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照從胡王府裏走出來,獨自一人。
很快他便來到一條僻靜小巷,朱厭身形憑空而現,與他并肩而立。
兩人并肩走在小巷裏,朱厭很快開口說道:“你談得好?”
梁照說道:“他現在要價很高,是因爲把自己看得太重,他覺得我在鹹商城裏,非得要依靠他。”
朱厭翻着白眼說道:“人嘛,不都是這樣?覺得自己有用,便使勁的擡高自己,等到沒用了,才會想着賤賣。”
梁照直白道:“我給他大宗正的位子,他不滿意在我意料之中,他想要什麽,我也很清楚,他要的不僅是統領大祁的那些修行者,還要兵權。”
朱厭笑着問道:“你答應了?”
梁照搖頭,大祁王朝雖然上下有那麽多職位,但最爲關鍵的,也就那麽幾個,在朝堂上來看,朝臣這邊,自然是三公,可三公并不屬于大祁王朝,梁照就算是想給,也給不了。
除去這個之外,便是手握天下兵權,姜令要這大祁王朝的百萬兵甲!
“依着我看,普通人給他一百萬又如何,真決定事情的,跟他們無關。”
大祁的軍卒當然不都是普通人,那些士卒裏當然有不少修行者,不過境界極低,但勝在數量多。
梁照搖頭,“不能給他,倘若之後北上,他做領軍之人,我不放心。”
朱厭意外道:“你還真想和大應打?你不怕那位?”
梁照神情淡漠,甯啓帝雖然在這局中也推波助瀾,但是世上之事,絕不是這麽簡單的。
當梁照真的坐上那張龍椅,假以時日不和北邊打,隻怕梁照自己都不相信。
他要做的,一直都不少,劍庭掌教不是終點,半座王朝的帝王不是終點。
朱厭啧啧道:“我承認我真的有時候是把你看錯了,光從野心上來看,你一點都不輸給他。”
梁照沒有急着說話,他在想着之前的談話,然後忽然說道:“如果我這會兒不講道理的忽然去把那個大宗正殺了,局勢會怎麽變?”
在鹹商城裏,沒有朱厭殺不了的人,他或許不如大祁皇帝,但除去大祁皇帝之外,這大祁王朝上下,有一個算一個,全部拎出來,隻怕也不是他朱厭的對手。
甚至于殺姜令,也不是問題。
“殺了大宗正,鹹商城就開始亂了?那依着我來看,倒不如去殺那個太傅。”
朱厭眼睛微紅,顯然是已經有些興奮了。
梁照反問道:“顧白和太傅兩個人,你能應付得了?”
朱厭笑道:“總歸是殺人,可以試試,這兩個讀書人講道理行,真要殺人,能比得上我?”
梁照沒有搭話。
兩人離開小巷,重新回到下榻之處,梁照沒有猶豫,回到房間裏便寫信一封,然後用飛劍傳信,根本沒要林令代爲傳信。
他現在已經下了決定,既然太傅大人願意坐在湖邊看水,那他就把湖水攪渾,看看這個老家夥,是不是還有那麽好的閑情逸緻!
當然,到時候就不是這些年輕人之間的争,會是他們身後的修行大派的博弈。
梁照能夠帶來劍庭,那麽其他人呢?
……
……
顧泯請那儒士坐下。
就在庭院裏。
顧泯帶着些歉意說道:“無茶,就請先生幹坐一會兒。”
儒士不在意,他看着顧泯,眼裏其實有些贊賞,光從他眼裏,他就能看出顧泯的狀态。
再想起顧泯的身份,儒士還是會在心裏贊歎一聲顧泯身上果然還是有皇族的貴氣。
“豫殿下讓在下來請求顧仙師和柢山的幫助。”
簡單明了,抛出來意。
顧泯沒想到有這麽直接,他有些意外,既然對方這麽直接,他也就直接道:“這次來鹹商城,不是爲了趟這趟渾水的,其實我是要去北邊,隻是數道,想着此地有故人身影,故而一看。”
儒士問道:“如今是好機會,即便不選擇豫殿下,顧仙師也能選擇别的殿下,這對柢山來說,應當是複興之大好時機。”
顧泯搖頭,眼神清澈,“如今柢山,過了要依附大祁的時候了。”
儒士說道:“即便不是依附,也可以是共赢。”
顧泯搖頭,這一次沒有給出答案。
他的确是在建設柢山,但絕對不想用這樣的辦法。
柢山如今,欣欣向榮,顧泯忽然之間,就不願意讓這樣一個地方,充斥着城府和算計了。
他是柢山掌教,看待柢山,或許就像是一個父親,看着自己的孩子,看着他一點點長起來,不願意他去沾染惡習。
儒士在他的眼裏看到了生機,這是屬于他們這樣的年輕人眼裏該有的,但他很快就歎了口氣,因爲如今,身居高位的年輕人,早已經沒有這種生機,取而代之的,全部都是算計。
年輕人的感覺,仿佛隻在那些個不想着這些事情的年輕人身上才會有。
顧泯說道:“有些歉意,先生轉告殿下。”
儒士點點頭。
但沒什麽動作。
顧泯有些奇怪,他原本覺得說到了這裏,便已經夠了,接下來他應該自行離去才是。
儒士微笑道:“說完了殿下所托之事,其實在下還想和顧仙師談談别的。”
顧泯問道:“什麽?”
