離開,留下了。”
藍臨真人點點頭,他知道那個所謂的田師侄是誰,那人一向最爲欽佩梁照,到了如今,也願意爲他赴死。
藍臨真人轉頭看向那些幾乎人人帶傷的劍修們,開口問道:“你們當中,還有願意留下的,一并留下就是。”
話音落下,片刻之後,人群中走出一個衣衫殘破的劍修,對着藍臨真人行大禮,然後認真開口問道:“弟子想問掌教,爲何不拼一拼,便宣告放棄了?要知道劍庭弟子的山規中,也是有一條絕不輕言放棄的。”
這其實不是他一個人的疑問,在場很多人,想來全部都有這些疑問。
雖說大祁如今已經連續敗了很多仗,但并不是沒得打,至少大祁還有一戰之力,而要改變這種局勢的根本因素,便是看看雙方的金阙強者,有多少敢死。
如今藍臨真人如此行爲,自然會讓他們覺得,他們的掌教,不敢死。
哪怕藍臨真人如今已經明确表态說不贊成讓他們再摻和進去,他們還是有些疑惑。
“你們當中,有不少人都是大祁人氏,如今保衛故土踏上戰場,當然誰也沒有理由去攔着你們,但你們來這裏,真的是因爲身爲大祁人氏,而要在這裏出劍嗎?”
藍臨真人平淡道:“若是你們鐵心爲大祁出劍,我帶不走你們,可若是爲了那些功名利祿,便不該留下來,劍庭很多年前路子便有些歪了,我沒管,是因爲我覺得你們有自己的選擇,作爲掌教,傳劍下來,保證劍庭不在自己手中衰敗就好了,可這幾年,我好好想過了,作爲掌教,我很不稱職,劍庭當年,絕不是如此的,一劍在手,斬妖除魔,劍庭弟子,個個都是一身浩然正氣,如今呢?”
“隻有财氣酒氣和戾氣。”
藍臨真人輕聲道:“之前修行界裏的那些道友,聽聞我劍庭兩字,便要打心底的佩服,而如今雖然還不敢說些什麽,可是已經沒了敬佩,隻有懼意,如今家大業大,什麽都好,等到有一天大廈将傾,諸位也都是落水狗,作爲掌教,我不願意看到那一天,所以今天才讓諸位跟着我走,回去劍庭之後,也要好好整頓山門,若不是如此,劍庭前些年所謂的超越柢山,不過就是一句笑話。”
說話的時候,這位劍庭掌教低頭看着自己的掌心,然後翻了一轉,便仰起頭,走出酒肆。
要不了多久,他化作劍光離開。
剩餘的劍修,互相看了一眼,也紛紛禦劍而起。
從這一日開始,整個大祁邊境戰線上,便隻剩下三兩個劍修還在,其餘劍修,回到劍庭。
緊接着着,劍庭宣告封山。
不過半月而已。
而在這半月間,大應邊軍,勢如破竹,南下三百裏,幾乎沒有遇到太多抵抗。
……
……
消息傳回到鹹商城的時候,梁照在宮裏送别師叔留覓道。
這兩位劍庭劍修,此時心思各異。
留覓道的鬓發染霜,再不複之前意氣風發的樣子,而他整個人看起來比起之前,也要蒼老許多。
一身帝袍的梁照安靜的站在留覓道身側。
留覓道忽然問道:“忘塵寺那邊,如何了?”
梁照面無表情,平靜說道:“和師叔也差不多,牆倒衆人推,一貫如此,倒是不新鮮。”
大祁和大應抗衡的底氣,一直都是來自于這兩座宗門,結果誰也沒想到,劍庭在這個時候便抽身而退,而忘塵寺孤掌難鳴,自然難以和北邊的大應修行者抗衡,選擇退縮,其實也在預料之中。
留覓道吐出一口寒氣,皺眉道:“若是實在不行,回劍庭去吧,你師尊不是個不念舊情的人,以後劍庭掌教的位子,還是你坐。”
梁照有些自嘲的說道:“原本以爲這場大戰,怎麽都會撐到那位大應太後親自出手,才見分曉,這會兒才明白,原來自己一直都是顆不重要的棋子,在别人的棋盤上,什麽時候失去作用,全然要看别人在什麽時候要把你丢掉。”
經曆這麽多,梁照其實也明白,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爲自己從一開始便在旁人的棋盤上,一直都沒有走出來過,而那一個人,是看似一切無欲無求的甯啓帝。
他所求的,其實很多。
隻是梁照當初太自負,認爲一切事情,都會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可誰能想到,其實自己徹頭徹尾,都被人利用着。
而且自以爲能夠走出棋盤,卻還是深陷其中。
等到現在看到如今現實的事情,卻什麽都晚了。
對方好像都沒怎麽用力,就将他這座大祁王朝打得四分五裂了。
而他這個皇帝,無比的可笑。
“師叔回去吧,之後的事情,和劍庭無關了。”
梁照平淡開口,沒有他太多情緒。
留覓道欲言又止,他從未想過事情會這樣發展,而且發展的這麽快,原本他認爲,不管怎麽說,至少都還有一段時間才是,可是誰知道,從大半年前的内亂開始,這座王朝就像是一條大船,已經開始一點點的沉沒了。
