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一直以來都是大染缸,在這裏面的人們,五顔六色,五花八門。
但說起來,這個江湖中的好人和壞人,永遠不是對等的。
何況是這麽個底層江湖?
韓雨凝此刻心存死志,看着這麽些山匪,她還沒有自信到自己的武功能夠将這些人全部殺死,但要是讓她抛下自己的父親,獨自逃命,且不說能不能夠逃出去,即便是可以,往後的歲月裏,韓雨凝也會一輩子活在愧疚裏。
她雖然是女兒身,但依然不願意如此去做。
韓遂瞪着眼睛,“傻丫頭,留着一條命又怎麽了?爹爹這一輩子刀口舔血的日子過着,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爹死了,你還活着,就是爹最願意看到的事情,所謂孝心,不就是如此?”
韓雨凝咬牙搖頭道:“爹,您錯了!”
韓遂一怔,眼裏出現些疑惑的神情,他不知道自己這閨女的話是什麽意思。
韓雨凝看着遠方山匪,深吸一口氣,然後苦笑道:“既然都沒了下一次交談,這會兒我就跟爹爹說說心裏話。”
韓遂原本還想要勸她趕緊走,但餘光很快便看到那麽些山匪,密密麻麻,人數絕不在少數,這會兒隻能歎氣,也算是知道自己閨女今天是決計沒有逃出生天的可能了,即便願意活着,在後面的日子裏也是生不如死。
到了這份田地,韓遂也算是看透了,他輕聲道:“那你就說說吧。”
韓雨凝強忍着眼淚,輕聲道:“爹您一直想要我找個合适的人家去嫁人,然後生子,做個婦人,安安穩穩過這一生,可女兒一直都沒有這個想法,女兒從未想過嫁人,也沒有想過去相夫教子,女兒這輩子,就願意在這座江湖裏摸爬滾打,可您爲什麽一直都不願意?”
韓遂歎道:“爹爹是過來人,知道你以後會對這個江湖失望的,這個世道,或許說是你這個出身,就不适合在江湖上摸爬滾打,要成爲一代女俠也好,是什麽镖局的當家也好,不是不行,就是放在你身上,做不了。”
“你的武道天賦不夠,家境不夠,光有一顆心,不管用的。”
韓遂一臉憐惜的看着韓雨凝,低聲自責道:“爹爹不是不支持你,要是爹爹有這個能力,絕對會一直護着你,一直支持你,可是爹爹自己都不行,給不了你想要的。”
韓雨凝喊了一聲爹,打斷韓遂,轉而說道:“爹爹,我知道,但我還是要說 我一直覺得,人和父母之間最好的相處方式是你不要去讓父母做不喜歡做的事情,父母也不用要求你做你不喜歡做的事情,誠然你們之間有着絕對親密的聯系,但沒有一方一定要爲你做那麽多事情,父母願意爲你做的,你願意爲父母做的,都會是出于愛,而這份愛,是合适的聯系,不是過度的索取和要求。”
韓雨凝最後總結道:“哪怕前面滿是荊棘,我要是願意去走,爹爹您也不該攔着。”
韓遂笑了笑,笑容變得很是溫和,這位老父親,在這個當口聽自己閨女說了些心裏話,雖然還是有些傷心,但總歸比沒聽到好,他輕聲道:“這會兒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
韓雨凝握緊手中長劍,搖頭道:“爹爹,即便要死,我也不會就這麽束手就擒的。”
說完這句話,韓雨凝站起身,面向那邊,已經朝着這邊而來的山匪們。
她緩慢的抽出手中長劍,神情肅穆。
那個山匪頭領,看着這個女子,啧啧笑道:“還打什麽,你這細胳膊細腿的,要是打破皮了,我不得心疼死?”
