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泯回山三十天後,他終于在盛夏的晚上見到了自己的那個便宜師父,常遺真人躺在躺椅裏,瞥了一眼顧泯,然後朝着他丢出一壇酒,入手之後,一片冰涼的顧泯看着常遺真人,有些想不明白。
“山上就你我兩個男人,喝酒這種事情,當然是要找男人喝才行,和女子喝酒,感覺差了些。”
顧泯點了點頭,也沒說什麽,他在一旁找了一塊山石,就這樣坐下了。
這會兒天色已暗,天幕上繁星點點,看着很美,但顧泯知道這不是真正的星空,便沒什麽想法。
這是師徒兩人第一次喝酒,顧泯沒有過多的想法,也不想去搞些繁文缛節,在遙遙舉起酒壇示意之後,便仰頭喝了一大口,常遺真人笑罵道:“你這小家夥,喝過這麽好的酒嗎,鲸吞牛飲的,暴殄天物。”
顧泯直白道:“師父你這酒不太好,我以前喝得酒都比這個好。”
常遺真人皺眉道:“胡說些什麽。”
顧泯笑了笑,沒有說話,隻是又喝了幾口酒。
“有些話你不問問?”
常遺真人到底還是沒有忍住,率先開口說話。
“來到柢山的第一天,師父把柢山至寶給了我,我在山上看了這麽多劍經和劍訣,所有想學的都可以學,師父甚至都已經允諾,将柢山傳給我,即便是沒有前輩可以教我劍道,但我得到的東西,怎麽都會比其他劍宗的弟子多,說不定換做那位庚辛劍主,知道柢山能給他這麽多,也會很樂意的來到柢山,既然都得到這麽多東西了,柢山中興的擔子怎麽又不能挑了?”
一口氣說了很多話,顧泯喝了一大口酒,
常遺真人有些失神,很久之後才反應過來,他看着顧泯說道:“即便這樣,你的擔子也過于重了些,我原本以爲你會抱怨幾句,這樣當然極好,可你什麽都沒說,師父才會覺得有些對不起你。”
顧泯擺手道:“得了吧,師父你不是這樣的人。”
“胡扯,爲師怎麽不是這樣的人了?”常遺真人微怒,看着顧泯,好似已經開始生氣,但顧泯卻沒有理會,隻是低頭喝了口酒,然後便笑了起來。
常遺真人搖搖頭,然後自顧自說道:“也不知道你經曆過什麽,竟然這麽難糊弄。”
顧泯說道:“那個故事絕對不是師父你想得的那樣。”
常遺真人皺眉怒道:“怎麽還有爲師想不到的事情?”
顧泯不說閑話,認真道:“師父還是好好講講那位豫皇子好了。”
常遺真人閉眼說道:“像爲師這樣的大修行者,怎麽會關心那些俗事?”
“那師父自己去鹹商城吧。”
“别,爲師與你說道說道。”
常遺真人清了清嗓子,總算是認真起來。
豫皇子是大祁皇帝的第四個皇子,是一個沒有什麽修行天賦的皇子,因此是幾個皇子裏最不受寵的那個。
所以在理論上,他是距離皇位最遠的。
“柢山不是當初的柢山了,他的那封信來到柢山,也不指望我們能幫他在大祁皇帝的考驗下勝出,他定然是以退爲進,想在之後徐徐圖之。”
豫皇子想要以退爲進,所以選擇了已經沒落的柢山。
“這是柢山的機會。”常遺真人說道:“柢山想要中興,最快的辦法是幫助豫皇子成爲下一位大祁的皇帝。”
顧泯問道:“大祁皇帝是南陵第一,難不成便已經到了暮年?”
修行者越強大,自然就會活得越長,像是大祁皇帝這樣的修行者,至少也有幾百年的壽數。
而今那些皇子不過才十幾二十歲,不管怎麽看,沒有個數十年乃至百餘年,沒可能走到當今的大祁皇帝這個境界。
依着這個看來,柢山中興,至少也還要數十年的光景。
那的确是一件很久遠的事情。
“修行者又不是普通凡人,百年光景,眨眼而已,況且你才十來歲,距離化爲塵土的時間還很長。”
常遺真人說道:“在生命的前面爲柢山而奮鬥,之後成爲一代中興之主,看着柢山重新回到數萬劍修都在的光景,你作爲這一派之長,走出去被千萬人簇擁,一聲令下便有數萬弟子聽你号令,不管你讓他們上刀山還是下火海,他們都絕無怨言,難道不好?”
