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之主,觀海樓的主人,數十年前鹹商城百姓最喜歡的那個讀書人,來了鹹商城。
他在離着城門處不遠的酒肆裏和太傅喝了一次酒,下了一盤棋,然後便飄然離開,朝着皇宮而去了。
現在修行界大人物們隻知道他來了鹹商城,卻不知道他來這裏是爲了什麽。
隻有清楚當年他離開鹹商城真相的寥寥幾人,才能知道。
孟秋池當年爲什麽要離開鹹商城,和大祁皇帝有個遺失的皇子,這本來就是很隐秘的秘密,真要說起來,這兩個秘密,還是孟秋池身上的那個秘密知道的人更少。
所以這些年不管旁人怎麽調查,都沒能得到答案。
但要是孟秋池真要和大祁皇帝一戰,那麽這個秘密就一定會被人揭露。
這不是什麽了不起的秘密,揭露也無妨,太傅擔心的隻是孟秋池的生死,那是他最得意的弟子,他不願意他就這樣死在鹹商城。
但想着自己沒有辦法阻止,他便很生氣,從酒肆離開之後,他甚至多買了幾壇酒,回到府邸之後,一個人在書房裏坐着喝悶酒。
同樣是白發蒼蒼的老管家來過幾次,都被他打發走了,他喝了不少酒,有了些醉意。
就在這個時候,顧白來了。
這位太宰大人,是三公裏最年輕的一位,隻是平日裏鹹商城的百姓們,大多不是談論他的學問,大多隻是說起他的性子,以及他的酒量。
就連那些鹹商城的士子都沒有多少人會覺得太宰大人真是那般學問很大的讀書人。
可太傅和太保知道。
顧白的劍道造詣很高,幾乎和南陵的那些大劍宗的掌教差不多,但他的學問,也很高。
站在窗前,顧白仰頭喝酒,随意問道:“你不認爲他能赢,我其實也不覺得他會死。”
孟秋池不會赢,但可能也死不了。
太傅的臉頰微紅,眼神迷離,聽着這話,不知道想起了些什麽,他皺眉道:“南陵沒有人能戰勝陛下,這件事你應該很清楚。”
“東海在陸地之外,還屬于南陵?”
“可觀海樓在東海之畔,不在海上。”
一來一回兩句話,說清楚了一件事。
顧白又喝了口酒,然後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真的不如他?”
太宰顧白很年輕,孟秋池也很年輕,鹹商城裏很多年前便說過,孟秋池要是不離開鹹商城,那麽之後他便會成爲太傅。
當然,那需要很多年的時間,而在成爲太傅之前,他可以先做一做顧白。
可惜的是孟秋池走了,所以現在的太宰是顧白。
顧白也是個天才。
不管是讀書還是修行。
太傅知道,顧白的學問和文采都很高,他要是願意,完全可以在世間留下很多脍炙入口的詩詞,可他不願意,所以鹹商城和大祁的百姓們,隻知道太宰的酒量很好。
“你和他是兩朵不同的花,你們都會是這個世上最出彩的讀書人之一,且各不相同,我覺得挺不錯的,因爲誰也不願意看到天底下的讀書人人人都是崔溥。”
太傅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說道:“況且你們兩個人都那麽有朝氣,不像我。”
顧白挑眉說道:“你這說了就和沒說一樣。”
太傅笑了起來,蒼老的面容上擠出了一個很怪異的笑容,“要是讓你們兩人站在一起,這大祁要出大事,現在多好,他在東海,你在鹹商城,各自安好。”
“可他來了鹹商城。”
顧白挑眉,按住了腰間的劍,有劍氣緩緩溢出。
這個世上的山峰,有很多是孤峰,比如那位女子劍仙,也比如大祁這位皇帝。
