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脍店裏很沉默,沒有人說話。
隻有些哭聲。
哭聲是老人的,沉默是顧泯的。
顧泯問道:“爲什麽和我說這麽多。”
他知道,即便是被壓抑了很久,即便是有千言萬語要說,老人也不該随便找個人便說這麽多,因爲很多話,一旦說出來,并且洩露出去,并不意味着隻是他一個人遭殃,往往這會牽扯到很多人。
尤其是在南楚已經沒了前提下,這些人的命運會很遭殃。
“你沒離開郢都之前,來吃過很多次魚脍。”
老人緩緩開口,聲音不大,有着無比的自信,仿佛不需要任何辨認,他就知道那些年來吃魚脍的人,就是顧泯。
顧泯沒說話,想起了很多事情,那個時候南楚還沒滅,郢都城還是南楚的都城,顧泯那會兒還很小,那會兒他的娘親死了,父親帶着他來這裏吃了一次魚脍,然後他記住了這裏的味道,後來他去很多家店吃魚脍,但都覺得沒有這一家的好吃,所以他記憶裏最好吃的魚脍,是這裏的味道。
後來他的父親也死了,那天有很多人在哭,包括他的哥哥,可是在靈堂裏,他卻看到自己哥哥藏在傷心下面的開心,那會兒他就覺得很寒冷,那天下着大雪,郢都城很冷。
顧泯感覺自己的手腳都被凍僵了。
于是他從靈堂裏逃出來,來這裏吃了一次魚脍。
那天他的父親死了,他很傷心,一邊吃着魚脍一邊哭,走得時候,甚至把自己身上全部的銀錢都拿了出來。
那會兒他還是個孩子,老人還沒這麽老,他就坐在這裏,看着自己身旁的那個孩子一邊吃着魚脍一邊哭,然後安慰了幾句,知道那個孩子的父親死了,便歎了口氣。
天底下到處都是可憐人,這麽小的孩子便沒了父親,也實在是太可憐了。
顧泯吃了魚脍之後,便回了家,之後的日子裏,他看着自己的兄弟一個個被大哥害死,爲了自保,在後面的日子裏,他活得小心翼翼,隻在最安全的時候,才跑出來吃一次魚脍。
不過後來,他每次都穿着黑色的鬥篷,不讓别人看到他的臉。
他生得太好看,要是被人看到了,說不定很快便要把消息傳到他大哥的耳朵裏,然後他便很可能被他大哥用什麽方法殺死。
爲了活着,一切都是爲了活着。
“我後來才想起來,你第一次來的時候,帶你來的那位,就是你的父親吧?”
老人說道:“你父親看着就知道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顧泯點頭說道:“那天我的娘親死了。”
老人沉默了一會兒,有些傷心的說道:“那天郢都城裏有個很值得尊重的人,也離去了。”
顧泯說道:“真是件值得傷心的事情。”
“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情,你再來的時候,我都看不到你的臉。”老人問的很随意,就像是個長輩一樣,沒有什麽刻意的感覺。
“我父親死了之後,家裏便是大哥作主,我大哥這個人脾氣很差,又繼承了這麽大一份家業,難免有些猜忌的心,我的好些兄弟都死了,我也很怕死,所以後面我很小心。”
“可你是怎麽知道,那是我的?”
顧泯夾着魚脍,沒有急着放進嘴裏。
“我的眼睛很久之前便開始有了些問題,所以後面那些年,我的耳朵比眼睛好用,不知道怎麽的,我這個腦子也還可以,自然能記住。”
顧泯說道:“我不知道這件事,可你記住我做什麽呢?”
老人渾濁的眼睛裏有了些神采,“起初是因爲你的父親,你的父親是我這輩子見過最不凡的人,我想着他的兒子怎麽也該是很厲害的人,你又多來了幾次,我想記不住都很難。”
顧泯搖頭道:“你錯了,我就是個普通的人,會害怕,想改變什麽,卻沒有什麽辦法。”
老人說道:“你是說現在嗎?”