“可惜爲師壽元将盡,注定看不到此等光景了,也就希望你以後多多提起爲師,讓他們知道,柢山的中興祖師,是我常遺的弟子。”
常遺真人越說越傷心,到了後面,眼裏竟然泛起淚花。
顧泯皺眉道:“師父的餅很大,就是想要吃到很困難。”
常遺真人歎了口氣,繼續說着話。
豫皇子當然也想赢得考驗,但是這機會不大,所以隻能選擇往後退去一步,可若是那位大祁皇帝的考驗本來就是針對那些年輕弟子呢?
要是參加這一場試煉的修行者都是四境之下的修行者,依着顧泯的天資,柢山有很大的幾率幫助豫皇子勝出。
這種事情在曆史上不是沒有發生過,一個宗派的年輕弟子幫助皇子取得勝利,讓那位皇子重新獲得皇帝的信任,然後在之後的歲月裏,兩人相互依存,最後那個年輕弟子所在的宗門成了南方有數的大宗門,而那位皇子也成了皇帝陛下。
說到底,隻要現在的大祁皇帝認爲柢山有潛力,也願意拉一把,柢山便要好過很多。
當然,這一切,都要從顧泯取得勝利之後才能有可能。
“這是爲了柢山,但對你有裨益,這個世間的修行者,很多都是自己藏在深山裏修行的,而這一類的修行者,卻從來都不可能成爲世間最強,要想成爲世間最強的那些人,便要不斷的接受磨煉。”
常遺真人說道:“即便是晚雲真人,也不是那種隻靠修行便成爲絕世劍仙的劍修。”
顧泯問道:“我要是死在鹹商城了,怎麽辦?”
常遺真人嚴肅認真的說道:“爲師會爲你在柢山設靈位,日夜香火不斷。”
要是換做其他人說這話,顧泯早就破口大罵了,但既然是常遺真人說的,顧泯也就隻是悶悶的喝了口酒。
顧泯說道:“要是那位大祁皇帝的考驗不在四境之下呢?”
“你師姐阿桑也是個天才,不差你太多。”
常遺真人感慨道:“要是沒有你,這些事情便該是你師姐的擔子,要不然爲師也不會說把掌教的位子傳給她,不過阿桑不喜歡做掌教,所以這位子,隻要你還活着,就是你的。”
“那洛雪師姐呢?”
“哦,那是爲師當初喝醉了,下山胡亂收得弟子,就沒有指望過她爲柢山做些什麽,你要是想要指望阿桑還能指望,可想要指望那個憨丫頭,趁早斷了念想。”
“師姐聽着師父你這麽說她,肯定會失望的。”
“所以這種事情,你就不要亂去說了。”
“好的,師父,我不會說的。”
顧泯喝了口酒,說道:“師父還是把話題放到鹹商城上面去吧,我要去跑一趟,不會就讓我聽些這個吧,有好些該知道的,師父還是得說說。”
常遺真人看起來整日就在柢山上,但實際上,他這些年一直在打探鹹商城的消息,爲此早已經做了很多準備,隻是在等一個契機而已。
要是顧泯知道他做了這麽多事情,說不定又要問他一句,怎麽您就知道一定會有皇子寫信到柢山呢?
不過顧泯不知道,常遺真人也沒說,于是在接下來的兩個時辰裏,常遺真人把他知道的事情,說了很多很多。
大到那位大祁皇帝,小到那些市井小民。
顧泯很認真的聽着,不時還提出些問題,常遺真人也一一給出答案。
“師父你說鹹商城有好些火鍋店,味道正宗嗎?”
“那是古蜀地傳過來,流傳了千百年的秘方,想來怎麽都是正宗的……你問這個事情做什麽,火鍋店正不正宗關你什麽事情?”