“詩詞歌賦,氣象萬千,這世間美好,在我們這些人的眼裏,大概沒了味道,但在顧仙師這麽年輕眼裏,有些什麽呢?”
儒士說道:“若是不嫌棄,便請說一說。”
顧泯想了想,正好也算無事,便點頭道:“好。”
少年人的世界,向來和老人眼裏的世界,是不一樣的。
像是顧泯這樣的人,當初的看法和老人差不多,如今想來,當然會有些改觀。
“我有時候在想,寫天上的星星,寫得最好的那幾位,到底是不是那些強大的修行者。”
儒士笑道:“你們修行者有說法,說是境界不夠,看不到真正的星海,所以世人都想,真能寫好星星的,應當都是強大的修行者才對。”
顧泯點頭,這當然是大多數的看法。
但儒士搖頭,“在我看來,卻不是如此,至少有兩位詩家,不曾修行,看不到那些星星,但寫得不會比任何差。”
顧泯知道他說的是誰,一位詩仙一位詩鬼。
顧泯又說道:“最開始我想,要是有一日能看到真正的星海就很好了,但到後來,我覺得看星星,站在地上看,沒什麽意思,要不然去到那片誰也沒到過的星海前,抓上一顆,放在眼前,仔細的看。”
儒士有些錯愕,過了半響,他隻是喃喃說道:“如此一來,倒是的确沒有幾個人做得到。”
要怎麽樣才能到星星面前去。
當然要無限強大。
何謂無限強大?
顧泯緩聲說道:“從那天之後,我便找到了修行的意義,他們說是長生,我覺得是爲了看到更多的東西,看到别人看不到,當然,足夠強大之後,你能阻止很多事情。”
儒士來了興緻問道:“比如呢?”
顧泯看向他,笑着說道:“比如現在,他們在争皇位,我足夠強大,便可以說讓誰做皇帝就做皇帝。”
“若是有不服的呢?”
儒士問道。
“殺了?”
顧泯回答。
儒士笑道:“如此一來,顧仙師爲何要指定誰做皇帝?”
指定誰做皇帝,是爲了避免相争,可即便如此,卻還是有人要争,既然如此,那這樣做的意義在什麽地方?
“武力或許可以解決一切事情,但強大的武力,不可能不流血,不怕死的人有很多。”
顧泯點了點頭,覺得有些道理。
儒士說道:“其實世上最有趣的便是人性,因爲你所有的算計,所有的布置,即便再怎麽算,把所有東西都算進去,可在人性這裏,就要出問題,因爲總會有那麽幾個特例,他會無視所有,做出誰也想不到的選擇。”
如果把條件放寬一些,顧泯此刻也屬于其中。
顧泯說道:“先生有大才,做一個小小的幕僚,似乎是屈才了。”
儒士或許是聊開了,一時間有些口無遮攔,“我也想做三公,去做那治世之臣,但是差了很多東西。”
顧泯忽然問道:“還不知道先生大名?”
