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因爲李鄉足夠強大之外,還因爲他們已經很虛弱了。
所有人都受傷了。
就在之前應對那道靈智的時候。
在那些修行者追逐那本手劄的時候,這些少年好像是被人刻意遺忘了,他們各自的長輩,竟然都沒有出現在這裏。
李鄉眼中閃過一縷痛苦的神色,再度面無表情的說道:“快走!”
他變得有些奇怪,對于顧泯來說,那是絕對的陌生,他不能把李鄉和他認識的那個人聯系起來。
梁照看了李鄉一眼,沒有猶豫,站起身來,便朝着城外走去,這一次帝陵探寶即便什麽都沒有得到,但能夠保住性命,也就是最大的收獲了。
所以他沒有任何猶豫,就要離去。
知禅收起指尖微弱的蓮花,腳踏在廢墟上,緩緩轉身。
同樣離開的還有謝頂。
蘇宿和柳邑兩個人攙扶着顧泯,也想要走。
“陛下,我還有話……跟你說。”
李鄉看着顧泯,眼裏忽然滿是熱淚。
他站在原地,身上又露出熟悉的氣息。
顧泯看向蘇宿,後者搖頭道:“我是不會把你丢在這裏的。”
顧泯苦笑,于是又轉頭看向柳邑,後者想了想,緩緩搖頭。
是的,在經曆了些事情之後,不管他們承認與否,但切切實實是已經有了些情誼。
顧泯微笑道:“我和他相交十幾年,他怎麽會害我?”
說話的時候,顧泯看起來很是淡然。
柳邑還是搖頭道:“他看着很古怪,我不會丢下你的。”
蘇宿也是點了點頭,雖然兩個人都是重傷,但既然已經下了決心,自然也就不會被顧泯說動。
顧泯有些無奈的看向李鄉,小聲道:“抱歉。”
李鄉的眉間露出好些失望的神采,他站在原地,臉色變得有些蒼白,嘴唇微動,“你不是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嗎?原來都是騙我的。”
在修行之前的那些年裏,顧泯當然隻有一個朋友,那個朋友便是李鄉,甚至在修行之後,顧泯也想着李鄉,要不然他怎麽會答應大祁皇帝,來這座帝陵裏幫他找東西。
“陛下有了新的朋友,可喜……”李鄉緩緩的說着,但很快,便戛然而止,他停下了。
他的眼裏再度變化了一種神采,氣息也變了。
再次看向顧泯的時候,李鄉變得陌生起來。
“我說過了,你卻不相信。”李鄉仿佛有些失望,他微微拂袖,一道磅礴氣機瞬間掠出,将顧泯身側的蘇宿和柳邑都擊飛。
顧泯無力的跌到下來。
而他則是朝着顧泯走了過來。
來到顧泯身旁,李鄉緩緩蹲下,看着顧泯說道:“他說你是他唯一的朋友,看起來你卻沒這麽想過。”
顧泯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問道:“你是誰?”
早在之前,進入帝陵的時候,顧泯就已經發現了眼前的李鄉有大問題,隻是當時李鄉很快消失,所以他并不能判斷,到底事情是不是這個樣子。
但有一點他是很清楚的,那就是李鄉在門上的那道金光進入身體裏之後,便發生了不可名狀的變化。
但具體是什麽,顧泯還不清楚。
李鄉仿佛知道顧泯要問這個問題,他看向顧泯,平靜說道:“孤是誰?孤反正不是那個什麽人都算計的老家夥。”
他看着顧泯,掌心忽然生出一道藍色的光芒,然後他伸手按着顧泯的腦袋,那些藍色的光芒一點點進入顧泯的身體裏,随着藍色光芒進入體内,顧泯感覺氣府裏那些枯竭的氣機又在緩緩生出,之前經脈裏殘存的氣機也在慢慢消失。
之前的傷勢,在這道藍色的光芒下,已經好了很多。
顧泯臉色好轉,看向李鄉,但還是有些疑惑。
“來吧,還有很多事情沒有真正結束,跟着孤來,孤會告訴你的。”
說話間,李鄉站起身來,朝着廢墟某處一指,一道道玄光從他的指尖湧出,直接将好些廢石炸開,不久之後,這裏才露出一個洞。
洞穴幽深,看不清楚裏面的光景。
看着那個洞,李鄉沒有停頓,隻是緩緩的朝着那個洞口走了過去,似乎并不擔心顧泯會不會跟上。
顧泯站起身來,有些猶豫的看了柳邑和蘇宿一眼,蘇宿擔憂的看着顧泯,扯着嘴說道:“小顧,我覺得你大概率要死在裏面,别去。”
顧泯挑眉道:“你能不能盼我點好?”