這話一說出來,身後的那些山匪,全部都大聲笑了起來。
韓雨凝不說話,隻是靜靜看着前方。
山匪頭領眼見于此,招了招手,笑着道:“不要把她砍傷了。”
身後自然有兩位魁梧的漢子從隊伍裏脫離出來,一臉獰笑的朝着韓雨凝掠去,兩人各自提着一把鋼刀,很快便和韓雨凝厮殺在一起。
剩餘的那些個山匪,來到這邊,去探查那輛馬車,其餘人,則是要準備去殺那些個中了毒的镖師。
韓雨凝雖說不是什麽劍術大家,但是一身劍術,确實不差,她之前那位師父,實打實的有幾分本事,傳下的劍術,也不是什麽三流功夫,因此對付這兩個大漢,韓雨凝尚未覺得有什麽壓力。
她手中長劍一挑,将一個魁梧漢子一劍穿心,順着劍鋒掠過,接下來的一劍,正好便落到另外一個漢子的脖子上。
輕描淡寫的扯過之後,那漢子捂住脖子朝着前面倒下,韓雨凝腳尖順勢在這漢子的背後一點,整個人掠起,朝着那撥想要殺人的山匪掠去,劍光一閃,竟然又殺了兩人。
不得不說,韓雨凝這份劍術,不說橫行江湖,但是在山上做一把交椅,那肯定沒什麽問題。
山匪頭領微微皺眉,一招手,便有一個面容陰鸷的中年男人躍出人群,他手裏也是一把長劍,很快便和韓雨凝交上了手。
那個男人的劍勢淩厲,竟然在片刻之後,就已經占了上風。
韓雨凝手腕吃力,越發的覺得手臂酸痛,在那個中年男人的攻勢之下,節節敗退。
一衆山匪都停下手中的活計,轉而看向這邊,這個中年男人年輕時候,其實是那邊正經江湖裏的一座劍術大派裏的嫡傳弟子,隻是後來他見色心起,奸污了那位掌門人的寶貝閨女,才被那位掌門追殺多年。
好在最後他跑到了此處,落草爲寇,坐上了第二把交椅。
這些年來,雖說已經成了山匪,但仍舊是不忘練劍,每日清晨肯定會在那山寨廣場上練劍,這些寨子裏的山匪,都親眼看見過他一劍在數十步外斬斷一棵足足有一人環抱那般粗的大樹。
他們甚至想着,如今的二當家,要是還願意去行走江湖,隻怕不出幾年,就要聲名鵲起。
就是不知道會不會招來當初那位劍術大派的掌門。
甚至更有山匪想着,即便招來,隻怕也不會落在下風吧?
畢竟二當家這練劍天賦,大家有目共睹,在山寨裏不做大當家也是因爲無心去管這些個事情,而把心思都放在練劍和女人上的。
不過眼前這女人,他肯定是沒看上。
要不然,就不會有當時大當家的一番話了。
半刻鍾之後,韓雨凝已經被那男人逼到了山坡邊上,她節節敗退,根本不是那人對手。
那男人歎息道:“你這套劍術,還有諸多漏洞,若你是個年紀尚淺的少年,我不介意收你爲徒,打磨你幾年,可你不僅不是個男子,還如此年紀了,我也沒什麽想法了。”
韓雨凝的劍術不如那個男人,這會兒甚至于連話都說不出來,因爲一旦分心,自己就要落敗。
而且這種落敗,還是她最不願意接受的,不是被他一劍殺了,而是更爲輕松的奪劍。
到時候,她連自盡都辦不到。
那就是真的生不如死了。
咬牙堅持了幾劍,韓雨凝一劍刺偏,那男人的劍就要刺向韓雨凝的手腕,韓雨凝卻忽然朝前而去,所爲的,不過是死在這裏。
既然赢不了,便隻能去死。
男人看透了韓雨凝的舉動,微笑搖頭道:“想死在我的劍下,哪裏來的這麽容易?”
他提氣收劍,手腕一抖,便要将這一劍抽離出去,可剛抽到一半,耳邊忽然便響起一道如同炸雷般的聲響。
“活着還行的,别急着死。”
他知道這句話不是說給自己的,但對自己耳邊忽然出現的聲音,還是顯得很震驚,他蓦然轉頭,隻看到一個鬥笠。
然後便是一道淩厲的劍氣,不知道何地生出的,片刻之間,便将他的心口洞穿!
他瞪大眼睛,生機急速流逝。
然後衆人才發現,那架馬車上,出現了一個面容極其好看的年輕人,他一身青衫,其餘的,就沒了。
但詭異的是,所有人,都沒有發覺他是什麽時候出現在這裏的。
仿佛是鬼魂一般。
可他娘的,世上有這麽好看的鬼魂?
有的山匪甚至在震驚之餘,都忍不住罵娘,這天底下,怎麽有生得這麽好看的男人?
但下一刻,所有人都在震驚之外,多出了一絲害怕。
那就是站在馬車上的那個年輕人,開始說話,“我是來殺人的。”
随着這句話,那是一道道劍氣蓦然生出,精準的鎖定到了所有山匪,每一個,都沒能逃脫。
在這道劍氣前,即便是那位山匪頭領,也是心如死灰。
這劍氣太淩厲,也太無情,仿佛隻要下一刻,沒有任何緣由,它就要洞穿自己的咽喉。
這會兒才有人去看向那個二當家。
他此刻倒在地上,死得不能再死了。
山匪頭領很想此刻就跪下去,給那個年輕人磕頭,磕一千個,磕一萬個!