到了這會兒,再也不可能扭轉了。
劍庭抽離,隻是一條導火索,而事實上就是,由内而外,他們都被狠狠的擊潰了。
照着現在的局勢發展,要不了多久,大祁就要徹底成爲曆史。
留覓道還想說些什麽,可是當他準備開口的時候,那個年輕人已經朝着遠處走去,很快不見了蹤影。
于是他隻能喟然一歎,化作劍光離開。
……
……
離開皇城,梁照出現在鹹商城的陋巷中,遠處是一片簡陋的小院,好些窮人便住在這裏面。
梁照緩慢的從這條小巷走過,聽到了好些污言穢語。
有些難聞的氣味在空中蔓延,遠處甚至還有些雞叫聲傳來,當然,随之而來的便是犬吠聲。
在這裏走過,想來不管是誰,都不願意多待,可是走了一截的梁照,忽然聽到一陣朗朗書聲。
他停步看向那片破落小院,發現院子裏,有幾個稚童正在一棵歪脖子樹下讀書,讀的大多都是那些啓蒙讀物,并沒有太高深的内容。
當然了,即便是有,那些孩子,也不見得能讀懂。
梁照看了幾眼,就要再度離去,可就在這個時候,聽到了在屋裏女人的哭聲。
“你好好待着不行嗎?到處跑什麽,就不怕死了?孩子還這麽小,你死了,我們娘倆怎麽辦?”
有個衣衫到處都是補丁的男人從屋裏走出來,一邊走一邊說,“北邊打不赢了,再不去就打到這兒來了,到時候怎麽辦?”
原來他這會兒是要去參軍的。
“這事情有官府,你一個普通老百姓,操這些心做什麽?你純粹就是吃飽了撐的,老娘告訴你,你要是敢去……”
那女人站在門口,正罵着人,忽然戛然而止,因爲那男人轉身就給了她臉上來了一巴掌。
直接讓女人一個踉跄,跌坐在地上。
看到這一幕的幾個孩子,這會兒也忘記讀書了。
男人看了她一眼,想要說些什麽,可站了一會兒,也隻是擠出幾個字,“婦道人家懂什麽。”
然後就在院牆那裏把家裏的一把鋤頭扛着出門了。
出門的時候,他走得急,沒有看到梁照。
梁照笑了笑。
有些苦澀。
也有些欣慰。
于是他重新回到皇城裏,找來那個年輕太監。
梁照平靜道:“有旨意。”
年輕太監趕緊取筆,準備記載。
“讓胡王帶着刑部供奉趕往前線,另外在各地繼續征兵,舊南楚之地,不免了。”
——
戰報如同雪花一般,送往鹹商城。
在郢都城待了一個月的顧泯,看了一個月的大雪。
不斷有消息傳到郢都。
多多少少,顧泯都知曉了不少。
劍庭劍修離開大祁前線,回到劍庭之後,掌教藍臨真人便宣告封山,劍庭暫時便脫離了這個旋渦。
而忘塵寺在緊接着便将僧人全部都帶回山中,就是那個知禅和尚,也回去了。
大祁王朝沒了這兩座宗門,修行者的數量,一下子便少了很多,之後雖然有胡王帶着皇族高手和刑部供奉去到前線,但也是杯水車薪。
更有無數帶着梁照旨意的大祁朝臣前往各家宗門,但注定是要吃上不少閉門羹的。
大家都是聰明人,如何看不出來,如今大祁已經是日薄西山,時日無多了,隻是即便是他們,也有些奇怪這大祁的潰敗來到這麽快,這麽突兀。
雖說他們對大應王朝一統世間也不是太過期待,但是總歸知道這是大勢所趨,一切的事情,都無法阻擋。
隻能寄望大應一統天下之後,傷了元氣,好讓他們,也有個好些年的好日子過就是了。
除了這些之外,最後的最後,顧泯得到了一個很不願意接受的消息。
梁照果然是想着要最後搏一把了,要把和他的約定都給破了。
雖說對方不遵守約定之後,顧泯自然也就不用再對上那位大應太後,可是受難的,卻是整個南楚的百姓。
他有些不高興。
就在這個時候,白粥推門而入,輕聲道:“崔先生有請。”
顧泯擡頭看了看白粥,沉默片刻,倒是沒有拒絕,很快便站起身,走出客棧,走進大雪中。
郢都城這幾日的大雪越來越大,好像有這百年難遇的景象。
走了小半個時辰,在大雪裏穿過,最後兩人來到一座木樓前,發現和在鹹商城看到的那座崇文樓,一模一樣。
顧泯依稀記着這個地方曾經應當是座酒樓,隻是這些年生意冷清,早就沒了盼頭,因此在顧泯上次來郢都城的時候,這裏便閑置下來了。
“崔先生買下這個地方,花了幾個月,重新建造的這座樓。”
白粥在樓前停下,伸了伸手。
她不進去了。
顧泯沉默了一會兒,踏入其中。
樓内光景和之前所見一樣,隻是現在要冷清不少,尤其是在一樓,并未見到什麽讀書人,隻有個頭發花白,滿臉皺紋的老人坐在小火爐前打盹。
爐子沒有什麽暖意,感覺冷冰冰的。
當年的大祁王朝的太傅大人,如今已經如同一個垂暮老人了。
時過境遷,其實也不久。
