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山抱着手臂冥思苦想的時候,科研騎士帕爾米恩閣下率先找上門來了。
“聽說你同團長之間鬧了一點不愉快?”
“嗯,是有一點吧。”向山擡起頭看了這位名義上的領導一眼,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将思路集中在自己面前的數據上。
“可不要鬧得太嚴重啊。”帕爾米恩歎息,“團長其實不算苛刻之人——與其他的騎士團團長比的話,咱們的團長是很有容人之能的。”
向山有些詫異。他還以爲最先來找他說事的,會是負責這個騎士團内部六龍教教務建設的德文尼亞副團長。他歎了口氣,說道:“我又怎麽會有憤怒與不滿呢?一切都是爲了六龍教的大業。一切都是爲了那一個遙遠的目标。”
向山微妙地調整自己的語氣參數,讓帕爾米恩自己去品。
反正這段錄音拿給團長閣下聽,團長閣下自己都沒法挑出錯。
要小心,不能犯錯。
“哈,你還真是……”
帕爾米恩自認爲是與這位弗雷騎士在組裏“明争暗鬥”過的。弗雷騎士雖然表面上謙讓有禮,但内裏是寸步不讓,對數據以及項目都有很強的掌控欲——這當然是因爲向山背後有大秘密,要堵死所有有可能洩密的途徑。而在與他關系最近的帕爾米恩閣下來看,這個家夥就屬于權力欲望旺盛的類型。
帕爾米恩閣下可不怎麽相信這種話。
不過帕爾米恩也理解這種“說話滴水不漏”的态度。在這麽個“任何人都天然具備錄制設備”的時代,在這麽個複雜環境,就絕對不能說錯話,絕對不能輕易跟人交心。
“哈。我可聽說了,你跟團長之間,可是爆發過争執的。”帕爾米恩說道,“團長的武功也不差的,還跟太空電梯的鎮守武官有私交,偶爾也會接觸高端武力……”
“論武功,我毫無疑問比團長更強,也比您更強。”向山這句話沒有半分客氣。
這在帕爾米恩看來,就是心中有火沒處宣洩的信号。
“對對對……”
“不,您不知道。”向山說道,“我知道,咱們是散人衆,跟護教衆路線的教友不同,對武力沒什麽要求,需要的是科研能力。武功隻是調整身心的技藝——但是,我很爲我的武功驕傲。”
這個時代的科研騎士盡管對武力沒有硬性要求,但是還是有修習武功的風潮。将智人提升爲基準人的那一代科學家們中,最優秀的幾人,後來全都成爲了武者。或許武功的修習,就是“認知提升”的前置技術也未可知。因此,武術就是所有科研騎士團都開設的選修課。哪怕是沒有田野調查需求的科研騎士,也會自己修煉一下,提神醒腦。
其中,對無數懷有虔誠情感的科研騎士一樣大有人在。
六龍教的苦修士中,這種人的比例更高。
向山就是最出色的“項目管理者”。模仿向山的行爲、某種程度上走向山走過的道路,對于六龍教苦修士來說就是一種試圖提升自我的過程——是一種修行。
帕爾米恩再次強調自己能理解。
而向山則道:“我能夠從武神的幫手們手下逃脫,憑借的就是這一身功夫。我絕非弱者。這一身武功讓我走到了這裏。所以我能感覺到——團長未免對武學太過鄙夷了。我們不是護教衆,不需要武力,但是我們必須倚仗護教衆的力量。我們必須擁有武力。伱能明白嗎?”
——對武神的PTSD,導緻了對武術的異常感情?啧啧,真是慘。
帕爾米恩點了點頭,算是安慰:“嗯,了解了。”
“我是真恨不得通過這種方式證明自己——武術,武學。我甚至願意做護教衆的工作……”
“啊?你說什麽?”
“不,沒什麽,當我沒說吧。”
向山當做隻是自己一時情緒失控,說出了不該說的話,連忙改口。帕爾米恩說道:“難道說六龍教有需要,你便願意爲了我教而行刺殺之事?你是這個意思嗎?”
