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天城是有史以來最大的帝都。
換句話說,整個曆史上,不可能找到另外一座城,能夠比照天城更加雄偉的。
這世上一統世間的王朝不多,每一位統一世間的王朝君主,都會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建造一座比前代王朝更大的帝都來,這個想法被每一位統一世間的王朝開國君主貫徹,因此每一個新的王朝,它的帝都,都會比之前的王朝帝都更大。
這樣的事情一直延續下去,到了照天城,便已經是曆代王朝帝都之最,加上大甯之後,再沒有人能夠一統世間。
照天城便是世間最大,一點問題都沒有。
進入照天城,顧泯才發現自己是從東而入,此刻沿着一條寬闊到能夠容納數輛馬車并肩而馳的街道朝着前面走去。
街道兩旁的建築各有特色,各種店鋪以及宅院,這些都是千年之前,那座大甯王朝最真實的寫照。
甯啓皇帝當年一統世間,建都照天,名字取得便極爲霸道,從來都隻有天光照人間,可大甯的帝都,卻是叫做照天。
這其中含義不難理解,無非就是一個大甯王朝比天更強罷了。
除去建都照天之外,甯啓皇帝還一道聖旨,将東南的三千大戶,盡數遷到照天來,讓這座巨城,真正成爲了世間最爲繁華的地方,一個盛世之景在甯啓皇帝手中打造出來。
一路走來,看着那些不算是陌生的建築,顧泯輕聲感歎道:“都是一樣的。”
是的,郢都雖然在南海之畔,雖然隻是南楚小國的國都,大小自然不可和這座照天城比較,但是在很多地方上,都和這座照天城有着相似的東西。
比如這些建築,又比如遠處長街旁的黃桷樹。
站在一棵黃桷前,擡頭看去,上面枝繁葉茂,看着葉子,想着這會兒應該是深秋時節,地面上卻沒有一片落葉。
不知道這裏的大陣到底是怎麽運轉的,曆經千年,居然也還能将這座城變得一如既往。
看着這棵大樹,顧泯很多問題都有了答案,其實早在之前用鮮血能打開這座城的時候,他就知道了。
隻不過其中仍舊還有些細枝末節不清楚。
這個時候,他忽然很想見到那位甯啓皇帝,即便是相隔千年,再見或許隻能見到一具屍體,也是如此。
微微一歎,想起了許多事情的顧泯,沒有急着離開。
感慨良多,但最後都隻能朝着前走,因爲往日的事情已經過了,現在眼前的東西,才是需要去好好琢磨考慮的。
再度擡頭看了一眼這棵樹,顧泯朝着前面走去,照天城如果和郢都的結構相似,皇城的位置就該是相同的。
就在顧泯從樹下走出來的時候,不遠處的飛檐上,出現了一個神情冷漠的少年。
一道殺意顯露。
顧泯擡頭,看向飛檐,也看向了那個少年。
隻一瞬間,顧泯便已經認出了眼前這個少年是誰。
修行界裏想要顧泯死的人有很多,但是在同年齡裏,真有可能殺死顧泯的,隻有兩個人。
一個是梁照,另外一個人便是這個少年。
明月樓江潮。
在大能洞府裏,爲了争奪玉符,兩個少年天才,有過一戰,那一戰可以說是第三境的最強之戰,雖然顧泯取勝,但也沒能殺了江潮。
正是因爲如此,在之後的這些年裏,江潮一直對之前那件事念念不忘,一直想要将顧泯斬殺。
他如今出現在這裏,也是因爲這個。
顧泯握住燭遊,看着腰懸短刀的江潮,沒有說話,也沒有急着出劍。
江潮冷笑道:“顧泯,這一天我等了好幾年,讓你這個大甯皇族後人死在這座城裏,也算是最好的結果。”
數年不見,江潮的氣息比起來之前,更爲強大,他的境界早已經跨過了第三境,成爲了第四境的修行者,而且看起來,也會是第四境裏的佼佼者。
在他這個年紀,除去一些别的天才,不會有人境界和他相當。
可境界相當是一回事,戰力是否能夠匹配又是另外的事情。
顧泯平靜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我們打過一次,我赢了,你一個手下敗将,哪裏來的自信?”