蘇宿認真道:“我是怕你死了。”
顧泯看向柳邑,“你呢,怎麽看?”
柳邑之前便受了傷,這會兒更是臉色蒼白,看了一眼顧泯,她說道:“你要是自己願意去,沒誰攔得住你。”
顧泯笑了笑,想了想,發現這話說的沒有錯,自己的選擇,的确不關别人的事情。
于是他看向蘇宿說道:“要是還能見,我請你喝酒。”
蘇宿眼裏寫滿了擔憂,低聲罵了一句。
柳邑則是站起來,頭也不回的便朝着遠處走去。
顧泯小跑了幾步,趕上了已經走進那個洞口裏的李鄉。
進入那個洞口,眼前雖然嵌着密密麻麻的夜明珠,但顧泯已經見怪不怪了,見了這麽多東西,他要是還一驚一乍,就不太正常了。
李鄉走在他前面,看起來有些放松。
“李鄉還在你的身體裏?”
走在路上,顧泯的第一個問題,還是關心李鄉。
李鄉沒有轉頭,隻是随口說道:“這樣的表述是有問題的,這是孤的身體,連你認識的李鄉,都隻是孤的一部分靈智而已。”
李鄉這随口說的話,又讓顧泯陷入沉思。
“有什麽問題便問,不說出口,沒人幫你解答。”
李鄉溫聲感慨道:“正好孤也很久沒有說話了。”
“你是誰?”
想了很久,顧泯還是決定先問這個問題。
這也是個很關鍵的問題,當然在顧泯看來,是最重要的問題。
李鄉想了想,仿佛是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說起,他沉思了片刻之後,才說道:“如果從你認識的我來看,孤應該是李鄉,是那個在宮牆裏生活了十幾年的假太監。”
“但是那隻是孤的一部分,孤完整的身份,應該是大甯的皇子。”
李鄉微笑道:“就是你想的那樣,孤就是他的兒子。”
顧泯沉默了一會兒,這才說道:“這我還真沒有想到過。”
他預想中的李鄉,或許是某個人放在他身邊的孩子,也或許他就是父皇的某個私生子,他們是真正的兄弟,也或許是茫茫大甯皇族後人中的一個。
但從來沒有想過,李鄉竟然是甯啓帝的皇子,這樣一來,豈不是說,現在面前的李鄉,是一個活了一千年的人?
這怎麽可能?
衆所周知,修行者雖然壽命要比普通人更長,但也沒有人能夠多活這麽多年的。
顧泯說道:“好像還有很多秘密我不知道。”
李鄉說道:“長話短說,給你講講。”
“那個老家夥一統世間,卻因爲修行出了問題,雖說越過了金阙境界,但是身體卻一日不如一日,于是便想出了複生的想法。”
“他要重新修行,好讓自己再走得遠一些。”
李鄉說道:“之前你知道的那些都是真的,但有些細節孤要補充,老家夥要讓将一座帝陵的百姓爲他血祭,而媒介便是孤,是的,你沒有聽錯,最開始孤才是那個人。”
甯啓帝的複生之法是真的,但他不會真的寄望于數百年後的某個皇族少年出現在帝陵裏,既然要複生,那麽一切都要準備好。
所以在他決定實施這個計劃的時候,他便在皇族裏挑了一個人。
那個人便是李鄉。
“老家夥有無數多的兒子,皇位隻有一個,自然要傳給他最喜歡的那個兒子,至于剩下的兒子,本來就已經沒用,爲何不用來做些别的呢?”
李鄉神情沒有什麽變化,他在悠長的洞裏走着,繼續說道:“既然要做這麽一件事,那麽便不可讓孤知道,隻可惜他的想法并沒有藏得太深,很快孤便知道了這件事。”
“隻是知道了也無能爲力,那一日他召孤入宮,孤知道有問題,卻沒能離開,入宮之後,他将孤的靈智徹底封印,又用了秘法将孤返老還童,變成了一個嬰孩,然後便将孤封印起來,想要帶到帝陵裏。”
顧泯有些驚訝,李鄉所說的都太過匪夷所思,怎麽這世間的修行者還有這樣的手段?
