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是很普通的涼亭,涼亭下的木箱也是很普通的木箱。
這樣的木箱裏難道會裝着什麽秘寶?
這不好說。
顧泯沒有問木箱裏是什麽,因爲不管是什麽,他都需要去看看。
木箱上有一層灰,看起來已經很久沒有人打開過,甚至于已經有很久沒有人來到這涼亭。
顧泯鼓起腮幫子,低頭吹了吹,或許是因爲灰塵積得太多的緣故,居然沒有什麽灰塵被他吹起來。
顧泯不得不用衣袖去擦。
衣袖緩緩拂過那個箱子的表面。
衣袖瞬間變得肮髒不已,箱子表面卻是露出些本來的模樣。
這應該是用極爲名貴的梨木來打造的箱子,上面镌刻着一些特殊的花紋,那些花紋看着有些像是天上的流雲,但實際上卻是一條白龍。
這是家裏的特别花紋,顧泯很清楚。
有了這些花紋,便至少可以說明箱子就是祖上傳下來的。
顧泯伸手按住木箱,然後緩緩打開。
灰塵飄落,一股香氣蔓延了出來。
木箱裏面的東西徹底出現在了顧泯眼前。
最上面的,是一柄短劍。
造型古樸,劍鞘上有着無比精細的花紋,劍柄上的工藝更是繁瑣,顧泯當然認識這柄劍,據說這是很多年前,南海之畔出現了一塊天外寒鐵,被他們家裏知道了,便花了大價錢買下,又找了好些鐵匠,曆時十年鑄成了一長一短兩柄劍,都隻能家主擁有,長劍爲家族開疆,短劍爲若是自己讓家族衰敗之時,自刎所用。
後來長短兩柄劍都流失了,卻不曾在這裏,又看到了這柄短劍。
顧泯将短劍拿起來,然後别在了腰間。
這柄短劍對曆代顧家家主都有着警示作用,顧家之所以衰敗到現在這樣,或許也很沒了短劍有關系。
将短劍收好,顧泯看向了另外的東西。
除去這短劍之外,剩下的東西,就隻有一件白袍。
被折疊得很好。
上面有些金色的絲線,繡着某些東西。
顧泯看着這東西,沉默着沒說話。
他當然見過,他當然知道這件白袍是什麽。
怪不得之前霧野僧說隻要拿起這木箱裏的東西,便是一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他的那位先祖,心中不知道想起了什麽,便抛開了顧家,去了别的地方。
他抛棄顧家,或許有什麽難言之隐,也或許就隻是他心意的體現,但不管怎麽說,對顧家後人和顧家先輩來說,他這樣的行爲,會讓人覺得失望和沮喪。
顧泯拿起那件白袍,打量着這件白袍,想着還很合身。
但他還是沒有穿上。
他将白袍收好。
霧野僧的聲音再度響了起來,“東西沒拿完。”
顧泯一怔,這才注意到,那木箱子的最裏面,還有着一封信。
信封上沒有字,顧泯拿起來之後,沒有猶豫,便直接打開了。
是一張已經泛黃的紙。
上面有朱筆寫就的一封信。
然後有一股很強大的氣息噴湧而出,顧泯下意識便調動身體裏的氣機要抵抗,可下一刻,那道強大的氣息莫名便消失開來。
沒了任何蹤迹。
再一看那張白紙,上面的字迹已經看不到了。
顧泯隻好将那張白紙一同收好,離開了涼亭。
然後他回到了霧野僧身旁,向着霧野僧極爲認真地問道:“大師,他究竟去做了什麽?”