但還有山峰生在群山之間,周圍到處都是山峰,有幾座更是與其持平。
這比如顧白和孟秋池。
這兩個人都并非典型的讀書人,他們行事都不可用普通人去揣摩,他們若是在這個世上存在的日子久一些,各自再往前再多走一些,或許很多年前,他們便是并肩的兩位傳說。
但在成爲傳說之前,兩個人相遇了。
偏偏兩個人之前又有說不清楚的糾葛。
“他本來面對陛下就沒有勝算,你提前和他一戰,是在謀害他。”
太傅看着顧白說道:“你想要和他一戰,分一分誰是最出彩那個人,可不應該是現在。”
顧白皺眉,然後有些憤怒,憤怒是因爲他不能接受,當然也是知道,太傅說的話,是正确的。
他不是那種人,所以他很憤怒。
然後他在窗邊喝了幾口酒,然後便消失在了風裏。
不多時,太保來了。
他們都是很老的人,太保的面容看起來有些很是蒼老。
太傅坐在桌前,看着窗外的太保,輕聲說道:“我有些時候真的覺得很累,我原本以爲是我的問題,後來才發現,不關我的事情,隻是我老了而已。”
我老了,不是我的問題,而是時間的問題,因爲誰也無法阻止,就連“我”本身也不可以。
太保聽懂了,所以他開口安慰道:“不是誰都可以有這麽一個學生,這樣的學生也不好找。”
太傅搖搖頭,“希望事情沒有那麽糟。”
……
……
别了太傅,下完了那盤并不費力的棋,按理說孟秋池應該去皇宮做正事,而按着顧白的性子,也應該攔在他的前面才是。
隻不過顧白卻去了一趟太傅府上,有些出人意料。
顧白都出人意料了,和他一樣是個不尋常讀書人的孟秋池,自然也會出人意料。
是的,他也出人意料了。
他沒有立即去皇宮,而是在鹹商城的某座橋下,站着看河邊許多苦力賭錢。
那些苦力都是鹹商城裏的窮人,應該沒有什麽積蓄,平日裏靠賣力爲生,卻還是喜歡賭錢,這讓許多讀書人都不知道是爲什麽。
可孟秋池清楚,那是因爲日子過得太苦,非得找些什麽東西來撐着,如果運氣好些,應該是家裏的媳婦兒和孩子,運氣不好的,就該是酒。
賭錢也在其中,屬于最差的那一撥。
随着骰子的聲音停下,有高興的呼喊和失望的謾罵,以及聽不出情緒的聲音響起,孟秋池聽着,想起了數十年前的事情。
那會兒他是鹹商城裏最出名的人物之一,那些女子喜歡他的詩詞,那些文壇前輩也很欣賞他,他的先生,太傅更是對他寄予厚望。
但他其實最喜歡做的事情,其實還是在河邊喝酒。
那個時候,鹹商城一到晚上便有很多醉漢,就在河邊,孟秋池坐在河邊,常常會聽到很多故事。
那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就是鹹商城這些百姓每日都在經曆的事情。
他也會喝醉,很多時候都記不全故事的内容。
但聽得時候,都很認真。
修行這種事情,很多人選擇閉關苦修,少數人會有一朝悟道,像是孟秋池這樣随心而行的人,很少。
他的思緒随着風而去,然後他朝着那群苦力走去,正好有人輸光了身上的銅錢,離開了這裏,于是這裏空出來了一個位子。
孟秋池在衆人的驚愕眼中自然坐下,從懷裏掏出一串銅錢,然後那根串着的線斷開了。
銅錢落到他的身前,卻沒有一枚落到别處。
他拿起一枚銅錢放在地上。
那裏有用木炭寫就的一個大字。
“我押大。”
淡淡的聲音随着風被吹動。
……
……
“啓禀陛下,孟秋池沒有朝着皇宮來,隻是在河邊和人賭錢。”
同樣是淡淡的聲音被風吹着,一身黑色帝袍的大祁皇帝站在欄杆前,聽着這個消息。
“押了多少?”
