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壓着海水,讓原本碧藍的海水,此刻好似如同墨汁一般。
即便是老漁民這樣出海捕魚多年的老漁民,眼見這場景,也是非常錯愕,他不是沒有出海遇見過風浪,但現如今所見,還真是幾十年來頭一次!
短暫之後,老漁民回過神來,他扭頭大聲喊道:“快割開漁網,立即掉頭!”
聲音之大,震得手裏的煙槍,有不少煙葉散開!
漁民們爲了防止魚太多導緻脫網,一般情況下,都是将漁網拴在船邊的,現如今才将漁網撒下去,漁網裏不多不少肯定有些魚,如今風浪将至,收網來不及了,要是再磨蹭,估計這一片海浪到眼前,不管是人還是魚,都要葬身大海了。
船上的漁民都是老手,自然不會做出爲了些魚而不要命的舉動,在老漁民這一聲大吼之後,當即立斷,便掏出懷中的匕首,将漁網割斷。
然後有漁民趕緊拉帆,想要調轉船頭。
葛有魚臉色難看的看着遠處海面,就這麽一會兒,他整個臉都白了,他出海也有幾年了,見過最大的一次風浪,也不過是一場大風引起的,當時他用繩子死死把自己捆在船上,可等到風浪來了之後,還是幾乎被甩了出去,等到捱過了那場風浪,身上到處都是淤青,渾身就跟散了架一樣。
當天回去,一向胃口都說不上有多好的父親,硬生生吃了一整條腌魚,他也沒說話,反正總是吃了不少。
吃完之後,兩父子坐在門前,那個一輩子話都不算多的男人轉頭對他說,讓他以後就不要出海了,等他死了,再來想這檔子事情。
當時這個少年隻是搖頭,不說話。
他爹認真的看着他說道:“知不知道,這世上最好的漁民都會有看錯天時的時候,難免遇上海浪,一遇上,什麽招都沒用,能不能活着回來,全看老天爺要不要你的小命!”
當時他不願意說從此就不出海了,是因爲想要好好學上幾年,等到自己長大,那就能把自己的爹爹給替下來。
他一個人去面對風浪,讓自己的爹爹在家裏呆着,挺好的。
而他爹,當時想的事情,隻是兩父子要是都在船上,哪天遇上風浪,那就是兩個人都沒了。
死一個比死兩個好。
至于這會兒,他想要練劍,其實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便是打漁這種事情,他爺爺做了之後他爹要做,然後他做了之後兒子要做,世世代代都是漁民,那就世世代代都要靠老天爺賞飯吃。
要是哪天老天爺脾氣不太好,一腳踹翻飯碗,這都沒得吃了。
練劍之後,不僅他們一家不用再出海,就連後面的子子孫孫,都不會了。
不過沒想到,這會兒就好像沒盼頭了。
即便那個生得很好看的公子哥是什麽傳說中的神仙,有些本事,可在這麽個大風浪面前,還能飛不成?
正在恍惚間,那邊一個臉色煞白的黝黑漢子拿着兩個鼓鼓囊囊的東西過來,先塞了一個在周州懷裏,然後另外一個,按在葛有魚的肚子上,然後便要用麻繩給他捆緊。
看到這東西,少年當然認識,這裏面是一個用火烤過的葫蘆,堅硬得很,外面又用破布縫補過,隻要抱緊這東西,就不會沉下去。
隻是像這麽大的葫蘆十分罕見,所以一整個漁村都沒幾個,這條船上少說也有十幾個人,但隻有這麽兩個。
這一遇到海浪,便拿過來拿給了這兩個孩子。
這是漁民們心照不宣的規矩,遇上海浪,老的先死,小的先活。
黝黑漢子一邊動手一邊說道:“你水性好,記得拉住小州,别在海上多待,早點往岸邊遊,水裏有吃人的魚,别受傷了,魚聞到腥味,你們跑不掉。”
少年眼淚汪汪的看着自己的爹爹,哽咽到說不話來。
黝黑漢子扯出一個還不算難看的笑容,“要是能回去,記得以後多幫幫你娘,以後别出海了,找個其他差事做吧,總歸不能讓你娘整天再提心吊膽。”
說完這話之後,黝黑漢子緊了緊繩子,然後轉過身去替周州綁葫蘆,一邊綁一邊囑咐道:“小州,到時候就跟着你有魚哥哥,有他帶着你,死不了。”
綁好之後,這黝黑漢子看了一眼這兩個孩子,原本最開始,他是想着将這兩個人綁在一起的,但想了想,要是之後遇見什麽事情,周州出了什麽事情,這就成了葛有魚的拖累,也就算了。