在這座城裏,什麽師門長輩,什麽金阙高手,全部都不管用,要看的都是自己的境界。
所以顧泯一點都不擔憂。
要打,那就打。
江潮冷漠道:“馬上我就會告訴你,我爲什麽這麽自信。”
話音未落,他重重的踏在飛檐之上,整個人借力從半空掠下,掠向顧泯,本來依着他踏腳用的巨力,這會兒那飛檐應當是被硬生生踏碎才是,可是事情卻不是這樣。
飛檐完好無損,沒有任何破敗的迹象。
江潮沒去管這種細枝末節,腰間短刀在掠來同時,迅速出鞘,一輪明月出現在身後,惶惶刀氣瞬間破開空間,帶起一陣月光。
明月樓的壓箱底手段,在江潮手中,瞬間便使了出來,這之前顧泯和他交手的時候領教過,但是此刻再次看到,便知道江潮的手中的刀,比起來之前,的确是要強太多了。
他微微吸氣,氣府裏的氣機湧出,燭遊幻化長劍,一柄雪白長劍出現在掌心,沒有猶豫,顧泯便是一劍遞出。
雪白的劍氣雖然不如明月亮眼,但依然奪目,顧泯手提燭遊,朝着上空掠去,片刻之後,刀劍相撞,磅礴的氣機瞬間在長街炸開,發出巨大的響聲。
顧泯提劍掠過江潮胸前,劍身上的雪白劍氣湧出,一道道掠向江潮,後者微微一頓,但仍舊沒被這一劍傷到。
顧泯一劍不成,很快便遞出另外一件,隻是在另外一劍遞出來之前,江潮的短刀也出現在了顧泯的腰間。
刀身明亮,刀刃鋒利,這一刀要是斬向他的腰間,或許會将顧泯一刀斬開。
和江潮的兩戰,論起來危險程度,比起來和梁照打,要危險得多,這不僅是因爲江潮的修行法門的緣故,還和他每次都對顧泯存着殺心有關。
梁照劍道雖強,但比劍之時,求勝而不求殺人,故而他還沒有江潮來的恐怖。
江潮一刀逼退顧泯,身形繼續向前,半條長街之後,又是一刀斬下,這一次顧泯躲避不及,左手手臂被這一刀斬中,好在除去是血流如注之外,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之外,沒有别的事情。
他身形在數丈外重新出現,江潮深吸一口氣,冷笑道:“如何?”
顧泯咧嘴一笑,神情有些冷漠,擡手指了指江潮小腹,沒有多說。
江潮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小腹不知道什麽時候,早已經被顧泯一刀斬開,透過傷口去看,甚至都還能看到其中的腸肚。
原來剛才那一擊,看起來是他占優,實際上顧泯的劍已經到了他的小腹前,要不是自己斬下那一刀讓顧泯退去,隻怕這個時候,他的性命就此要交代了。
兩人交手,不是普通修行者那般,他們交手,要比那些修行者交手,兇險無數倍。
“江潮,當初你打不過我,如今就能了?”顧泯撕下一截衣衫,将手臂包裹,然後咧嘴一笑,“你不如我。”
修行者交戰,最後的勝負,遠遠不是境界的高低,還有許多别的因素,其中便包含着心理上的東西。
顧泯開口,便是爲了擾亂對方心境。
可惜的事情是,江潮隻是看了他一眼,然後用食指抹了一下腰間,将自己的鮮血放在嘴裏,這便笑道:“再來。”
他的齒間滿是鮮血,看着極爲可怖。
他不像是個正道的修行者,反倒是像個十惡不赦的魔鬼。
但不得不說,這個魔鬼是有機會将顧泯拉下地獄的。
至少在現在來說,他和顧泯,差距并不大。
顧泯握緊手中燭遊,吐了一口吐沫,沒有說話。
此後半個時辰,顧泯和江潮互殺半個時辰,局勢一直都在變化,有時候是顧泯隻差一劍便能将對方斬殺,也有很多時候,是對方隻需要往前遞刀,就能将顧泯斬殺。
可最後兩人都是在絕處逢生,并沒有這麽容易死去。
依着那些修行界的前輩來看,如今的修行界是大争之世,無數的年輕天才如同彗星一般崛起,這其中當然有閃亮的名字,諸如顧泯梁照江潮這些人,都在其中。
但即便是有的人名聲大,有的人名聲小,也隻是名聲而已。
并沒有人能夠力壓其他的年輕天才,一舉登頂。
比如江潮,前些日子被說成第三境第一人,但是卻敗在了顧泯手上,顧泯在之後萬裏歸途,戰過了那麽多的年輕天才,都是不敗。
按理說,他已經可以算是年輕一代的第一人了,可是在之後,和梁照一戰,依然是不分勝負。
而此刻,面對着江潮,顧泯也沒有說摧枯拉朽的直接勝過他。
或許這樣的修行界,這樣的少年天才們,才是修行界最願意看到的局面。
