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着那片血色的海水看去,是枯坐在小船上的霧野僧。
他飄在血海裏,像是一尊普度衆生的活佛。
顧泯有些吃驚,之前兩位四海之主交手,他能想象到結果一定會很慘烈,卻沒有想到,霧野僧竟然會以這種狀态出現在他身前。
一片血海裏,霧野僧看着有些疲倦,那條小船緩緩到了顧泯他們這條船旁,霧野僧說道:“上來一叙。”
他自然是對顧泯發出邀請,這一點誰都知道,阿桑不可能攔着,洛雪則是有些驚訝。
顧泯從船上跳到了霧野僧的那條船上,隻是跳過來,便已經看清楚了霧野僧肋骨處的傷口。
還在流血。
霧野僧微笑道:“他比我年輕很多,朝着前面走去的步子沒有停下,再過幾年,我便就是想攔一攔他,都不太可能了。”
顧泯沒有想到霧野僧會說這個,一時間有些失神,但還是很快問道:“他到底用刀還是用劍?”
霧野僧沒有想到他居然是問這個,想了想,這位南海之主還是很快就給出了答案,“他用手。”
顧泯覺得這不是個好笑的笑話。
霧野僧說道:“我要說的事情,不是這個。”
顧泯說道:“大師請講。”
“白玉塵這些年一直都待在那座萬丈雪城裏,幾乎從來不離開,可他每次離開,都是去大應王朝的皇城,你知道是爲什麽嗎?”
霧野僧咳嗽了幾聲,看起來真是之前受了不輕的傷。
顧泯當然不清楚。
這應該極少人才知道的秘密。
“他是大順王朝的亡國太子,這輩子隻怕就隻是爲了複國而活着了。”
霧野僧輕聲說道:“現在你懂了嗎?”
顧泯沒說話,大順王朝是大應王朝之前的北陵王朝,但後來被大應王朝所滅,白玉塵便是大順王朝最後的那位亡國太子,這些年一直都爲複國而活。
他走得那條路,也就是最簡單和最直接的那一條。
足夠強大,直接殺死那位太後。
隻是這件事,理論上可行,卻一直沒能成,因爲霧野僧一直都在,他因爲念着舊情,所以攔着白玉塵攔了很多年。
“我讓人帶着你來,就是爲了讓你見見他,好了,我所有要講的都講完了。”
霧野僧蒼老的面容上再度露出疲倦,“希望我在離開這個世間的時候,能看到你有所選擇。”
顧泯跳回到之前的船上。
顧泯想要說些什麽,霧野僧卻是搖了搖頭,然後他的那條小船已經掉頭朝着海島而去,他不想再聽顧泯說些什麽。
他很快便消失,身影都看不見。
顧泯看着霧野僧的背影,若有所思。
霧野僧的想法,他懂了。
但他卻暫時不能給出答案。
船在海面上漂啊漂,很快便漂到了岸邊,這是南海之畔,是之前南楚國的邊界。
再次踏上陸地,顧泯沒有什麽特别的想法,隻是看着遠處的漁船,想起了魚脍。
忽然,遠處的天空裏響起一聲鳥叫。
一頭巨大的青鷹出現在天空中,看着那頭青鷹顧泯當然知道那是大祁軍方的通訊工具之一,這青鷹的速度極快,而且在雲層裏極其隐蔽,即便是一般的修行者都沒辦法發現他,因此用這樣的青鷹來傳遞戰報再合适不過。
随着那聲鳥叫,有一個黑色的圓珠從天而降,正好落在顧泯的頭上,顧泯伸手接住,發現這是一封信。
是豫皇子寄出來的信。
他是大祁的皇子,雖然不是最受寵的那個人,但想來借用軍方的青鷹來傳遞消息也是個很正常的事情。
至于爲何知道顧泯在南海之畔,這也不是什麽難事。
柢山和南海有了一層關系,從此之後,鹹商城的那些皇子再看顧泯,就不能單純以柢山弟子來看了。
甚至此刻已經有很多人開始想象柢山重新成爲世上一流的劍宗的光景了。
至于顧泯和大祁皇帝身上的那層關系,随着他們知道李鄉就是大甯王朝的後人之後,便對此沒了多少想法。
大概誰都沒想到大祁皇帝心思有這麽深沉,既然有這麽深沉,之前這麽刻意表露出來的事情,自然也不該是那樣了。
隻是這封信裏,隻是在說,鹹商城正在發生的事情。
最後豫皇子請顧泯再去鹹商城。
是爲了帝陵的事情。
顧泯沒有再看那封信,隻是看着天空,心想自己那位朋友到底如何了?