他已經把葫蘆給他了,又囑咐自己兒子記得帶着他,要是等會兒實在是沒辦法,總不能讓自己兒子跟着他一塊兒死。
他當然有些私心,不過這會兒來看,其實已經是非常不錯了。
有善心也有私心,這才是平常的百姓,要是光是有善心沒有私心,大概就真的是聖人了。
顧泯在遠處,把這一切盡收眼底,然後看着那已經逼近的海浪。
即便老漁民之前已經做出了足夠迅速的反應,但是海浪來得太快,實際上已經沒有多大的逃生機會了。
人力終究無法和這天地之力對抗。
老漁民一臉頹唐,轉頭看向顧泯,好像滿臉皺紋都寫滿了歉意,“顧公子,實在是對不起,這收了你好些銀子,卻還讓你搭上了一條性命。”
“不一定死得了,現在說這個還很早。”
顧泯吐出一口濁氣,微笑道:“沒到絕境,不要放棄。”
老漁民搖搖頭,看着海面,感慨道:“老頭子出海打漁一輩子了,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大的海浪,沒辦法,真的沒辦法。”
顧泯看起來雲淡風輕,實際上心裏也很沒有把握,這海浪太大,他一個雲遊境當然能夠安然無恙,甚至于帶着兩個人離去也不是難事,可自己一走了之,那麽剩下的人,鐵定就要死在這裏。
可要是不走,自己在海浪裏存活,他依然會覺得不是什麽問題,但恐怕沒辦法讓這條漁船幸免于難。
不過在短暫的思索之後,顧泯已經做出了決定。
不過在臨出手之前,他還有個問題要問。
顧泯一字一句的認真問道:“那個已經不是皇帝的皇帝老爺,要是竭盡全力保護自己的子民,即便失敗了,你們是不是也不會怪他?”
老漁民一怔,但還是回答道:“那沒說的,實際上隻要皇帝老爺心裏有我們就行了,别的事情,哪裏能要求這麽多?”
顧泯點點頭,微笑道:“不多,這麽點事情,哪裏算
多。”
話音未落,顧泯手中燭遊已經出現,他頭也不回,飄然落于海面上,衣袂翻飛,飄飄似仙。
看着據此已經不過十數丈的海浪,顧泯對自己說道:“怎麽能夠無動于衷呢?”
随着劍氣在氣府裏流轉,手中燭遊,劍身變得通體碧藍,既然是在海上,再沒有比潮生劍訣更好的劍訣了。
吐出胸中一口濁氣,顧泯咧嘴一笑,在海面上前掠而去。
後面漁船上,所有漁民都瞪大了眼睛。
這是怎麽回事,那個長得比城裏最好看的姑娘還要好看的顧公子,不是個普通人,他會跑得這麽快?
周州歡呼的跳起來,“好了好了,都不用死了,顧哥哥很厲害的。”
葛有魚将信将疑的看向海面,雖說沒有這麽激動,但也生起一些期盼。
也許,真不用死了。
那邊海面上,顧泯距離卷起來足足有數丈高的海浪,已經不足數丈了。
在遠處看還不覺得,可一到了眼前這才明白,這數丈高的海浪,看起來無比的壯闊,顧泯自顧自笑道:“這樣看大潮的,不多。”
海浪不會跟他說笑,很快便卷到身前,顧泯咬牙,手中燭遊一劍遞出,無數劍氣從劍身上湧出,但卻沒有四散而開,而是像是一個錐子一般,朝着海浪湧去。
潮生劍訣裏,大部分的劍招都是用來防守的,可平常對敵還可以,如今顧泯境界不高,要是施展出來對付這海浪,隻怕當即就要被拍飛,因此他沒有選那些個防守的劍招,挑了裏面威力最大,也是唯一的一劍用來殺人的劍招。
他要将在這片海浪破開,将海浪硬生生的朝着兩邊逼退,然後留下一個足夠讓漁船安然無恙的區域。
這樣比被動防守要主動得多,唯一不确定的就是不知道這片海浪有多長。
這一劍能夠堅持多久。
不過顧泯,此刻也顧不得這麽多了。
于情于理,這條漁船,他都必須救!
臨到海浪之前,這一劍才算真正開頭。
劍氣湧向海浪,一接觸,眼前這片海浪就被迫被逼開數尺,顧泯臉色不變,身形一直朝前掠去,劍氣越來越粗壯。
等到前行數丈,劍氣所迫開海浪而留下的區域已經足以讓漁船安然無恙。
隻是當海浪朝着兩邊湧去之後,在頃刻之間,就變得越高。
而且由于這天地巨力,顧泯此後每前行一步,都要費力不少!