不過這兩人始終會在之後分出勝負,畢竟這是生死之戰,一個人生,便要有一個人去死。
小半個時辰之後,顧泯出現在了江潮身側,在江潮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劍便朝着他的肩膀斬去,這一劍要是斬到了實處,那麽江潮便一定會斷一隻手,當他斷手之後,勝負便會很快分出。
可以說這并不是簡單的一劍,這一劍似乎要決定這一場生死之戰的走向。
不過就在顧泯的劍要斬下去的時候,江潮轉頭,獰笑一聲,沒有提着刀的那隻手,忽然有一輪明月生出,那輪明月極其明亮,在短暫的瞬間,顧泯甚至都有短暫的失明。
就是這短暫的時間,讓江潮握刀的那隻手能夠更舒服的握刀,握刀在手,他對着顧泯的頭顱就是一刀斬出。
他故意設局,讓顧泯變成如今這樣,爲得就是在這一刀讓顧泯真正的死在他手上。
斬殺顧泯,對于江潮來說,十分重要。
重要的甚至要超過這座城裏的所謂傳承。
可惜的是。
可惜。
就在這一刀斬下的同時,有一柄刀正好攔在了這一刀之前。
那是一柄狹長的刀,通體雪白,看着和顧泯的長劍很是相配,刀身很窄,讓那柄刀看着有些秀氣。
秀氣的刀,握住它的,也是一隻秀氣的手。
那隻手看着很完美,修長的手指,如同白玉一般。
但掌中迸發出來的無窮氣機,在告訴着江潮,如果隻把它看着普通的刀,那是不行的。
下一刻,磅礴刀氣從這柄刀湧向江潮的短刀。
江潮感到一股巨力襲來,整個人被這巨力推着朝着遠處飛去。
下一刻,那個女子的身影才顯現出來。
那是個面容絕美的女子,她的身材也十分完美,挑不出半點毛病,握着刀,她站在顧泯身側,挑眉道:“怎麽樣,我厲不厲害?”
顧泯一怔,很快回過神來,看着身側的女子,這才感激道:“着實很厲害,不過女俠下次可以早些來。”
女子皺眉,“我要是早些來,你打不起來,我怎麽知道你原來打不過他?”
顧泯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麽,之前和江潮的第一戰,顧泯勝過了他,但這第二戰,的确是有些大意了。
這一次大意,很可能付出的就是死亡的代價。
深吸一口氣,顧泯咧嘴笑道:“救命之恩,永不相忘。”
雖說是笑着說的,但實際上卻還是無比的認真。
遠處,江潮站穩身形,臉色凝重的看着不遠處的女子,漠然道:“你是誰?”
之前在大能洞府他見過這女子,但卻不知道她的身份,之後也是如此,隻是當做某個宗門的弟子而已,并沒有放在心上。
直到這個時候,他才明白,眼前的這個女子,絕對不是普通的一個修行者這麽簡單。
明月樓是用刀的大宗,世上本就沒有幾家宗門可以在用刀上和他們匹敵,即便有,他們也知道,可眼前這個女子的一刀,他卻什麽都沒能看出來。
這無疑是極爲可怕的。
所以他才想要知道這女子的身份。
微微挑眉,女子冷聲道:“用刀?在我面前,你也配提刀?”
顧泯默默調理氣機,聽着這話,雖說覺得她說的有些過分,但仔細一想,好像也是這樣,她的師父是北海之主白玉塵,那位是天底下用刀最強的人物,這多年不在世人面前出手,一出手可就是将刀聖斬殺。
柳邑作爲他的弟子,說這句話,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隻是江潮之前和顧泯交戰損耗不少,這一刀更是已經抱着必勝的想法,斬下之後,卻沒有想到最後被人插了一手。
多多少少,柳邑都有些乘人之危。
不過柳邑作爲一個女子,難不成真要在這裏講道理。
看着江潮,柳邑低聲問顧泯,“要不要聯手把他殺了?”
顧泯眉頭蹙起,仔細一想,很快便點頭,江潮不過是之前被他赢過一次,這就不依不饒了,既然如此,那麽就把他殺了。
免得夜長夢多。
顧泯就是這麽個人,生出想法之後便要去做,他握緊燭遊,就要出劍,江潮已經看出了不對勁,即便是沒有問出柳邑的身份,也不願意在這裏繼續待下去,他深深地看了柳邑一眼,從嘴唇裏擠出幾個字,“後會有期。”
然後身形一閃,消失在長街盡頭。
顧泯确定他已經遠去,這才松了一口氣,一屁股跌坐下去,大口的喘着粗氣。
柳邑收回那柄名爲見青的長刀。
顧泯扭頭看向她,有些疲憊的笑道:“對不起啊,爲了我讓你結下這麽個仇家!”