“就是随口一問,師父你繼續。”
想起了自己那個知道一句古蜀地方言的朋友蘇宿,那個家夥不知道會不會出現在鹹商城,要是和他站在一方,顧泯倒是覺得自己很有些勝算。
不過依着歸劍閣這麽大個宗門,隻怕不是豫皇子請得動的。
顧泯歎了口氣,對自己的未來很有些擔憂。
時間悄然過去,很快便到了後半夜,常遺真人說完最後一句話,長長舒了一口氣。
顧泯也有些累了。
“不管如何,爲師都會讓阿桑和你一同前去。”
最後,常遺真人隻說這麽一句話。
……
……
修行者的時間過得很快,這種事真不是胡說,顧泯結束了和師父常遺真人的夜談之後,便去了竹樓修行,晚雲真人的劍經他已經基本看懂,按着劍經上面的修行,也是有條不紊的進行着。
他時不時的會去那木樓再學些劍招,不過這一次卻不是整套整套的劍訣,而是在劍訣裏挑選劍招。
這樣一來一去,便已經過了幾個月,柢山也迎來了深秋。
秋末的時候,顧泯又在竹樓裏和書蟲下棋。
棋局不同,但結局相同。
書蟲棄子認輸之後,主動開口說道:“我不怎麽明白這個,但是卻知道,你要是棋力夠高,對修行也有益,海邊那位,便在棋道上獲益不少。”
顧泯知道書蟲說的是觀海樓的那位樓主,這位是四海之主之一,修爲到底有多高,說不清楚,但說起另外一位女子劍仙也是四海之主之一,那人便已經劍道魁首,想來那位觀海樓樓主也不會差去太多。
這個世間的修行者很多,但真正能夠站在最頂峰的,便隻有寥寥數人。
四海之主肯定在其中,鹹商城裏的三公,也在其中。
那位大祁皇帝便更不用說了。
“不知道那位大祁皇帝還能活多久。”顧泯喃喃道。
“他是這世上修爲最高的幾人之一,說他修爲通天也不爲過,隻是真要說到底還有多少壽數,想來也不多了,但一百年應當還是有的。”
書蟲微笑道:“當初晚雲真人離世的時候,其實世上便有了大祁皇帝。”
顧泯一驚,晚雲真人已經離世數百年,即便大祁皇帝是那個時候便降生的,也過了數百年了。
如此來看,大祁皇帝的壽數是真的不多了。
“修行強者們往往到了晚年才會想着留下子嗣,若不是如此,如何會有這麽些皇子?”
顧泯問道:“他們還在尋求長生?”
書蟲反問道:“這世上的修行者,哪一個不願意自己長生不死?”
修行者,尤其是像是大祁皇帝這樣的修行者,已然是主宰疆域千萬裏,人世間無一人能夠站在他頭上,自然不願意自己在數百年後化爲黃土。
顧泯若有所思。
顧泯不過還是個少年,自然不可能想這麽遠。
書蟲站起身來,“看着前方固然是好事,不過往前走的時候,也要多看看自己腳下的路。”
說完這句話,他便回到了角落裏,重新變作了和普通書蟲一般的模樣。
顧泯低着頭,燭遊珠變回珠子,他将這顆珠子用力一扔,這柢山至寶就在竹樓裏滾着,時不時撞到些東西,發出清脆的聲音。
顧泯就這樣看着,不一會兒便笑了起來,終究還是個少年心性。
……
……
秋末很快過去,柢山迎來第一場雪的時候,洛雪成爲了一個第二境的修行者,顧泯頂着嚴寒,和洛雪打了一場雪仗。
不過說是打雪仗,顧泯多是被砸罷了,不過看着這些飛雪,想起了熟悉的事情的顧泯,沒有在意這種小事。
一場雪仗打完,顧泯和洛雪回到竹樓,兩個人相對而坐,氣氛有些古怪。
“師姐告訴我了,你還不打算說嗎?”一反常态的洛雪此刻竟然有些嚴肅。
顧泯疑惑道:“阿桑師姐說了什麽?”
“你在劍會,認識了一個叫做解語的女人!”
“師姐,那哪裏說得上女人,就是個少女。”
“你看你承認了吧,真的有個女的!”
“……”
……
……
浮雲山,朝暮劍派山門。
這些日子,解語時不時便要從這裏走過,這位朝暮劍派的小師妹下山一趟之後,就像是丢了魂一樣,偶有山上的師姐們問起,一些知道當初那些事情的弟子就要打趣說上一句是春天來了。
這世上的女子,總歸都會遇上一個讓自己愛慕難舍的男子,但那男子會不會也喜歡自己,就得看看自己的運氣了。
解語不理會師姐們的打趣調笑,隻是日複一日的從假意從山門經過,其實爲的就是想看看某個長得十分好看的少年會不會來罷了。
隻是日複一日的失望,到了深冬時節,再看到那大雪皚皚,解語終于是有些生氣了,她看着遠山跺腳,低聲道:“你這個騙子,這都一年啦!”
……
……
蘇宿也在打雪仗,不過結局和顧泯一樣。
都是被人砸。
砸他的那個人,是山上他唯一不敢招惹的女子。
那個人是他師姐,是個比火鍋還要難搞的女人。
所以蘇宿每次看到她,都會很難受。
想着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離開山門前往别處避難,蘇宿的臉色就很難看。
“蘇師弟,和我一起打雪仗,不開心嗎?”
對面的女子看到蘇宿這個樣子,貌似關心的問道。
蘇宿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沒有了,師姐。”
說完這句話,他把手裏的雪團朝着自己腦袋上砸了下去。
……
……
大雪紛飛的鹹商城,一片雪白。
皇城的某座大殿裏,一襲黑色帝袍的男人看着外面的大雪,招了招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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