聽着這話,顧泯有些出神,他知道這句話裏有深意,但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所以他隻能沉默地看着對方,沒有說什麽話。
沉默有時候其實也是一種表态,那就是默認。
老人很滿意,他點頭笑道:“時間有時候是良藥,可以幫人忘記很多事情,但對有些人來說,時間其實是毒藥,忘不掉的,隻會在剩餘的時間裏一直煎熬。”
這句話說得很有禅理,要是被六明和尚聽到,隻怕是也會對這老人極爲尊重。
顧泯卻沒有什麽表示,他隻是想着,如果自己這輩子不能做成那件事,時間便是毒藥,這輩子若是能做成要做的那件事,那麽對他來說,即便是毒藥也無妨。
老人看着顧泯盤子裏剩下不多的魚脍,感歎道:“雖然味道變了,但還是郢都的魚脍,吃完吧,沒有什麽不會變,但事情還是那些事情便好。”
顧泯點點頭,夾起魚脍,放在嘴裏,緩緩咀嚼。
這個時候,天色已晚,外面有些暗,顧泯擡頭看出去,正好一行四人,從外面走了進來。
四個人當中,領頭的那人高大健壯,走在他身後的那個人讀書人打扮,隻是腰間偏偏别着一柄鋼刀。
第三人是個女子,容貌普通,眉目之間有一股憂郁之色。
最後那人是個少年,看起來年紀和顧泯差不多,即便有些偏差也差不了多少。
那四人走進來之後,那個健壯漢子原本想要開口,卻看到了坐在裏面的顧泯,硬生生把要說的話都憋了回去。
一行四人站在門口,有些進退不知。
老人适時開口,“是個離家很久的孩子,沒問題。”
漢子的面色稍霁,在外面那張桌子上坐下之後,擠出一個笑臉說道:“老掌櫃,魚脍。”
老人站起身子,沒有多說,便朝着後廚走去,這裏隻剩下顧泯和這四個人。
他沒有說話,顯得很是沉默。
顧泯吃着最後一塊魚脍,若有所思。
很快,老人從後廚走回來,端着四個盤子,這是四份魚脍。
魚脍是所有郢都乃至所有南楚人最喜歡吃的東西,從某種情況來說,魚脍已經不僅僅是魚脍了,更像是南楚百姓的一份精神寄托。
離家之前,吃了一頓家鄉的魚脍,去了新地方,試一試新地方的魚脍,各有各的意思,但都很有意思。
老人放下盤子之後,沒有立即離開,他站在桌前,因爲知道這些人有話要說。
“老掌櫃,您家的魚脍我吃了好些年,這幾年味道是有些不一樣了,但在我心裏,變得都不是魚脍,而是别的,今天可能是最後一次吃了,還有些舍不得。”說話的是那個讀書人打扮的年輕人,他抹了一把臉,從懷裏掏出來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子,有些傷心的說道:“要是回不來,就當是魚脍錢了,要是能回來,還請老掌櫃還給我,我講一天學也掙不了幾個銅闆。”
他的聲音很低,顯然是不想讓顧泯聽到。
老人皺眉道:“胡說些什麽!”
那個健壯漢子同樣把身上的錢袋子拿出來放在桌上,小聲說道:“老掌櫃,我是個粗人,講不了太多,就這樣吧。”
接着是那個少年,他沒有錢,隻是吃了一塊魚脍之後說道:“魚脍真好吃。”
那個面容普通的女子吃着魚脍,吃着吃着就掉了眼淚,“我還沒嫁過人,想起來就傷心。”
這話聽着不傷心,反倒是有些調皮,但其餘三人都沒說話,看着很傷心。
老人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所以他什麽都沒說話,隻是伸手摸了摸那女子的腦袋。
然後聽着那健壯漢子說道:“咱們那位陛下已經死了,要是沒有發生這檔子事情,新陛下肯定會好好治理南楚的,咱們的日子不是越過越好嗎?”
“對的,我們的日子肯定會越來越好。”
那個讀書人打扮的年輕人回答道:“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還說做什麽?”
随着這句話說出來,又是長久的沉默。
接下來的事情,便隻是吃魚脍的聲音。
老人走過來重新坐在顧泯身側,顧泯沒有開口。
“想不想知道是什麽事情?”