柳邑不屑一顧,“要做北海的仇家,沒有那麽簡單。”
陸地裏,南方大祁王朝爲尊,北方則是大應。
而在海上,北邊就是白玉塵說了算,明月樓雖然也是當世一流的修行宗門,但在北海之主眼裏,隻怕也是什麽都不算。
顧泯想通了這一點,自言自語道:“四海之主的名頭這麽響,早知道該和霧野大師好好的攀攀交情,不說剃度出家,那我做個俗世弟子也好啊。”
柳邑聽着這話,覺得顧泯有些意思,她問道:“你這柢山弟子的名頭不要了?再說了,當霧野大師的弟子還不如你就把你大祁皇子的身份一直保持下去。”
顧泯苦笑道:“哪裏來的這麽容易?”
柳邑看了他一眼,這才說道:“原來你說的打開這座城的方法就是用血,李鄉是大甯皇族的後人,你也是?那就是說,你和李鄉本來就是親兄弟?”
顧泯看着遠處藏在無數建築之後的皇城,小聲說道:“我不知道,這倒是最有可能的事情,但在我知道的事情來看,如果這些都是真的,真的會是很扯淡的一個故事。”
柳邑忽然幸災樂禍的說道:“你這個大甯皇族後人,現在已經這樣了,之後的傳承,怕是就拿不到了。”
顧泯看着柳邑,沉默了很久,然後忽然站起來,從懷裏拿出一堆藥丸往嘴裏塞。
柳邑看得目瞪口呆,最後還是譏諷道:“真是個天才。”
……
……
長街一場血戰,其實并不止柳邑一個人看到。
在她之前,忘塵寺的那個小沙彌知禅便是最先路過的修行者,這位忘塵寺的年輕天才,雖說路過,卻什麽都沒有做,他的選擇足以讓這局勢轉變,但他卻不管不顧的朝着皇城而去。
傳承一說,對于很多人都有極大的誘惑。
知禅本來便得過寺中高僧的舍利子,讓他在修行上事半功倍,但一百顆舍利子都比不上一個甯啓皇帝的傳承。
爲了傳承,他隻能快一些,更快一些。
乘着蓮花,知禅很快便到了皇城門口,确定這裏不需要城門那般要鮮血才能進入,知禅隻是稍微停頓,便朝着裏面走去,下一刻,他便踏足了這座巍峨皇城。
看着遠處大殿,知禅知道之後一定會更危險,但他卻沒有任何退縮的想法。
随着蓮花一路前行,他穿過甬道,來到一片用一整塊玉石來鋪墊的廣場,這玉石通體雪白,看着便知道不是凡物,更爲讓人驚歎的,是這塊玉石不是很多玉石拼湊而成,而是天然的一塊,這稀有程度,世間唯一。
想着那肯定是甯啓皇帝的手筆,知禅微笑道:“果然是陛下,才智過人,手腕通天!”
這是由衷的稱贊。
想來每個到這裏的修行者,都會由衷的稱贊才是,畢竟這神迹,也就是甯啓皇帝才能了。
擡起頭,繼續朝着前面掠去,眼看着自己就要來到那一片玉石梯前,忽然之間,天上開始飄下一朵朵潔白的蓮花。
知禅停下,看着這落下的無數蓮花,神情凝重。
這是異象,但是卻不知道昭示着什麽。
他有些狐疑,想着這或許是考驗的一部分?
但是那位甯啓皇帝,想要在考驗裏得到什麽?
知禅暫時猜不透。
畢竟那是千古一帝甯啓皇帝最後的想法,絕對不是普通人就能夠知道的。
看着蓮花落下,知禅有些猶豫,最後還是伸手去接住一朵,那朵雪白蓮花,落在掌心之後,顧泯這才看清楚了,原來這哪裏是什麽蓮花,而是白玉雕刻的東西,雕刻的那個工匠技藝一定是極爲精湛,這才讓蓮花都栩栩如生。
知禅感受着手裏的蓮花,正要感慨一番,蓮花忽然飄去,在遠處凝結,變成了一個慈眉善目的白眉僧人。
白眉僧人眉間一點朱砂,臉上雖有皺紋,但不蒼老,隻是有些滄桑意味。
知禅看着他,微微蹙眉。
這還沒有結束,就在這個白眉僧人出現之後,一邊的空地上,同樣出現了一個僧人。
隻是這個僧人,年輕俊朗,氣态不凡,依然是眉間有一點朱砂,平添了幾分别的意味。
兩個僧人同時出現,都站在知禅身前。
知禅看着他們,沒有說話,但神情凝重到了極點。
一瞬之後,白眉老僧開口道:“佛陀說,世間因果環環相扣,其中真意,老僧其實一直都不明白,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了?”
這是發問,而且是對着知禅。
知禅皺眉,沒有說話。
臉色忽然難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