之前霧野僧已經說過,顧野已經死了,但顧泯想知道他是怎麽死的。
當然,也就是他到底去做了什麽。
霧野僧溫和的說道:“所有人都面臨選擇,窮人家裏窮,錢财隻夠其中一個兒子娶媳婦,那麽是給老大還是老二,這就是選擇。有兩個女子喜歡你,你隻能選一個,那也是選擇,你活下來是平庸的活着,還是努力去做些事情,這也是選擇,選擇很多,很多人都要選擇。”
霧野僧笑道:“可這些選擇都不過是小打小鬧,老大和老二誰娶媳婦,後果不過隻是另外一個人傷心,最多再怨恨一些他們的爹娘,不可能還有更複雜的事情。”
“但大修行者們選擇,會影響這個世間。”
霧野僧蒼老的面容上出現了一抹無奈的情緒,“修行是這世間贈給修行者的禮物,但也要付出代價。”
顧泯不明白這是些什麽,但想來霧野僧也不會告訴他答案,隻會說一句,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這世上有很多秘密,不夠強大的人,自然是不會知道的。”
顧泯還想問一問,但霧野僧很快便搖頭道:“說些别的吧。”
顧泯沉默了。
霧野僧說道:“那座帝陵的主人,你真的了解他?”
顧泯心想既然自家先祖的事情不能問了,那問問那位帝王的事情,想來也可以。
于是他張口問道:“大師,您又要說些什麽人們不知道的?”
霧野僧的老臉上滿是褶皺,此刻盡數展開,他用一種十分認真的表情看着顧泯,緩緩道:“他是這千年裏,唯一一個必須做出選擇,也是唯一一個拒絕選擇的人。”
拒絕選擇。
顧泯又沉默了,甯啓帝被稱爲世間最強大的修行者,甚至所有人都猜測他已經不是金阙境的修行者了,而是一位金阙境之上的修行者,像是這樣強大的修行者,還有誰能夠逼迫他做出選擇?
可依着霧野僧的話來說,即便是甯啓帝,也需要選擇,不管他多麽強大,也要面對選擇。
可誰能夠讓甯啓帝去選擇什麽呢?
霧野僧說道:“我可能是錯的,但他的死亡很可能便是因爲這個。”
顧泯沒說話,因爲這些事情都離着他很遠,讓他想說也不知道該從什麽方面開始說起。
所以沉默是最好的方式。
霧野僧說道:“你身體裏流着的血,沒那麽簡單。”
霧野僧看着顧泯,眼裏有着特别的光芒,“很多事情已經被人遺忘,顧野不想後人繼續承擔,所以将那些事情全部都抹滅了,可答案在如今又有人找出來了。”
顧泯皺着眉頭,依然是不明所以。
霧野僧搖搖頭,“可以了,我要去講經了。”
然後他朝着外面走去,顧泯愣了一會兒,趕緊跟上。
霧野僧請了很多人來聽他講經,但那些客人沒還沒全部來完,所以今天要講經,不是針對那些外來的客人的。
而是寺廟裏本來的僧人。
霧野寺的大殿裏早已經盤坐了很多僧侶,那些僧衆中有些曾是世間聞名的鬼修,被那些正道人士追得沒辦法了,這才想着找霧野僧避禍,可誰知道,來到這裏之後,便開始修佛,現在早已經沒了當初的戾氣。
還有很多僧衆隻是普通僧人,當初他們爲了追尋最正宗的佛法來到這裏,發現霧野僧果然是如同傳說中的那樣,佛法高深,德行高潔,于是他們便留了下來。
顧泯看着霧野僧走進大殿,然後便開始講起經來。
他想了想,沒有走進去,朝着一旁走去,自己面前卻有個女子迎面朝着他走來。
顧泯有些失神,張口說道:“是你。”
那個穿了一身白裙的女子一怔,然後也笑了起來,“顧泯,你還沒死?”
……
……
在無數修行者朝着鹹商城而去的時候,有個看起來有些憨厚的中年男人騎着一頭白鹿,來到了海邊。
海岸邊停着很多漁船,有好些漁夫都在自家的門前曬着海魚,微鹹的風吹來,帶着些淩厲的味道。
那個漢子的白鹿很快便吸引來了很多孩童的視線,很快他身邊便聚集起了大概數個孩童。
那些孩童圍着那頭白鹿,眼裏發光。
他們從來都沒有見過這麽好看的鹿。
于是有孩子大着膽子問道:“大叔,我們可以摸摸嗎?”