顧泯說道:“您要講,我就聽。”
于是老人開始講那個故事,原來故事都是很俗套的故事,就是大祁派來的某個官員因爲看中了那個女子的姐姐,便強行将她玷污了,然後那女子投河自盡了,這種事情不是什麽罕見的事情。
别說是大祁王朝,就算是在很多年前的大甯王朝裏,也會存在。
隻是這不同的是,那個被玷污的女子是南楚的百姓,那個動手的是大祁的官員,事情便很容易變成大祁和南楚之間的事情。
南楚都沒了,那位可憐的皇帝陛下還在鹹商城裏。
這裏的大祁官員不會擔心什麽。
更不會在意什麽。
可那個死去的女子的親朋好友都很在意。
所以他們決定今晚去某個地方殺了那個官員,殺官這種事情不是上嘴皮碰着下嘴皮就能做成的事情。
何況他們又不是什麽修行者,那個身材魁梧的漢子隻是個鐵匠,那個讀書人是教書先生,那個面容普通的女子平日裏是個賣花的。
至于那個少年,是那個女子的弟弟。
報仇這種事情不看重你是幹什麽的,隻看你能不能報仇。
顧泯安靜地聽完了整個故事,當然故事還沒有完,隻是已經發展了的,被他知道了。
他去看那張桌子,發現那些人已經走了。
老人說道:“這種事情,郢都城裏發生了很多次。”
顧泯說道:“這樣的事情,本來一件也不該發生。”
“可那是沒辦法的事情。”
老人說道:“畢竟現在咱們踩着的土地,已經不是南楚了,而是大祁。”
聽着這句話,顧泯覺得有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他看着老人,想說些什麽,但最後還是緊閉嘴唇,什麽都沒說。
然後他起身要離開這裏。
老人說道:“沒什麽意義,這一樁事沒有發生,下一樁事情也會發生,你割掉了野草,卻沒有除根,那麽來年春天便又有野草。”
顧泯置若罔聞,他隻是朝着外面走去,一句話都沒有說。
“你那天晚上離開郢都的時候,我在這裏看着你,看着你離去,這是件幸運的事情,因爲隻有我看到了。”
顧泯忽然停了下來,他的身體有些顫抖,他的面容上生出了極爲難受的表情,雖然他還是一樣的好看,但誰都知道他這個時候很痛苦,似乎痛苦到了極緻。
老人沒有看到顧泯的面容,他隻能看着對面顫抖的身體,于是他的眼睛裏充滿了一種情緒,那是欣慰和悲傷,也是無奈和高興,“沒關系,我們會等你歸來。”
顧泯不知道聽沒聽到,他隻是一腳踏入夜色裏。
……
……
郢都城不大,或者說很小。
尤其是在見過鹹商城之後。
這座城雖然是之前南楚國的都城,但大祁似乎并沒有怎麽上心,在踏平這裏之後,隻是将郢都改爲了郢都郡,依着大祁最普通的郡城那麽對待。
如果這座城裏的百姓願意,似乎都能直接将大祁的官員都殺死,可這除去迎來大祁最殘酷的鎮壓之外,不會有别的下場。
所以沒有百姓會想着做這些事情,維持統治便顯得很容易。
那是因爲,在這片土地長大的人們,太願意爲别人着想了。
顧泯走在夜色的長街裏,依着他的境界,很容易便能尋到那幾個人,他知道他們幾個人朝着遠處去了,跨過了四五條街,然後轉入了一座青樓裏。
郢都的布局果然還是沒怎麽變。
不管那座青樓還是不是以前那一座,也不用管那座青樓裏的風塵女子是不是幾年前那一批。
顧泯來到青樓前,這裏的燈籠還亮着,打着哈欠的龜公守在門口,顧泯自然有辦法讓他看不到自己。
他走進青樓裏,來到了一座小院前。
這是雅苑,一般都是極有身份的人物才有可能來到這裏,做些他們願意做的事情。
顧泯縱身一躍,在屋頂上站定,然後他一招手,一縷劍氣便将那屋子的窗戶打出一個小洞。
他站在對面的屋頂上從那個洞裏看進去。
裏面有一張床,床上爬着一個配胖的中年男人,他的肉很白,但顯得很惡心,看着就像是一條蛆蟲。
另外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靠在屏風旁,那個健壯的漢子,教書先生,還有賣花的姐弟站在床前,看着都很生氣。
然後不知道那個漢子說了些什麽,之後他便提起了手中的刀,然後狠狠的砍了下去。
鮮血撒了出來,床上和地上到處都是,然後那個面容普通的女子和少年相擁而泣,那個教書先生抹了一把臉上的汗。
顧泯不知道在想什麽,隻是看着,好像心情變好了些,就在這個時候,之前在青樓門口看到的那個龜公端着一盆熱水,推開了門。
看到這一幕,那個龜公手裏的熱水滾到地面上,發出乒乓的響聲,龜公震驚道:“你們知道他是誰嗎,竟然敢殺他。”
聲音不大,顯然是極力在克制。
熱水冒起的白煙擋住了顧泯的視線,隻聽着那個漢子說道:“他做了多少惡事你不知道?”
那個龜公顫聲道:“做再多惡事你也不能殺他,他死了,這城裏的百姓怎麽辦?不說整個城裏百姓,你想過樓裏的姑娘們嗎?說不定明天他們就要被推出去砍了腦袋。”
那個漢子說道:“我一命賠一命就是了。”
龜公看着這幾個人,過了一會兒忽然咬牙說道:“還不走,真等着被人抓着?”