來禀報的那位修行強者,想過大祁皇帝所有問話,都沒有想到他竟然開口問的不是别的,而是押了多少。
“一枚銅錢。”
“用的是朕幾年的銅錢?”
“不是,是先皇的年号。”
作爲大祁皇帝的耳目,讓他們去看人,即便對方是強大的東海之主,他們也要看的清楚,别說是銅錢上面是哪一年的年号,就說是孟秋池頭上有幾根白發,都要看清楚。
大祁皇帝說道:“無事了,退下吧。”
就問了這麽兩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之後,大祁皇帝便讓他退下,然後便隻是一個人看着天邊。
不過他的臉上,其實還有些期許之意。
他是南陵之主,也是南陵最強大的那個人。
但他也是一個修行者,而且是個很強的強者,雖說這麽多年來,有很多人想着很多方法是爲了殺他。
可從來沒有一個強者來和他正面一戰,分出生死。
造成這種原因的因素有很多,主要的便是兩個,一個是因爲大祁不願意看到,另外一個是沒有人願意賭上性命。
“朕還真想看看你,是不是真能殺朕。”
……
……
半個時辰之後,孟秋池身前的銅錢還剩下數枚,他雖然是天底下最爲強大的幾人之一,可賭錢并不精通,又沒有用修爲去看出骰子的大小,所以很快便要輸完了。
在他身側的那個漢子一臉愁苦,原本以爲孟秋池這個打扮應該是有些門道的,于是便跟着他押了幾手,卻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是個真正的雛兒,這讓他也輸了很多。
孟秋池看着他,微笑道:“這個世上,選擇都要随着自己的心意來做,要是跟着别人選,自然便不确定,赢了倒好,輸了……”
“還能怪你。”那個漢子不知道怎麽的,就悶悶開口,按理來說,即便是輸錢他也不敢對孟秋池這樣的人說這樣的話的。
孟秋池一怔,淡然道:“原來還有這種說法。”
漢子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麽,隻是埋怨道:“你不會賭錢來賭什麽錢?”
孟秋池沒有理會,隻是想着之前那漢子說的話,原來這個世上跟着别人做選擇的人,都是這樣的心态,赢了可以,輸了還能有人怨。
笑了笑,孟秋池站起身來,将剩餘的幾枚銅錢收入懷裏,然後朝着河邊走去,随手一扔便落在了河面上。
幾個漢子一直都看着他,看着他這個動作,心裏正在罵他有錢怎麽也不知道送給他們的時候,便忽然發現,原來那幾枚銅錢并沒有沉下去,而就像是羽毛,還漂浮在河面上。
這很怪異。
但更怪異的事情發生在後面。
孟秋池朝着河面走去,就立在了河面上。
這不是那些賣藝的耍的把戲,而是真正了不起的手段。接下來,一道氣息生出。
孟秋池立于河面上,張口說道:“我來了。”
誰都沒能改變孟秋池的心意,他沒有随任何一起做出選擇,他還是他,他想做的選擇,做了就是。
沒有改變。
是的,他是孟秋池,就是這樣的孟秋池。
……
……
顧泯停車是因爲車前有人。
之前師姐已經提醒過他了,所以他看到人的時候,沒有那麽驚訝。
但還是有一點驚訝。
因爲眼前的那個人,有點怪。
那個人是個少年,生得僅僅算是不錯,五官擺在臉上,如果是一件物品,那麽打造這件物品的工匠絕對沒有用心,就是随便那麽一擺而已。
要是那人的運氣差一點,就會是個醜少年,運氣好一點,就是個好看的少年,運氣不好不差,就是個普通少年。
容貌一般,但他頭上戴着的草帽卻很突兀。
這麽一個少年,怎麽會戴着鄉間老農才戴的草帽?
顧泯問道:“你要做什麽?”