“不,沒有這回事。”向山矢口否認,“現在項目到了關鍵時刻,我沒有那種時間和精力,閣下。我必須盡快完成自己的項目。”
“不……其實我們最近确實有一點兒……需求。需要去刺殺。”
在那一瞬間——向山說出“我願意當護教衆”的瞬間,帕爾米恩确實是起了疑心的,所以他故意這麽說。
六龍教最近要從太空電梯全面撤出。這是團長在回到騎士團駐地那雙螺旋狀的大廈之後,召集所有騎士團幹部宣布的第一樁大事。留在這個駐地的幾名六龍教旗主、護法都被派了出去,進行各種銷毀證據的事情,暗殺部分知道得太多的太空電梯工作人員,同時警告另一部分,讓他們潛伏起來。
這可是個大活。
如果這個弗雷真的是奔着“别的目的”來的,那麽這項六龍教近日以來的大活動,他絕對會感興趣。
但弗雷的回答,很符合“邏輯”。他确實對這刺殺行動沒有任何興趣,就連情報也懶得詢問。
但是,向山心念電轉,卻是大概把握住了一些東西。
——這裏的六龍教護教衆,在忙于一件事,一件需要武力值的事情,并且這件事令護教衆人力多少有些捉襟見肘了。否則的話,這個念頭不會這麽快就出現在帕爾米恩的腦海之中。
相處了好幾個月,向山早就摸清了帕爾米恩的脾性。帕爾米恩向來是開口早于思考完畢的。他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心中可能還沒有成型的念頭,隻是對弗雷騎士那“願意當護教衆自證清白”的離譜發言震驚,繼而起疑,決定試探,至于整個邏輯,應該是那句話說完之後它才盤順的。
因此……
——六龍教需要刺殺什麽人,一定程度上是真的。
——但是這個節骨眼上,還有可能是什麽事情呢?六龍教現在緊縮都來不及啊。可能性應該隻有……
向山搖了搖頭。看起來最近太空電梯或許會生出一些波折,因爲部分崗位的部分工作人員會突然暴斃。
團長埃迪卡拉回來那天莫名惡劣的心情,還有最近的行爲,基本都能支撐這一結論。
當然,不保險,需要之後再側面打聽更多情報,印證一下自己的想法。但現在沒意義。
更可惜的是,向山目前與俠客方處于斷聯狀态。他沒法将這則情報發給尼娅古蒂。
必須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項目上。
見到弗雷騎士這麽識趣兒,帕爾米恩很是高興。“果然是我多心了吧。那隻是一句憤懑之言。”他如此想道。帕爾米恩幾乎徹底放下了對這位教友的懷疑。
信任是需要一點點積累的東西。
而現在向山已經刷了很多“信用積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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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小時之後,帕爾米恩對着團長埃迪卡拉共享了自己的記憶。
其實輪到“信用積分”,這些彼此之間朝夕相處數十年、百餘年的科研騎士之間信任隻多不少。向山一個突然來到的外人,是無論如何也沒法超過這一層關系的。
至少在六龍教教務的問題上,帕爾米恩對埃迪卡拉毫無保留。而帕爾米恩去找弗雷騎士談話,也是得自團長的授意。
“團長,這年輕人,敢怒不敢言啊。”帕爾米恩如此說道。
“少含沙射影。”埃迪卡拉揮了揮手,“我在火星的時候你們遇到了沒法報告的情況,我也懶得責怪你們什麽了。别忘了,騎士團是我私人所有,你們的經費是服從我的分配——過去一百年裏,我可曾出做出讓你覺得委屈的不公正之事?”