那漢子笑了笑,然後點頭。
幾個孩子很高興,小心翼翼地朝着白鹿身上摸去,白鹿很溫順,甚至還将頭低下來,讓這些孩子摸它的腦袋。
有的孩子甚至還找來了青草,白鹿也滿足的咀嚼起來。
漢子始終一句話都沒說,他隻是站在海邊,看着那片海,眼裏有些光芒。
那些孩童在這裏玩了很久,等到很久之後,家裏的大人喊他們的時候,他們這才依依不舍的看了這邊一眼,緩慢的朝着家裏跑去。
所有人都走了,可這個漢子和這頭白鹿卻引來了很多人的目光,有個漁夫住在不遠處,看着這頭白鹿,想了想,便跑了過來。
他來到那漢子身側,張口笑道:“客人想要出海?”
漢子點頭,“是。”
漁夫撓了撓腦袋,有些憨厚的說道:“那客人出海做什麽?”
漢子說道:“那片海中央,住着一個人,我要去找她。”
漁夫不知道想起了什麽,臉一下子變得有些難看,他看着這個漢子說道:“客人也是要去找那位女神仙比劍的?”
漢子沒想到這麽個漁夫也知道海裏有個女子劍仙的事情,他點點頭,然後貌似有些苦惱的說道:“就是沒船,不然早去了。”
“我勸客人還是不要去的好,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人去了,可沒一個人能夠回來,搞的我們出海打漁,漁網都要多備上幾張。”
漢子一怔,最開始還沒能想清楚這是什麽回事,但很快便笑了起來,那些劍道宗師去這片海裏挑戰那位女子劍仙,自然戰敗,劍自然便落到了海裏面,打漁的時候打撈到那些劍,自然會被割破漁網。
那些劍都該是世間名劍,那些劍修都是世間的劍道宗師。
漢子揉了揉腦袋,有些感慨的說道:“那就再等些日子。”
說再等些日子,那就真是等些日子。
漢子牽着白鹿很快便離開了這裏,再回來的時候,便不知道去哪裏找了些青竹,開始在海邊搭建竹屋。
沒有要多久,大概也就是幾天的工夫,竹屋搭建好了,漢子便在這裏住下了,他話不多,偶爾走出竹屋也是去捕魚,這些日子裏,也沒人看着他練劍,不過那些孩童隻要來找他的白鹿,他從來都不驅趕。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很快便到了秋天。
夜晚的時候,海邊有些冷,漢子在生火烤魚,他盯着海面,神情有些古怪,烤魚冒出滋滋的聲音。
香氣散去,很容易召來些别的。
不多時,有個穿着長袍的中年男人出現在這裏。
漢子一眼便看出對方隻是個結發境的劍修,然後便搖了搖頭。
那個中年男人看了漢子一眼,沒有看出他的境界,便把他當作了普通漁夫,在火堆前坐下之後,說了幾句閑話。
漢子也不是摳門的人,把烤魚遞給那個中年男人,邀請他一起吃。
後者搖頭說道:“我早已經辟谷,不食五谷了。”
漢子表示有些可惜,然後問道:“你也是要去找那個女子劍仙比劍的?”
那個中年男人點點頭,“我輩劍林,怎能容許一個女子獨占鳌頭,世上劍道大家,誰不想将她一劍挑落。”
漢子問道:“怎麽回事,練劍還有男女的區,女的做不了劍道魁首?”
中年男人皺眉道:“做得當然做得,就是衆人不服而已,想着劍挑她,也沒錯吧?”
漢子點頭說道:“當然,依着自己的本事,赢了輸了都沒關系,隻是我看着你,好像也不是那個女神仙的對手。”
“女神仙?你也懂劍?”