不多時,顧泯已經是一額頭都是汗珠。
再往前走數丈,渾身濕透。
顧泯咬牙不語。
碧藍劍氣和海水如出一轍,已經交織在一起,讓人分不清楚到底哪個是劍氣哪個是海水。
顧泯感受着無比的阻力,數十丈之後,整個人的手腕已經疼痛無比,很快手臂也是酸痛,劍氣消耗更是巨大。
在這不知道有多遠的海浪裏苦苦支撐,則是最大的問題。
因爲誰不知道盡頭在何處。
到時候力竭,即便是顧泯,也可能會有些危險。
不過顧泯竟然已經選擇了,那他是不會放棄的。
看着眼前海浪,顧泯咬牙,緊了緊手中的劍。
……
……
海面上空,一片白雲遙遙在海浪之上。
白雲上,更是有兩個人,站立在上。
一人一襲白衣,宛如一個普通書生,另外一人,身形高大,發梢有些紅,像是火。
這兩人不是别人,正是從東海而至南海的甯啓帝和赤發。
站在白雲之上,能夠清清楚楚看到那個在海浪中不停出劍的年輕人。
赤發眼裏有些特别的情緒,但看不出來是什麽,他沒說話,卻也知道,這次又看到顧泯,絕對不是巧合。
甯啓帝轉而看了一眼遠處漁船,搖頭道:“爲了這麽一船人,就要把自己的命拿去賭,這麽個兒孫,你還覺得他不錯?”
赤發笑道:“爲了自己子民的性命,臣倒是覺得他很像陛下,陛下當年力戰海外蠻夷,北方亂賊,不也是爲了大甯的臣民?”
實際上不管當初甯啓帝是怎麽個想法,是因爲有一份責任還是别的,隻要結局是這樣,也就是了。
甯啓帝說道:“說起來,朕的那些個兒子,當年全部都精于算計,處處想着先是保全自己,還沒一個人有他那麽傻?不過南楚都沒了,現在跑來要做這些事情,是否有些晚了?”
這位千古一帝說話的時候沒有任何情緒,不管是贊賞還是譏笑,都沒有,好像隻是在陳述一件和自己沒有任何關系的事情。
赤發難得多說了句話,“不管怎麽說,臣還是覺得他很不錯,若是還在千年前,臣甚至都敢向陛下進言,讓陛下立他爲太子。”
甯啓帝疑惑道:“在千年前,他要是做太子,能鬥得過那滿朝的人精?”
任何一座鼎盛的王朝,任何一個賢明的君主,任何一個興盛的時代,能站穩腳跟的朝臣,尤其是能夠在一座王朝的都城立足的朝臣,那都是一等一的人精一般人,還真鬥不過他們。
所以說做一個好君主,永遠都不是那麽容易的。
赤發笑道:“還年輕,陛下若是願意多打磨,他又能保持這本性,真的很不錯的,不過現在隻是說說,不是當年了。”
甯啓帝微笑不語。
這位千年來,可以說最會算計,也最爲偉大的帝王,不知道看這樣的年輕人會是怎麽個想法,尤其是那個年輕人,還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後人。
赤發忽然問道:“要不要幫他一把?”
甯啓帝說道:“朕來這裏,可不是爲了幫這小家夥的。”
赤發張了張嘴,還沒說出話來,甯啓帝又說道:“不過你要是願意,朕不攔着。”
赤發應了一聲,說了聲臣告退,身形一閃而逝,不見蹤影。
作爲臣子,有些事情,自然是一看一廳便知道。
這再熟悉不過了。
等到赤發身形消散之後,甯啓帝才從那片白雲上落了下來,落到海面上,他緩慢的走在海面上,竟然是連一點點的漣漪
都沒有驚起來。
要知道,如今在海浪的影響下,這片海域,當然算不上平靜。
在海面上一直緩行,大概小半個時辰之後,他才在一處海面上停留,如他所說,他來這裏,當然不是爲了顧泯。
他不是那種願意把後代兒孫放在心上的人,換句話說,他這麽個人,連親生的兒子都能說殺就殺,如何能夠在意一個和他都沒有多少血脈聯系的後代子孫?
在他心裏,大概在世上,隻有三種人,一種人他視作陌路人,一種人他視作棋子。
隻有最後一類人,他才會有些欣賞。
顧泯在這三種人中算哪一種,甯啓帝暫時沒去想。
在海面上站定,他從懷裏摸出一個小金人,随手扔進海裏。
那個原本能被握在掌心的小金人落到海裏,一路下沉,便一直變大,快要落到海底的時候,便已經變得如同一人多高。
可這會兒還沒有停下,在海底站穩了之後,這小金人繼續變大,直到數丈高之後,這才停下。
如今這金人大小,就和當年建造之後,一模一樣了。
……
……
赤發悄無聲息的出現在那片海浪最後面,看了一眼海面,他平靜揮手,一道磅礴氣機迅速湧出,将那海浪直接鎮壓。
海面瞬間風平浪靜。
他轉頭看了一眼遠處,目測顧泯到這裏還有數十丈距離,這就點頭,這麽點距離,想來顧泯也可以了。
于是他身形消散,重新回到白雲間。
甯啓帝早就回來了。
甯啓帝看了一眼海面,問道:“沒讓他看到?”