隻要他饒過自己的性命。
可是在這道劍氣前,他甚至連跪下去的勇氣都沒有。
韓雨凝沒有感受到那些劍氣,但她隻是無比驚訝的看着那個年輕人,話都說不出來。
一衆倒在地上的镖師,雖說走南闖北,也見過那些武功高的大俠,可從來沒有見過如今這般,那麽一個年輕人,站在馬車上,就沒人敢動的場景。
要不是自己自己剛才有多麽兇險,他們甚至都會想着那是那個年輕人找的這麽一幫人做戲。
站在馬車上,顧泯說了來殺人之後,又說了一句話,“大祁人,向前一步。”
或許是怕這沒有表露清楚,顧泯耐着性子說道:“我先說好,要是想要渾水摸魚的,等會兒死了,不要怪我。”
這是原本南楚和大祁的交界處,魚龍混雜,當然這些人不都是南楚人,也不都是大祁人。
說完這句話之後,顧泯的劍氣往後撤去一丈,讓那些大祁人,有前行一步的空間。
那些山匪面面相觑,一時之間,沒有動作。
顧泯再度說道:“别多想,再想都得死。”
這句話一說出來,很快便要山匪朝着前面走出一步,還是心驚膽戰的看向顧泯。
顧泯粗略一數,大概隻有十來人。
那個山匪頭領有些猶豫,那隻腳一直在地上緩緩移動。
然後顧泯看向那個山匪頭領,笑問道:“你到底是不是大祁人?”
山匪頭領其實隐隐已經感覺到了,如今自己要做出的選擇,便關系着自己的性命,但是到底是南楚人才能活,還是大祁人才能活,他有些猶豫。
這會兒被顧泯一問,他就決定賭上一次,立在原地,沒有動作。
他賭眼前這個生得很好看的年輕人,不殺南楚人。
顧泯看到這山匪頭領下定決心,輕聲道:“實際上你是不是南楚人,都得死啊。”
山匪頭領瞪大眼睛,還沒說話,便感覺到了一股死亡的氣息,隻是一刹那,身前那道劍氣,迅速便洞穿了他的心口。
一大片的山匪,就這樣倒了下去。
鮮血随着山石流淌。
站着的十幾個山匪,膽戰心驚。
有的人甚至連尿都吓出來了。
顧泯看着站着的那些個大祁人,沉默沒說話。
他在之前殺了那茶鋪的兩人之後,就沒打算來和這些山匪講什麽前因後果,身爲南楚人,做山匪,殺了不知道多少人,不管有什麽隐情,都不重要了。
至于這剩下的十幾個大祁人,顧泯其實想殺,但有些倦了。
他看向呆立在原地的韓雨凝,平靜道:“他們交給你了,你願意殺就殺,願意放他們一條命,那就放他們一條命。”
說完這話,顧泯撤去劍氣,那些個山匪,當即朝着韓雨凝跪下,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就開始讨饒。
顧泯沒興趣去聽,隻是坐在馬車上,看着天邊,若有所思。
他今天來殺人,就純粹是自己想殺了,而一點都和别人沒有關系。
之前在南楚境内,前後兩次出劍,都不是爲了自己,會有些别的想法,可如今不是這樣。
說到底,這還是大師姐阿桑的那番話,起了作用。
不知道過了多久,顧泯回過神來,隻看到提着劍的韓雨凝的站在一堆屍體前面。
鮮血順着劍身流下去,看着很是血腥。
顧泯有些意外,原本他覺得,眼前這個女子會放過那些人的。
殺了人,有些失神的韓雨凝很快回過神來,收劍之後,顧不得去查看自己爹爹和一衆镖師的情況,便過來對着顧泯行禮,“多謝恩公救命之恩,恩公大恩大德,韓雨凝無以爲報……”
眼看着她還要說下去,顧泯擺擺手,示意她别說了。
韓雨凝有些意外,但還是閉上嘴巴,沒有繼續說下去。
顧泯招招手,“先去看看你的那些個長輩再說。”
……
……
那些山匪用的不是一般的蒙汗藥,而是一種毒藥,不僅能讓中毒者沒了氣力,若是沒及時解毒,隻怕是連武功都要被廢去。
這會兒荒山野嶺,找藥當然不現實,好在顧泯有丹藥,那些丹藥是爲修行者治傷的,給這些江湖武夫解毒,完全沒有問題,甚至于還能爲他們增長好些功力。
這當然又讓這些镖師一通感謝。
之後韓遂親自來道謝,顧泯卻隻問了一句,“有酒嗎?”
韓遂有些尴尬的搖頭,他們出門在外,從不飲酒,這會兒倒是真的找不出酒來。
顧泯随口說道:“那距離此處最近的酒肆有多遠?”