……
……
李鄉的待遇和之前有了些不同,但也沒多大不同,他隻是從那六位小國國君的住處搬了出來,住到了獨立的院子裏。
門前門後有着數位修行強者看守,而且這個住所絕對秘密,除去大祁皇帝和看守的修行者之外,沒有别的人知道。
今夜的月光很不錯,大祁皇帝坐在涼亭下,看了一眼天邊的明月,然後緩緩說道:“朕等了很多天,你如果還不回答朕的問題,之後打開帝陵,朕會殺了你。”
大祁皇帝是一座王朝的帝王,更是南陵最強的修行者,他要一個人死,會是很容易的事情。
而跪在地上的李鄉,始終沉默着,他沒有張口,低頭看着地面,眼裏透着堅決。
大祁皇帝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說道:“你不如他,如果是他,不會跪。”
這是誇贊,卻不是對自己,想來怎麽都會有些失落才是,可李鄉不這麽覺得,他隻是沉默。
他不會去回答大祁皇帝問題,因爲顧泯是他最好的朋友。
大祁皇帝看着李鄉說道:“既然你才是那個人,那他如果不是朕的兒子,誰又是,難道是你這個廢物?”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什麽情緒,就連厭惡都沒有,隻有漠然。
仿佛李鄉根本不值得讓他生出情緒。
李鄉低着頭,心裏想着,原來自己是所謂的大甯皇族後人嗎?可爲什麽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
不管是已經去世的父母,還是别的人,都從來沒人告訴過他,他就是那個大甯皇族後人。
“陛下,您真的打算殺了我?”
李鄉忽然擡起頭來,看着大祁皇帝的眼睛問道:“我的血能夠打開帝陵,打開帝陵之後,我就要死?”
大祁皇帝完全沒興趣去回答這個問題,他心中隐隐想到了某些事情,但是并沒想透,所以才想讓李鄉來說說,可誰知道他竟然是把他和顧泯的情誼看得如此之重。
李鄉額頭上滿是汗水,他就這樣看着大祁皇帝,仿佛一定要一個答案。
大祁皇帝有些意外,他沒能想到,原來李鄉還敢這麽看他。
“隻要告訴朕想知道的,朕不會殺你。”
大祁皇帝再度開口,聲音冷淡到了極緻。
李鄉張了張口,仿佛就要說出那個困擾着大祁皇帝很久的秘密,但誰也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天邊忽然閃過一道劍光。
與此同時,一道強大的氣息在院牆那裏生出。
大祁皇帝面無表情,身形一頓,整個人卻是直接從涼亭裏消散開來,而李鄉感覺自己也被一道巨浪推開,落到了不遠處的湖裏。
水花一片。
那道劍光斬開涼亭,留下一個光滑的切口。
另外一道強大的氣息轟碎院牆。
一襲黑色帝袍的大祁皇帝已經出現在了屋頂,就在一輪明月前。
在庭院的一處飛檐上,一個蒼老的劍修提劍而立,那人生得仙風道骨,光是一看,便知道是得道高人。
另外一位面容愁苦的中年男人立于庭院下,手裏提着一杆長槍,身上殺伐之氣十分濃郁。
這兩人都是金阙境,而且絕對還是金阙境裏的高手,隻怕比起來大祁皇帝,也差不了多少。
大祁皇帝看着這兩人,臉上有了些怒意,但還是平靜的開口,“柳長甯,沒聽說你有這麽大的膽子,竟然敢來行刺朕。”
大祁皇帝幾乎每隔一段時間便會遭遇一次刺殺,但是從來沒有過兩位金阙境的修行者潛入鹹商城來殺他的事情。
任何金阙境的修行者,進入鹹商城之後,都應該會被他立即知道,這能瞞過他,隻能說明鹹商城裏有人接應。
能夠辦成這件事的,說不定又是他的某個好兒子。
那個叫做柳長甯的老劍修笑着說道:“陛下這些年應當是寂寞了,不然怎麽沒有一招便将老朽打得說不出話來。”
很顯然,柳長甯是知道了當初東海之主孟秋池在鹹商城和大祁皇帝一戰的事情了,之前一交手,他已經笃定對方是受了傷。
當然,若不是大祁皇帝受傷,他們是不會來做這些事情的。
“朕即便再怎麽不堪,也不是你能挑釁的,讓姚錯來還差不多。”
北陵劍府的那位姚劍仙,被稱爲天下劍道前三,在世人眼中,在劍道上能夠和他平分秋色的,隻有那位劍庭的藍臨真人。
至于能勝他的,當然隻能是那位女子劍仙。
當然,這要依着藍臨真人來說,還有一個梁拾遺。