“金阙之上有許多事情是我們沒見過的,所以自然會覺得驚奇。”知道顧泯在想些什麽,很快便繼續說道:“他想要在最後的時刻将孤送向地獄,就是他之前對你做的那些。”
顧泯沉默,之前那一道道金色絲線進入他的身體,他雖然沒感到半分疼痛,但是确确實實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
“按着預定的軌迹來說,孤是一定會死的,就在孤恢複神智的時候,就會眼睜睜看着自己成爲他的犧牲品。”
李鄉微笑道:“但孤的運氣不錯,最後孤的母妃救了孤。”
甯啓帝有無數多的兒子,所以随便犧牲掉一個兩個,并不是什麽在意的事情,但是李鄉的母妃就他這麽一個兒子,當然不可能這麽容許自己的兒子就這樣去死。
恰巧李鄉的娘舅又是一個境界高妙的修行強者,爲了自己這外甥,他冒險在甯啓帝被葬入帝陵之後,在一衆大甯強者的手裏,将李鄉給奪了出來。
要知道甯啓帝那個時候雖然已經被葬入了帝陵中,但執行他的意志的,卻是他最相信的一衆強者,能夠從他們手裏奪出來李鄉,那是一件登天難事。
但那位強者的确做到了,他不僅奪回了李鄉,還将那些強者全部都斬殺,讓這個秘密沒有外傳出去。
當然了,甯啓帝的兩手準備,這裏隻是出了問題,當然還能繼續等着之後的大甯皇族後人。
當然,從這一刻開始,整個事情便充滿了不确定。
“孤雖然短暫的清醒了一段時間,但那秘法很是奇怪,孤若是一直這麽清醒下去,便要生長,然後便活不到如今。”
“所以舅舅不得不把孤重新封印起來,然後不知道放到了何處。”
李鄉感慨道:“想來之後便是放到了南楚,至于他們是怎麽把孤放到郢都的,孤不清楚。”
“孤被解開封印的時候,出現了些問題,所以才隻有一縷靈智。”
“隻是在進入帝陵的時候,孤才醒了過來。”
說到這裏的時候,前面的路已經到了盡頭,這裏是十分寬闊的一處山洞,前面有一條小河,河水緩緩的流着,石橋通往暗處,看不清景象。
李鄉停下腳步,
顧泯問道:“那裏面是什麽?”
李鄉沒有回答,隻是自顧自說道:“孤這一生,如果沒有這件事,也不會有多光輝,孤的修行天賦不高,注定成不了什麽厲害人物,孤也沒能成爲太子,也做不了皇帝,最大的可能就是這樣做個王爺,然後說不定某一天就要被賜死,那個時候是死,被選中也是死,這就是命。”
李鄉自顧自說道:“這就是命。”
他自嘲一笑,悲傷便不自覺的從身上蔓延出來。
顧泯搖頭道:“命運是用來反抗的。”
他嚴肅而認真的說道:“你如果認命了,想要重新活過,爲什麽不在當初醒過來之後便找個地方好好活着,而是要重新等到今天?”
李鄉轉頭看向顧泯,沉默了很久,然後微笑道:“的确如此,所以孤現在才會出現在這裏,孤等了這麽多年,就是要在這裏改變别人給孤設定的命。”
“他要殺孤,孤自然也要殺他。”
李鄉看着顧泯,眼裏還是很清澈。
這個李鄉和他認識的李鄉不一樣,但是他明顯感覺到,這個李鄉要更令人覺得舒服一些。
“孤以前沒有朋友,以後你可以算一個,對了,你好像本來就是孤的朋友。”
李鄉挑眉,之前的那個李鄉雖然隻是他一部分靈智,但從某種層面上來說,那個李鄉便是他自己。
所以他們算得上朋友。
顧泯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但還是點了點頭,然後他便問道:“這裏面是什麽?”
李鄉看着那石橋通向的地方,微笑道:“是那個老家夥真正的屍體。”
說着話,他便踏上了石橋,朝着前面走去。
即便是前面已經見過了甯啓帝的殘魂,但當真的要見到甯啓帝的屍身的時候,顧泯也有些激動。
兩個人在石橋上并肩而行,很快便來到石橋盡頭。
有一團濃霧,就在兩個人眼前。
李鄉踏入濃霧中,顧泯跟着便走了進去。
眼前霍然開朗,再度出現了一座大殿。
這是一座布局和之前他們見到的大殿一模一樣的大殿,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這座大殿在地底下,而那座大殿在上面。
但仔細說來,整座帝陵都在群山之間,這好像也沒什麽區别。
大殿空曠,隻有一張玉座。
玉座在最前面,上面坐着一個穿着白色帝袍的男人。
那個男人閉着雙眼,沒有一絲氣息波動。
他生機全無,應當就是死了。
他的面容和之前見到的那道殘魂一模一樣,這就是那位曾經君臨天下的那位絕世帝王的軀體。
他果然是坐在玉座上的。
顧泯感慨道:“果然還是這帝王作派。”
他差點就死在眼前這個男人的手裏,所以此刻即便是看着他,也沒有什麽尊敬的意味了。
李鄉看向那具屍體,然後指了指别處。
是的,就在玉座旁,甯啓帝的身軀旁,有一個玉石打造的盒子。
那裏面應該就是代表着大甯皇帝權力的玉玺。
顧泯想要的,大概就是這個。
李鄉說道:“他想要複生,除去之前的準備之外,這方玉玺也很重要,我要将它毀去,那麽即便他還有後手,也再不可能複活了。”
李鄉作爲當年的皇子,知道的事情自然不少,所以他的認知沒有什麽錯誤。
顧泯想着之前山谷裏的那兩異獸,沉默了一會兒,但也沒攔着,那赤發說過,隻要當顧泯看到了這方玉玺,就知道他們沒有騙他。
如果将玉玺毀了,想來也該是可以的。
顧泯又問道:“那金阙之上的秘密,當真在之前的那本手劄上?”