赤發笑道:“臣雖然不及陛下,但也不是他能夠看到的。”
甯啓帝點點頭,平靜說道:“走了。”
赤發問道:“這次,陛下要去什麽地方?”
甯啓帝說道:“去北海,那冰天雪地的,估計不是什麽好去處。”
……
……
顧泯咬牙再前行數十丈,手腕已經紅腫得不像樣,手臂幾乎已經失去了知覺,但這會兒,卻好似一劍刺透了些什麽。
等着他擡頭一看,眼前海面,風平浪靜,再無海浪。
他身形停下,長舒一口氣。
忽然便覺得渾身無力,就這樣滾落到海裏。
随着海水沉下去。
無數的遊魚在他身邊遊過,顧泯睜着眼睛,看着這些魚,也看着海裏的景象。
大海和陸地不一樣。
自然是有看頭的。
随着慢慢的下沉,顧泯看到了很多東西,有些破爛的漁網,上面還挂着些魚骨,想來是不小心觸碰到的遊魚,最後到死都沒有掙脫。
他看到遠處的海底裏,有一條大魚,已經死了,無數小魚正在啃食它的屍身。
民間百姓常說的一句話,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這是很正常的事情,可等到這些大魚死了,就是這些小魚蝦米的腹中餐了。
這是循環,也是自然法則,不管是魚還是人,都是一樣。
忽然間,顧泯的力氣回到了身體裏,他吐出嘴裏的海水,閉上嘴巴,整個人開始朝着海面浮去。
遠處一條大魚有數丈長,原本看着下沉的顧泯,就想着來吃上一口,但是等到顧泯重新朝着海面浮去的時候,它覺察到了危險,很快便遊走了。
它們的天性便是如此。
沒過多久,顧泯從海裏浮到了海面上,他吐出一大口濁氣,抹了把臉。
看着海面,顧泯無比疲憊,但也無比的高興。
此刻氣府裏雖然剩不下什麽氣機,但也不至于死在這裏。
不知道爲什麽,在之前殺了那麽些吃人的道士和現在斬退風浪之後的顧泯,會覺得很舒服。
有些惬意。
仿佛自己天生就該做這樣的事情。
……
……
海面上,漁船上的漁民們,親眼看着顧泯一劍斬開了海浪,剩餘的海浪在漁船兩邊呼嘯而過,頗爲壯觀。
之後整整一個時辰,他們都看着海浪在兩邊湧過,而他們這條漁船,卻是始終安然無恙。
死裏逃生的衆人在高興之餘,多了好些震撼。
當然是對顧泯的。
那個一劍斬開海浪的年輕人,就是他們的大恩人。
葛有魚和周州解開身上的葫蘆,看向海面,葛有魚忽然對一旁的黝黑漢子說道:“爹,我想跟顧神仙去學劍!”
黝黑漢子轉頭看向他,有些猶豫道:“顧……神仙要是願意,當然可以了,不過就怕你不是這塊料,人家看不上。”
少年堅毅的說道:“我一定要去學劍,以後再遇到這種事情,也不怕了!”
黝黑漢子眼裏有些欣慰,但還是有幾分擔憂。
周州則是笑道:“不要擔心,顧哥哥不僅厲害,而且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啊!”
在甲闆上,老漁民靠在船上,手裏拿着煙槍的手微微顫抖,他這會兒才想起一件事。
就是之前離開漁村的那個後生去走南闖北之後,知道好些事情,回來之後,說了一件事情,說是他們那個皇帝老爺,被抓走之後,原來沒有死。
不僅沒有死,而且還去修行,當了山上的神仙,聽說現在很有名啊!
更重要的是,他還說過,那個皇帝老爺,生得很好看。
當時老漁民啧啧問到有多好看,那個後生說了,隻要看到他,就一定會覺得他是這個世上最好看的人了。
那會兒老漁民将信将疑。
這會兒再想起顧泯下船之前說的那些話。
老漁民不笨,雖然見識短淺,但真的不是蠢人,想起那些個話,他明白了,原來顧泯就是他們那個皇帝老爺。
這事情不假的!
老漁民跪在甲闆上,朝着海面不停磕頭,嘴裏喃喃道:“皇帝老爺萬歲萬歲萬萬歲,您……真的沒有忘了我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