“姚府主不會做這些事情,隻能老夫代勞了。”
柳長甯說道:“這次特地和徐賓道友一同前來,便是想試試,能不能殺得了陛下。”
聽着徐賓的名字,大祁皇帝這才看了看那個提着長槍的中年男人,大應王朝很多年前有一個少年軍卒如同彗星般崛起,隻用了短短二十年,便已經成爲了一州軍府的主将,可謂前途光明到了極點,但是後來卻是因爲和那位大應太後不和,辭去了軍職,開始潛心修行,然後大應失去了一位能征善戰的将軍,修行界收獲了一位大修行者。
前些年,他更是成爲了金阙境的修行者,成爲了一代槍法名家。
大祁皇帝笑道:“徐将軍既然厭了大應,何不來我大祁,朕别的不說,一州軍府主将的位子還是能給出來的。”
相比較起來柳長甯,大祁皇帝對于徐賓的欣賞,絲毫不掩蓋。
徐賓淡然道:“既已生在北陵,不敢忘記。”
大祁皇帝說了一聲可惜。
不知道是可惜他沒有答應,還是可惜他要來殺自己。
站在屋頂,看着這兩人,大祁皇帝忽然對着池水裏的李鄉說道:“朕忽然有些欣賞你了,敢算計朕的人很多,但是像你這樣,幾乎便要成功的,還是很少。”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任何情緒,隻是很随意。
然後他看着柳長甯和徐賓說道:“來試試能不能殺了朕。”
然後大祁皇帝從屋頂裏走了下來。
……
……
大應王朝和大祁王朝,隔着一座帝陵,但誰都想着摧毀對方,一統世間。
但雙方僵持了很多年,都沒有實質性的進展,除去是因爲兩方的國力這些年一直旗鼓相當之外,還有就是大祁皇帝和那位大應太後,都還活着。
白玉塵想要殺死那位大應太後,因爲殺死那位太後之後,不管他怎麽做,大祁都一定會發兵北上,開啓一場大戰。
而他就會在這場大戰中獲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大應王朝也是這麽想的,所以他們一直都在嘗試着如何去殺死大祁皇帝,之前很多次的刺殺便是證明。
但是那些刺殺都無一例外的宣告失敗了。
此刻的大祁皇帝,卻是這些年裏,最虛弱的時候,因爲之前孟秋池來過鹹商城,然後大祁皇帝受傷了。
加上很多修行者都來了鹹商城,于是今夜,便有了這場刺殺。
其中一方是北陵劍道排進前三的劍鬼柳長甯以及那位之前被稱爲軍神的徐賓,而這一方,便是已經受傷的大祁皇帝。
這場刺殺看起來已經是勢均力敵。
但最終結果怎麽樣,還是需要時間才能告訴世人。
但現在,戰鬥開始了。
柳長甯的劍光率先爲戰事拉開帷幕,他的劍道造詣極高,在北陵那邊人盡皆知,所有人都說在北陵,他隻差姚錯一步。
在劍道上追尋了很久都沒能趕上姚錯的柳長甯選擇了别的方向,因爲選擇,才會來到這裏。
無數的劍光在夜色裏綻放開來,就像是一朵朵美豔的鮮花,但這些鮮花又是最可怕的物什,因爲一旦不注意,便有可能被它們割開喉嚨。
劍光朝着某處照耀而去,很快便碰到了一抹黑色。
這世上有很多東西是不會被光照透的,比如這抹黑色便是其中之一。
那抹黑色是大祁皇帝的黑色帝袍,他看到了那些劍光,然後揮了揮衣袖,一道強大的氣息在袖裏生出,拂過一片夜色,然後落在劍光上。
碎裂的聲音傳來,那些明亮的劍光很快便變成了碎片,好像是一片片被打破的鐵片。
這隻是才剛剛一交手,大祁皇帝就直接将對方的手段破開,這種境界戰力實在是可怕得無法言說。
但就在這個時候,一杆閃着銀光的長槍落到了他的眼前,徐賓握住長槍刺向了大祁皇帝的黑色帝袍。
他在戰場上熬了二十年,經曆過無數次戰争,當然知道該什麽時候出手,才是最好的時機,該刺什麽地方才是最有效的方法。
在戰場上,不管是誰,首要想着的都是活下來,然後殺死對方。
所以戰場上學來的東西,往往最簡單,又是最實用的。
大祁皇帝當然不是普通的士兵,但徐賓這麽多年在生死之間的厮殺,早已經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當然有着最爲明确的判斷。
可是下一刻,他卻有刹那的失神。
因爲這一槍刺空了。
大祁皇帝從他面前消失了,再度出現的時候,他黑色帝袍已經籠罩了柳長甯的身影。