顧泯走過去坐下,也沒有開口喊醒這位昔年的太傅大人,隻是伸手拿起火鉗,夾了幾塊木炭放下去。
不一會兒,有了些暖意傳出來。
顧泯搓了搓手,自顧自看了一眼那位太傅大人放在身側的古籍,還沒等他說話,老人的聲音就響了起來,“聖人言,三十而立,四十便可知天命,五十就不惑,可老夫也活了好幾百年,總歸還是有太多困惑。”
崔溥睜開眼,渾濁的眼裏沒有什麽光彩。
顧泯起身見禮。
老先生一把拉住他的手腕,然後讓他坐下,方才說道:“說起來這應當是你的地方,我這把老骨頭像是個不速之客,你不要見怪。”
對方如此客氣,讓顧泯有些不适應,他擺擺手,輕聲道:“崔夫子願意在何處便在何處,說起來這天地之間,也隻有柢山一處,晚輩能夠說上兩句話。”
崔溥吹了吹眼前的爐子,贊賞道:“像是你這樣的年輕人不多了,不過像是你這樣的年輕人,大多時候,肯定是要被說成沒野心,沒朝氣的,也就是這樣,大多人就要把他說成沒出息了,可梁照要是像你這樣‘沒出息’現在大祁的局勢,不會這麽慘了。”
作爲昔年大祁王朝的太傅大人,崔溥開口,真知灼見,而且也沒有拐着彎說什麽屁話。
“如今局勢,你也看到了,不争之人,一退再退,最後最難保全想要保全之人,反倒是往前走,一路荊棘之後,說不定柳暗花明,一片美好。”
崔溥顫顫巍巍的舉起手臂,輕聲道:“多得話想來白粥那丫頭已經說了很多很多了,我這個老頭子,說了你能聽?”
顧泯說道:“崔夫子是長輩,亦是有大智慧之人,如今晚輩心中的确有些事情,無法決斷。”
崔溥點頭道:“你所想的,無非是死人多少的事情。”
顧泯默默點頭,他最不願意的,便是看着那些百姓,爲了他的想法,死去。
崔溥笑着搖頭,“大祁當初南征,先帝便問過老夫,老夫雖說也不願意多傷任命,但也知道,拖着并非好事,于是便沒攔着,隻是先帝在位,手段高明,手腕強硬,即便是這六國同時皆反,想來先帝也有辦法應對,所以對這些亡國之民,先帝渾然不在意,以至于在這二十多年裏,民心未得,既然未得民心,如今局面,自然是肯定會出現的。”
“而六國之中,南楚有你在,有你做的事情在,這些民心便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歸攏,而都在你身上,換句話說,你若是之前不做些什麽,或是從此銷聲匿迹,南楚還有可能在若幹年後,融入大祁之中,可是如今,南楚是最不可能融入大祁的地方。”
崔溥直白道:“你還能活多少年,南楚就會帶着你的影子存在多少年。”
一人影響一國,這種事情有過嗎?
當然有,那就是千年之前,大甯皇帝對于大甯王朝,便是如此。
而如今的顧泯,在世間的名頭越響亮,那些百姓對他的寄望便會越大,便越是洗不掉他的印記。
“反倒是其餘五國皆反,唯獨南楚沒有動作,才讓人意外。”
顧泯沉默不語。
崔溥微笑道:“你雖然還不願意向前,但是梁照已經想明白其中關節了,而且他如今沒得選,便要逼着你選了。”
顧泯皺眉,輕聲道:“我也不得不選了。”
南楚的百姓會被征着開往前線,這就是過了顧泯的底線,梁照也知道這是在逼着顧泯,可是他不怎麽做,在如今這局面,要是大祁的百姓還看到有那麽一塊地方超然世外,也不會接受的。
所以梁照不得不做這件事。
而不得不逼着顧泯。
“崔夫子爲何選我呢?”
雖然看起來崔溥并沒有太多選擇,可是最爲重要的是,他們本來就可以不選,等着塵埃落地,雖說事情可能更不如預想一些,但好歹要簡單一些。
顧泯看着崔溥,目光炯炯。
崔溥笑着點了點頭,顧泯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其實事情就能夠有好說的了。
“天下之事,無非是一個适合和不适合而已,你在這裏,正好适合,而不是老夫選你,而是你很适合。”
崔溥笑道:“說起來,你把他當成交易,也未嘗不可,崇文樓付出的,一定會比得到的少很多很多。”
顧泯淡淡道:“洗耳恭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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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近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