儒士認真說道:“在下許然,鹹商城人士。”
顧泯打趣道:“要是南楚還在,一定要請先生去南楚做官,三品以上。”
儒士哈哈大笑,是真的很舒坦。
他忽然說道:“要是顧仙師不嫌棄,在下想到柢山腳下找個地方結廬而居。”
這是在謀求退路了,如今豫皇子沒了希望,他已經生出了去意。
隻是和豫皇子多年,他很清楚那個年輕人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要是自己不找到讓他忌憚的東西,自己後半生,不可能會安穩。
但想着讓顧泯庇護,的确是才生出的想法,這之前的一番交談,讓他對眼前這個年輕人,生出了不少好感,若是他真是其中某個皇子,說不定他當場就要投向對方。
雖然這讓人看來,品性不會好,但是他甘願。
如今顧泯即便是沒有任何想法,他也想去柢山腳下住下。
況且他覺得,以後若是南陵亂起來,一切事情,都還不怎麽好說。
顧泯在思量。
對方沒說上柢山,其實便已經給了他很大的選擇空間。
說到底,柢山腳下,那屬于柢山嗎?
但若是今日自己點頭,勢必就要讓眼前這個讀書人當一次刀。
顧泯沒覺得厭惡,反倒是有些佩服,他緩聲說道:“柢山腳下,就不必問我了,先生要是願意,上山也可。”
儒士擡起頭,片刻之後,帶着歉意說道:“謀一後路,讓顧仙師爲難了。”
顧泯擺擺手,輕聲道:“柢山不隻有劍修,但上山之人,我希望都是善良的人。”
儒士微笑道:“希望我以後,能是個善良的人。”
……
……
送走許然,顧泯看了看天色,在思量着要不要就此離去。
鹹商城如今是是非之地,踏足期間,不說别的,光是看便都有無數雙眼睛看着他,他如今身份不同,不會有多少人會想着殺他了。
但這世上的事情,又不是隻有殺人和被殺。
北邊的事情雖然不急,但是自己這一趟,走過南楚境内,已經夠慢了,之後勢必不管怎麽說,都一定要提速了。
思來想去,顧泯還是決定在這裏歇息幾天。
因爲他知道,梁照在這裏。
很久不見,顧泯也想看看這個家夥如今的境界如何了?
雖然如今,顧泯心結消除很多,但是梁照這個人,對于顧泯來講,還是沒什麽好感,更不可能成爲朋友。
他更是清楚,隻要梁照知道他來了,肯定要來見他。
說不定還要約戰。
這一點,顧泯從不懷疑。
不過如今,顧泯絕對不會避而不戰了。
想起梁照,顧泯自言自語說道:“你這家夥,一心想着做那種人,可就奇怪了,怎麽有這麽個想法,境界還真的落不下去。”
世人都說顧泯能夠力壓庚辛劍主梁照,是已經很厲害的事情了,但要是知道顧泯才是真正的庚辛劍主,而梁照才是那個以天賦和毅力緊緊跟着顧泯的人。
這才是該被佩服的人。
他甚至都力壓身爲劍胚的蘇宿。
顧泯懶得去想這些,揉了揉腦袋之後,就起身去關門。
關好院門,這位柢山掌教坐在長廊上,喝着酒,看着很是自在。
看着天色,他忽然想起了在山上的那些家夥,砸了咂嘴,“也不知道柢山怎麽樣了。”
——
柢山實際上如今極好,大師姐阿桑将一群人帶上柢山之後,自然而然便又獨自一人在柢山上待着。
洛雪回山之後,倒是沒有歇着,先是把周州扔給了宋甯,而後又去拉着宋甯學了如何煮菜,最後才心滿意足的放過自己這個大弟子。
謝頂在山上自己建了一間茅屋,開始修行。
葛有魚開始練劍。
周州和大師兄宋甯的關系很快就變得很好,兩個人經常在一起讨論劍道,雖然兩人境界都不高,但說起來還是有那麽些意思。
宋甯也有些佩服自己這個小師弟,當然了,這還是他的小師弟,自然要好好愛護。
把這麽些事情都弄完之後,周州便理所當然的打起了後山那位師爺的主意。
他先是把這個想法告訴宋甯,結果這位大師兄一副見了鬼的樣子,看着自己這個小師弟,先是伸手摸着自己這小師弟的額頭,然後便是心有餘悸的說道:“小師弟,師爺你也敢惹,我可聽師父說了,這師爺一發怒,就會把你砍成兩半的,那大明劍仙這麽大一位金阙境劍仙也是說殺就給殺你,你呀,還是老老實實呆着多好。”
宋甯這說法,其實也不是吓唬周州,而是早些時候,他的師父,也就是洛雪下山之前,沒事瞎編來吓他的。