那個漢子一怔,還沒能說出話來,那個龜公便走了進來,拉起他的衣衫,将他往外面推。
對着那具無頭屍體吐了一口唾沫,龜公對着那個已經吓得沒有了血色的女子說道:“暖姑娘,你趕緊找個地方躲一躲,這裏是不能回來了。”
那個衣衫不整的女子臉色難看,手腳冰涼,還沒能開口,龜公忽然又說道:“你們殺了這狗官,就是一定會連累暖姑娘,帶着暖姑娘走,後半輩子你們照料!”
說話的時候,他的眼裏滿是堅決,似乎對方不服從他的安排,他便要暴起殺人一樣。
漢子點頭,問道:“那你呢?”
龜公皺眉道:“别他娘的問了,趕緊跑吧,天一亮就出城,别在郢都城裏待了。”
漢子沖着龜公抱拳,當機立斷,這便朝着門外跑了出去,那對姐弟認真的磕了幾個頭。
他們帶着那個暖姑娘離去,很快便沒了蹤影。
然後顧泯便看到那個龜公在屋子裏找了壺酒,坐在門檻上開始一個人喝着。
顧泯想了想,便朝着他走了過去。
龜公全然不知道有人來了,他喝了幾口酒之後,心跳沒了那麽快了,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看起來你想一個人扛起來了。”顧泯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了他的身側,看着他說道。
龜公一驚,臉色瞬間煞白,但很快便強自鎮定下來。
顧泯說道:“我都看到了,隻是不知道爲什麽你要扛下來。”
聽着這話,龜公平靜下來,因爲他聽出了顧泯說的是最純正的南楚官話,那也是說,對方不管是什麽人,隻要是南楚人,就夠了。
自從南楚沒了之後,所有南楚人便都值得信賴。
“我也不知道,或許是有些佩服他們,也或許是别的,反正就是覺得他們不該死。”
龜公深吸一口氣,認真說道:“我們壓抑很久了。”
顧泯問道:“那你覺得你就該死了?還是說你覺得你站出來,這裏的人就會沒事?”
龜公苦澀道:“雖然大祁的那些狗崽子從來沒把我們真正當成百姓看,但表面上也做不出來太多事情,反倒是他們要跑了,找不出來兇手,才可能會拖累整座青樓,我站出來了,事情會簡單一些。”
顧泯說道:“這種事情經常發生,會不會怨恨那位皇帝陛下沒有守住南楚?”
龜公皺眉道:“這話怎麽說得出口?南楚沒能擋住大祁的士卒,應該不是皇帝陛下的問題,大祁本來就要比南楚大很多很多,再說了,就算是要怪,都隻能怪之前那位皇帝陛下,決計怪不到後來那位陛下。”
顧泯說道:“可他什麽都沒做好。”
“那位陛下也很苦,才做了一日皇帝不到,就被帶走了,其實啊,我們更願意他跑了,我們更有盼頭一些。”
顧泯嗯了一聲。
那個龜公忽然轉過頭來,看了一眼顧泯。
這便稱贊道:“你生得真好看。”
顧泯沒說話。
“咱們那位陛下也是很好看的少年。”
顧泯說道:“他沒我好看。”
龜公想要反駁一句,看着顧泯的容貌,卻也說不出什麽來。
顧泯說道:“我走了。”
他拍了拍龜公的肩膀,沒有說可以救他的話,對方也沒有要求顧泯救他,因爲他們兩個人都知道,顧泯再厲害也不可能能救出來這一座城的人,而顧泯也知道,救了他便還有無辜的人會死去。
既然對方都已經願意去替那幾個人死,自己也做不了什麽。
除非他這會兒是大祁皇帝,那才有可能救他們,他忽然感覺到了一股無力感,原來修行者,在不夠強的時候,真的是做不了什麽事情的。
想起這些事情,顧泯有些累。
走出一半,顧泯轉過頭看着他,想了想,然後說道:“我叫顧泯。”
龜公一愣,還沒等他回過神來,眼前的少年便已經不見蹤影。
他朝着夜色擺擺手,就算是和那個少年乃至這個世界告别了。
……
……
顧泯從青樓裏走出來,重新回到長街上,忽然聞到了一股血腥味,他皺了皺眉,朝着前面掠去,在長街上看見了五具屍體。
正好是剛才從青樓裏離開的五個人。
而站在這些屍體旁的,是一個滿臉漠然的披甲将軍。
這個時候他正在收劍。
甲胄随着身體的動作發出了些響聲。
那是再正常不過的響聲了,但顧泯覺得有些刺耳。
顧泯覺得很難聽,感覺很厭惡,因爲這個時候,他很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