攔着車不一定是殺人。
“你勝過了江潮,聽說現在是第三境第一人。”
那少年開門見山,直白說道:“我不服。”
在那場試煉中,顧泯和被坊間稱爲第三境第一人的江潮有一戰,戰而勝之,便成了所謂的第三境第一人,可實際上江潮這個第三境第一人,也有很多人不服,這其中就包括眼前這個少年,他早些時候便想過要和江潮一分高下,卻是還沒等他出手,江潮便敗了。
既然江潮敗了,那麽他的新對手,就應該是戰勝江潮的顧泯才行。
顧泯沒想過這種事情,直到現在聽到對面少年開口,這才揉了揉眉頭,有些無奈,“誰說我赢了他,我沒有。”
當時那一戰,沒有第二個人看到過,所以顧泯并不準備承認。
“他親口說,他輸了。”
顧泯一怔,疑惑道:“江潮說他敗了?”
那少年很認真的點頭,“他這麽驕傲的一個人,是不會說謊的。”
聽着這話,顧泯沒有辦法再說什麽,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問道:“請問道友大名?”
“謝頂。”
顧泯皺了皺眉,這個名字有些好笑,可是那個少年卻不好笑。
南陵的修行宗門有多少,隻怕隻有大祁王朝的那些官員才有興趣去調查,要是想要知道有多少修行者便更是困難,那麽能在這麽多修行者中留下自己名字的,不是真正的大人物就是絕對的天才。
謝頂就是一個。
謝頂是扶搖宗的弟子,是南陵的少年天才之一。
他的名字或許沒有庚辛劍主梁照的名字響亮,但也差不到哪裏去。
這一次試煉,其實幾位皇子都有意找他的,隻是恰逢他已經閉關,所以才作罷。
而他閉關的原因,便是爲了戰勝江潮,誰知道等他閉關結束之後,江潮居然已經敗了。
可江潮敗了,還有顧泯。
所以他出現在這裏,就是爲了找顧泯一戰。
顧泯試探問道:“不是生死相搏?”
“生死相博,不分生死。”
謝頂回答的很直接,顧泯也聽懂了。
當然要是生死相博,才能讓雙方都不留力,但隻是分出高下,哪裏又需要分出生死。
顧泯說道:“非打不可?”
謝頂點頭。
顧泯沒辦法了,他朝着車廂裏說道:“師姐,那等等我。”
“别丢柢山的臉。”
阿桑虛弱的聲音傳了出來。
顧泯滿臉無奈,“柢山的臉都丢的差不多了,再丢一兩次應該沒有關系吧。”
“可小師弟你上山之後,柢山就沒丢過臉了。”
顧泯一想,還真是這樣,從劍會開始到試煉,雖然顧泯一直都說自己要低調,但是卻還是做好了所有事情。
沒有丢過柢山的臉。
他從馬車上跳下來,在官道上往前走了幾步,然後看着戴着草帽的謝頂說道:“你一個修行者,像個田間老農一樣,戴着個草帽是爲什麽?”
謝頂皺眉,但沒說話,他隻是說了一個請字。
然後便朝着顧泯沖了過來。
他的拳頭很快便來到了顧泯的身前。
這一拳看起來簡單,實際上帶着無數狂暴的氣息,無比的可怕,真正的天才有很多,謝頂也是其中一個。
看着這個拳頭,恐怕很多人都不會選擇硬抗,避其鋒芒是最好的選擇,尤其是像顧泯這樣的人,應該是要求穩才是。
可不知道怎麽的,今天顧泯似乎心情不好,也似乎是有些興奮,看着這一拳,他竟然是沒有躲避的意思,提起燭遊便刺了出去。
劍光生出。
如同白雪一般的劍光驟然生出,第三境裏還有劍修的劍比顧泯更快嗎,或許有,但絕對不多,那還有劍修的劍比顧泯的劍強?
應該是沒有了。
梁照不如他。
蘇宿不如他。
顧泯的劍,便是第三境劍修裏最強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