結果宋甯又他娘的是個大嘴巴,依着他的想法,那是山上到處都是師弟師妹,既然這樣,當然要愛護,于是他就把洛雪的這番話到處宣揚,實際上現在除去洛雪和阿桑之外,所有人都真的覺得,那個師爺,就是個脾氣暴躁,動不動就要一劍殺人的主。
周州咽下一口口水,不太相信。
他可是跟着小師叔遊曆過的。
所以他思前後想,終于是打定主意,這一次,自己去試試。
想到就要做到,有了這麽個想法的周州背起自己之前去鑄劍堂那邊,死乞白賴讓彪子親自給他鑄造的長劍,晃晃悠悠就往後山去了。
後山無人。
那是因爲弟子們都知道他們的師爺,脾氣不好。
所以沒人過去。
因此周州這一路,也沒個人攔着。
他在路邊扯了根野草,含在嘴邊,全當是壯膽了,晃晃悠悠,走了一會兒,就看到遠處有那麽一座茅屋。
看着茅屋,周州興奮的搓了搓手,又興奮的朝着前面跑去,等到跑到一塊大石頭前,他決定稍微休息一下。
靠在大石頭後面喘氣,周州忽然間就聞到香氣,那香氣裏混合着一股辣味,他絕對不會聞錯。
這讓他想起了在偃城裏吃過的火鍋。
頓時口水就忍不住了。
之後他偷偷摸摸,朝着那茅屋而去。
常遺真人這會兒的确是在門口烤魚,自從柢山交給顧泯之後,常遺真人覺得自己的日子,越來越舒坦了。
連帶着境界都又提升了一截。
平日裏喝酒吃魚,這日子過得真的很舒服。
這會兒他轉身返回到茅屋裏去拿酒,周州便來到茅屋前,看着那烤魚流口水。
隻是這個小家夥,雖然很想吃,但是沒有下嘴。
他還是懂些事情的。
常遺真人抱着酒壇子從茅屋裏出來,正好看着立在烤魚邊上的周州。
常遺真人眯着眼睛,笑呵呵問道:“香嗎?”
周州下意識點頭道:“香!”
常遺真人又問道:“那想吃嗎?”
周州理所當然又要點頭。
但他很快回過神來,對着常遺真人認真行禮,喊了一聲師爺。
常遺真人微微皺眉,“你是誰的弟子?”
周州認真回答,“弟子是洛雪師父的弟子。”
常遺真人擺了擺手,“好了,哪裏來的回哪兒去,沒事不要往後山跑。”
周州沒有說話,就是站在原地,挪不動腳。
常遺真人轉過頭,看了這小家夥一眼,問道:“真想吃?”
周州趕緊點頭。
常遺真人随口說道:“那吃吧。”
周州高興的跳起來,“多些師爺。”
他伸手去那條烤着的魚,然後也不怕燙,張嘴就啃。
常遺真人也不攔着,隻是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
等到周州這一口一口的,直到将整條魚都吃了之後,心滿意足的打了個飽嗝之後,常遺真人看着那魚骨,笑着問道:“怎麽樣,味道不錯吧?”
周州贊歎道:“相當不錯。”
他這會兒才想到,有人說師爺脾氣不好,這不胡扯嗎?
常遺真人點頭笑道:“雖然沒阿桑那個丫頭烤的好吃,但畢竟也是烤過這麽些年,老夫的手藝,不會差。”
周州真心實意的說道:“沒有想到,師爺這麽厲害,居然還會烤魚,真是多才多藝。”
常遺真人點頭笑道:“烤魚雖好,但你這個小家夥,吃了可不是好事。”
原本還極爲開心的周州,這會兒忽然愣住了,他看向常遺真人,張嘴問道:“師爺,這是什麽意思……”
常遺真人笑了起來,“老夫的烤魚,這麽多年了,隻有兩個人吃過,當然你是第二個,頭一個是你小師叔。”
“想不想知道,你小師叔吃了烤魚之後,怎麽樣了?”
周州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還沒等他說話,常遺真人已經一拳打在了他的小腹上。
一邊打,常遺真人一邊快活的笑道:“老夫的魚,吃得下,可沒那麽好消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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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五,一共一萬字了,應該還有一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