漢子憨厚的一笑,“我在這裏住了很久了,以前也見過好多人,他們好像都比你看着厲害。”
中年男人一怔,随即苦笑道:“說起來,還真是比不過他們,說實話,我這一去,隻是送死而已,不過我劍道停滞多年,再無寸進,看起來也不可能再前行一步了,有生之年去試一試,死而無憾。”
漢子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悻悻然說道:“我要是有船,肯定送你過去。”
那中年男人哈哈大笑,示意不必。
他拍了拍漢子的肩膀,然後說道:“我韓松死前能和你聊幾句,夠了。”
漢子沒再說話,然後便是一夜無話。
第二天天亮的時候,那個中年男人已經走了,而漢子隻是去海邊撿了一個海螺。
放在竹屋裏。
又過了些日子。
還是晚上。
有個白發蒼蒼的老劍修來了。
漢子在烤螃蟹,看着老劍修,邀請對方一起吃,後者一愣,很快便笑着接受了這份好意,于是這個一輩子都沒吃過螃蟹的劍修,開始認真地吃着螃蟹,他的胡須上沾滿了蟹黃,看着有些好笑。
漢子忽然問道:“您知道韓松嗎?”
那個老劍修一怔,随即有些感傷道:“他是我徒弟。”
漢子哦了一聲,“他沒您好,之前我請他吃烤魚,他沒吃。”
老劍修感慨道:“他是宗門裏最爲驚才絕豔的家夥,是我最得意的弟子,隻是有些固執,我之前勸他不要去,他沒聽我的。”
漢子說道:“您既然都勸了他,怎麽自己又來了?”
他看得出來,眼前這個老劍修,境界和之前的那個中年男人差不多,最多也隻能高出一些,依着他們的劍道修爲,是不可能能赢的。
這就是去送死。
“他此生劍道已經不能再往前走上一步,便想着絢爛的死去,我這個做師父的,其實也是壽元無多,之前居然還想着就這樣渾渾噩噩過此一生。”
漢子說道:“好好活着,不是一件可恥的事情。”
老劍修放下手中的螃蟹說道:“我之前也這麽覺得,可我徒弟告訴我,不是這樣的。”
漢子沉默了,開始吃起了螃蟹。
又過了一夜。
這個老劍修走了。
白天的時候,他去海邊撿了個海螺,然後很認真地在海邊吹了好一陣。
夜晚的時候,他靠在白鹿身側,看着天上的星星說道:“他們都赢不了,卻都去了,我們這些有可能赢的,卻還在讨論勝算多少。”
白鹿不會說話,隻是用臉蹭了蹭漢子的腦袋,好像在說,那不一樣。
漢子揉了揉臉頰,好像是把一些沙子拍下去,然後說道:“我以前以爲來這裏找她麻煩的都是些金阙境的劍修,誰知道,我完全想錯了。”
白鹿哼了一聲。
漢子卻沒聽到,因爲他睡着了。
等他醒來的時候,看到了一個熟人。
那個人很沉穩,看着就知道是大人物。
漢子看到他,有些怪異的說道:“你這會兒不在鹹商城裏,來這裏做什麽。”
那個中年男人說道:“人人都想着知道帝陵的秘密,我卻更想知道你這次去,能不能赢。”
漢子說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決定再等些日子。”
中年男人笑道:“怎麽,你的年紀還不大,就有些腐敗了?”
“藍臨,别站着說話不腰疼,這是關乎生死的事情,我當然要好好再看看。”
原來來的這個人,不是别人,而是劍庭的掌教藍臨真人。
那麽能夠直呼他名字的人有很多嗎?
大概練劍的隻有一個。
那個人叫梁拾遺。
梁拾遺說道:“你們要打敗她是爲了劍道魁首幾個字,但我要的要多一些。”
藍臨真人聽着這事,饒有興緻的問道:“還有些什麽?”
梁拾遺一臉神秘的看着藍臨真人,“不告訴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