韓遂身上有地圖,他雖然沒有來過此地,但是還是知道一些的,他拿出地圖,仔細看了看,輕聲道:“大概一百多裏。”
顧泯嗯了一聲。
韓遂欲言又止。
顧泯說道:“有什麽便說,不用如此。”
韓遂這才說道:“恩公救命之恩,韓某無以爲報,恩公既然想要喝酒,那可否讓韓某之後請恩公喝一頓好酒,不過若是恩公急迫,也不好挽留恩公,隻能等着下次相逢再說了。”
這就是韓遂擔憂的地方,他當然想要報恩,但又怕顧泯着急趕路。
顧泯微笑道:“我倒是不急,這些天唯一急的時候,就是剛剛急着來救你們的性命。”
韓遂汗顔,再度道謝,又說了許多好話,身段更是壓得很低,到了他這個年紀,即便是面對那些不願意彎腰的人,也會咬着牙彎腰,此刻面對顧泯,便再沒有什麽講究,這放低身段,自己也不覺得有些什麽。
顧泯擺擺手,最後坐到了那架馬車上,便開始閉目養神。
對這麽個來曆不明的年輕人,韓遂已經猜到了些,這是山上的那種修行神仙,殺人,尤其是殺他們這樣的人,就和玩一樣。
有他在,這最後的一段路程,當然也算是安穩了,但該說不說,要是在半路上有人惹怒了他,那他們就是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因此那年輕人在馬車前躺下之前,韓遂便對駕車的韓雨凝再三囑咐,不可惹惱顧泯,不然就是殺身之禍。
雖然韓雨凝自己覺得事情沒這麽嚴重,但還是老實點頭。
回到馬車上駕車,她瞥了一眼閉着眼休息的顧泯,也是有些心神搖曳。
她還沒看到過這麽好看的人呐。
之後的一兩日裏,她倒是很想對方坐起來和她說幾句話,但不知道怎麽的,之後的兩日,顧泯一直睡着,甚至都沒用醒來。
這讓趕路之餘,韓雨凝也多了幾分失落。
期間車隊幾次停下修整,都沒敢打擾顧泯。
直到第三日的午後,馬車離開山谷,在平原上前行。
車輪在略微有些濕潤的土地上,緩緩經過,留下一個車轱辘印。
這會兒,顧泯才睜開眼睛,坐了起來。
韓雨凝感覺身後有動靜,但沒敢轉頭,也沒敢說話。
看着一旁緩慢流動的小河,還有河畔茂盛的水草,顧泯感慨道:“這麽好的水草,不讓馬吃幾口?”
聽着這話,韓雨凝啊了一聲,立馬拉着缰繩,讓馬車停下。
在前面的韓遂跟着停下,有些疑惑的看過來。
韓雨凝有些臉紅,跑過去說了些什麽,韓遂一頭霧水,但還是下令停下,讓車隊停下修整,讓馬去河邊吃水草。
顧泯翻身走下馬車,來到河邊坐下,看着小河裏的遊魚。
韓雨凝就在他身邊不遠處,正用劍砍下一大捆水草抱去給拉車的馬吃。
等到她再度回來,顧泯才看着她笑着問道:“前面還有多遠到北門關?”
北門關是南楚國境上,最北邊的關隘,過了那個地方,便算是離開南楚了。
韓雨凝一怔,随即說道:“恩公還不知道?現在沒有北門關了,現在是北關鎮。”
顧泯貌似後知後覺的點頭,然後說道:“我從來都沒有來過這裏,隻是在地圖上看過,不過那張地圖,也是很多年前的地圖了。”
韓雨凝嗯了一聲,有些不知所措。
顧泯自顧自說道:“我是郢都人,不過也很多年沒在郢都待了。”
韓雨凝說道:“我知道郢都,小時候我陪爹爹去過,那裏很不錯的,是咱們南楚的都城,好些有錢人家,就是沒幾個大俠。”
顧泯反問道:“什麽樣的大俠才敢在都城待着?這随便殺人,可随時要被抓起來的。”
韓雨凝一時語塞,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說道:“這個問題以前困擾了我好些年,這會兒聽着恩公說,這才明白了。”
顧泯皺了皺眉,“别叫恩公,我叫顧泯,你若是願意,就喊一聲顧泯,要是不願意,那就随你叫。”
韓雨凝想了想,然後才叫了聲顧公子。
顧泯點頭,然後也沒說話。
他看着河水,仿佛出神了。
韓雨凝忽然問道:“顧公子是那種山上修行的神仙嗎?”
顧泯點頭道:“算是在修行,但不是神仙。”
韓雨凝明顯有些激動,她輕聲道:“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山上的神仙呢。”
顧泯也看向她,認真的說道:“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镖師,第一次看到女镖師。”
韓雨凝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就有了些笑意,就這麽一句話,她對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好感就多出了很多。
好像是比救了她的性命還要來得多的。
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是什麽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