之前皇城倒塌,整個廢墟裏飛出一本手劄,惹得無數強者去争奪,所有人都認爲那本手劄便是記載着金阙之上的秘密的東西。
李鄉搖頭道:“依着孤對他的了解,這種東西,一定會放在他最近的地方,不可能是那本手劄。”
如此說來,之前那本手劄就應該又是甯啓帝的後手之一。
這進入帝陵,尤其是進入皇城之後,顧泯已經見識到了甯啓皇帝無數的後手,那些個後手層出不窮,根本就不清楚到底什麽時候才是個結束。
李鄉知道顧泯在想什麽,他解釋道:“他這一輩子,天性多疑,不知道懷疑過多少人,威脅到他權力的很多人都被他殺了,他的手上,從來都不是隻有那些敵人的鮮血,很多名臣大将也是死在他的手裏,這複生之法是他一生裏最大的事情,自然會有無數手段。”
顧泯明了,“此刻他的屍體就在我們眼前,會不會還有後手,比如他突然活過來,咬我們一口?”
這當然是有些調侃的意味,不過這也說明了顧泯直到如今都沒有放松警惕。
李鄉笑了起來,但看起來比之前要輕松不少。
他一邊朝着甯啓帝走去,一邊小聲說道:“沒那麽多,他都死了一千年,難不成還真有無數手段,一個一個,他不煩,孤都嫌煩。”
就在李鄉一步步朝着甯啓帝的屍體走過去的時候,他們身後不知道怎麽的,就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顧泯轉頭看去,有個面如冠玉的中年男子不知道何時出現在了他們身前。
那個中年男人面白無須,看着十分溫文爾雅,神态更是出塵,不管是誰來看他一眼,隻怕都要稱贊一番。
可李鄉轉頭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瞪大了眼睛。
“是你?!”
看到這個人,仿佛就像是看到天底下最爲不可思議的事情一般,李鄉整個人都愣住了。
中年男人微笑道:“殿下,一别千年,到底還是在今日相見了。”
聽着這話,顧泯皺起了眉頭,這言下之意十分明了,李鄉是千年前的大甯皇子,這個男人也是千年前見過李鄉的人物。
站在原地,顧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李鄉皺眉道:“怎麽會?你怎麽會……”
中年男人微笑着打斷道:“是的,臣的确就是這樣,活了一千年,整整一千年。”
“修行這種事情,對于陛下來說不是難事,但世上總有天才,況且我遠比陛下要更認真,上天垂憐,能有今朝也算是運氣。”
李鄉則是滿臉的不可置信,“太史令,不應該,絕對是不應該的事情!”
是的,眼前這個男人不僅是千年前的人物,而且在千年前,他在大甯王朝,擔任的便是太史令這個官職。
大甯王朝在甯啓帝時期,曾有兩任太史令,其中顧泯熟悉的那位就是自己手劄的主人,班孟。
他在曆史上也是著名的史官。
但很少有人知道,在他之前,大甯王朝的史官是誰。
是的,眼前這個中年男人便是班孟之前的太史令,他也是甯啓帝時期的第一個太史令。
史書沒有記載他的事迹,但李鄉知道。
這位太史令才華橫溢,年紀輕輕便已經擔任了如此職位,記錄整個大甯王朝當時的曆史。
但之後卻因爲一樁事情,讓他丢掉了太史令的職位,并且被貶爲庶民,從此再也不得出仕。
而也就是在那個時候,他便銷聲匿迹,從此再也沒有人看見過眼前的他。
直到現在。
他出現在李鄉和顧泯的面前。
已經千年。
李鄉忽然問道:“太史令,你來這裏做什麽?”
他有些警覺,因爲他想起了這位太史令和甯啓帝之間的恩怨。
那或許是永遠都解決不了的恩怨,永遠沒有可能。
那事關男人的尊嚴。
難道就因爲那次的事情,所以太史令活了一千年,便是爲了今天,來将甯啓帝複生的希望,徹底的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