徐賓一皺眉,趕緊轉頭,下一槍倉皇刺出,這一槍不求能夠傷到大祁皇帝,隻想着要爲柳長甯解決當下的困境。
但他沒有想到,大祁皇帝原來一直的目标都是他,在這一槍刺出的同時,黑色帝袍便籠罩了過來。
面無表情的大祁皇帝盯着徐賓,伸手握住了銀槍的槍杆,一股磅礴的氣機在那裏炸開,砰地一聲巨響,徐賓硬生生扛下了大祁皇帝一擊,他吐着鮮血,朝着遠處掠去。
徐賓想着,這個時候柳長甯的劍也該到了才是。
他用重傷換來柳長甯出劍的機會,想來對方一定會好好把握住的。
是的,柳長甯怎麽會放棄這麽個好機會,他的劍已經刺出,用的是他這輩子最擅長,同時也是殺力最強的劍訣。
這一劍無比之快,想來不會有人能夠躲得過去。
他似乎已經看到大祁皇帝重傷以及身死的下場了。
但實際上,他看到的隻是長劍刺入黑色帝袍裏,然後看着大祁皇帝一點點消散,重新出現在遠處。
大祁皇帝站在遠處看着他,一臉冷意。
徐賓擦了一把嘴角的鮮血,想着若不是大祁皇帝已經重傷,光是之前這一來一回,他們其中一個人便好像會死在這裏。
沒有任何的例外。
大祁皇帝,這位南陵第一修行強者,果然名不虛傳。
徐賓沒有任何心情再多想,他一握銀槍,又繼續殺了出去,他現在已經是重傷,若是再被大祁皇帝擊中,隻怕距離死亡就很近了。
可他不害怕,他甚至想着若是自己的死去,能夠讓大祁皇帝付出重傷乃至身死的代價,也是十分值得的。
因爲這意味着接下來柳長甯會有很大的機會殺死大祁皇帝,然後大應王朝會南下,一場浩蕩的滅國之戰,就會拉開帷幕。
那個時候若是他還活着,就一定要回到軍伍裏,帶着大應的兒郎,卻完成千古偉業。
那是一個軍人最偉大的事業。
哪怕今天他死去,也沒什麽問題。
可事情總不會順着某個人的想法這樣發展的,不然這世間該有多無趣?
大祁皇帝一聲厲喝。
天幕之上忽然有巨大的雷聲響起。
烏雲籠罩鹹商城。
這位南陵的帝王看着眼前的兩個修行者,面無表情,但殺意已經彌漫開來。
如果之前還有餘地的話,那麽從現在開始,隻怕隻有不死不休幾個字了。
大祁皇帝的大手從黑色帝袍裏伸出來。
那是一雙十分白淨的手,手指修長,就和真正的貴族子弟一樣,當然了,大祁皇帝就是南陵最尊貴的人,自然也該如此。
他伸出那雙手,天幕開始下雨。
有雨珠落到他的手上。
同一瞬間,柳長甯和徐賓同時臉色大變。
開始下雨了。
……
……
暴雨突襲長街,整個鹹商城都被籠罩在暴雨之中,在離着皇宮不遠的一座府邸裏,有個看着有些病态的年輕人站在窗邊看着這場暴雨,有些癫狂的說道:“下啊,下啊,徹底洗洗吧!”
在他身後,則是有很多中年人,他們看着這個年輕人,表情各異,很多人是帶着懷疑,很多人卻是有些高興。
更多的人卻是面無表情,因爲誰都不知道,今晚會發生什麽,而今晚之後,他們的命運又是什麽。
今夜的鹹商城,有很多宅子都一直燈火通明。
三公的府邸也是如此。
太傅正在窗前讀書,借着昏黃的油燈,太傅看着那本某個小國的史書,正好翻到了謀朝篡位的一頁。
他有些沉默,片刻之後更是合上了書,站了起來。
然後他長久的歎了口氣。
隻是心裏有些不安。
片刻之後,他生出了入宮的想法,喚來了府裏的管事,卻被告知今天早朝之後,陛下已經有了旨意,說了不讓人晚上入宮。
就連太傅也不行。
……
……
太宰顧白靠在窗邊喝酒,在他身旁是個其貌不揚的女子,是府上的侍女。
看着這場大雨,那個侍女忽然說道:“寫首詩吧?”
顧白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你很久都沒寫詩了。”
聽着這話,顧白這才斥道:“我練劍都來不及,哪裏來的時間的寫詩?”
那個侍女卻是不以爲然的說道:“孟秋池的那首詩被鹹商城的百姓傳了很久,你不寫一首壓過去?”
顧白面無表情的說道:“我何必和他比?”
侍女央求道:“你寫一首吧,就當是給我寫的行不行?”
顧白皺着眉頭,好像是覺得對方有些過分了,正想着要不要明天換個侍女,但想了很久,他看着這場大雨,忽然便說道:“研磨。”
侍女很高興,很快便去準備好了這些東西。
接着顧白提筆,寫了一句詩。
“斜風細雨不須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