“……沒有。”
“你們擅自分配了教内流失項目,這是你們對不起我。”埃迪卡拉說道,“這是你們貪心過于熾熱,忘記了公正。”
帕爾米恩沒有再說話。
埃迪卡拉其實并沒有非得到這個項目的想法。埃迪卡拉團長所處的視角就又不一樣了。生命熔爐騎士團承接了一個星球的基因稅核對工作,并且負責的行星還是人類的故鄉——地球。這是一個獨立騎士團所能獲得的最高殊榮了。帕爾米恩要再升,那就隻會在保留騎士團所有權的同時,獲得火星聖殿的任職。
而對于聖殿的騎士長們來說,這麽一項強大技術,反而算不得什麽了。
神速王的大腦強度,是衆多技術堆砌而成的。況且這也隻是提升神經元韌性這一個方面。沒有基礎理論層面的重大突破,也不能帶來新的研究方法。這麽一個項目,撐不起騎士長的底氣。
埃迪卡拉最介意的,其實是副團長們“繞過團長進行利益劃分”的行爲。這讓她感覺自己對自己騎士團的控制力有所降低。
因此,不管副團長們如何進行劃分,他都必須否認這個結果,在這個基礎上進行重新劃分,哪怕自己倒貼一些資源進去也要如此。他要重新幹涉分配,以宣示自己對騎士團的所有權。
副團長們其實或多或少也能想到這一層。但是“幹涉”與“幹涉”之間又不是一回事。這不妨礙他們把弗雷騎士推出來頂雷。
在得知了弗雷騎士與團長爆發了巨大沖突之後,他們自然會覺得,團長的怒火消了不少,在重新分配時的心态會有所區别。
最不相信弗雷騎士的,其實還是埃迪卡拉團長。
帕爾米恩與弗雷閑談,确實是一時興起。而他感覺到可疑的點後立刻找團長複盤,自然也是出于六龍教的内部信任。
不過光從這段對話,埃迪卡拉團長完全察覺不出什麽不對勁的地方。甚至他感受到的“不合理”,比帕爾米恩感受到的更少。
埃迪卡拉曉得武術水平更低的自己,靠着學術水平将弗雷騎士摔了出去。弗雷騎士因此而産生了“帕爾米恩不尊重武道”的怨憤心。很正常的一件事。
盡管這是他自己要求的,但是“摔出去”這種形式卻是埃迪卡拉刻意選擇,算是某種試探。
“居然……挑不出毛病啊。”埃迪卡拉雙手交叉,“看來……真是個苦修士、好教友?”
他沉思片刻之後,取出一個存儲設備:“明天你跟弗雷騎士有研究方面的組會要開吧。幫我把這個帶給弗雷騎士。就算是我個人給他的補償吧。”
當然,團長暫時沒有讓副團長們知道他與弗雷騎士達成的默契。
至少在他重新确立自己在團内的絕對權威之前,他不希望這些下屬擰太緊。
此時此刻,埃迪卡拉其實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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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這怎麽可能……爲什麽……”
這是數日之後,向山于空無一人的靜室之中,情緒近乎失控時說出的話。
拿到存儲器之後,向山甚至都沒有扔進虛拟機,直接快速閱覽着數據。
——這些天淨勾心鬥角了,不純粹了啊,不純粹了。我可是科學家。
在開完組會之後,他就收到了來自這份來自團長的意見與建議。
約格莫夫補全了他在生物學領域的思維能力。但是技術積累的差距卻很難一蹴而就。埃迪卡拉團長是太陽系有數的大團團長,有資格進入聖殿任職。可以說,他就是這個時代最優秀的生物學家之一。而作爲科研騎士的知識積累,也不是向山立刻就可以比拟的。
至少埃迪卡拉團長給出了衆多的指導意見,并且對向山分享了大量的細胞層級改造的資料。
——草……好人啊……
盡管埃迪卡拉給向山的第一印象很不好,仿佛是個學術官僚。但至少學術水平真沒得說。帕爾米恩“慷慨”的評價或許并非空穴來風。
不過向山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埃迪卡拉提出的另一個方向所吸引。
即“該種細胞骨架的來源,并非是細胞自發形成,而是由數種外源的物質,在腦内完成轉化”。
根據樣本細胞骨架的元素比例,埃迪卡拉提出了數十種基于已有細胞層面改造手術的植入物質組合。這些組合在特定的條件之下,都有可能在腦細胞内進行轉化。
向山自己就有類似猜想,但是他做不到埃迪卡拉這樣,直接列出可能的組合,并列出研究計劃。
如果說向山之前的工作,是百尺竿頭,那麽埃迪卡拉便直接讓他更進一步了。
而數日之後,向山才将目光轉向了埃迪卡拉計劃中,優先度較低的幾組物質組合。
埃迪卡拉給出了理由。這些物質組合雖然有可能在細胞内完成轉化,形成細胞骨架,但是……
那或許需要很多時間。
這些物質太過惰性了。
原本向山是沒有多想的。
但是,在看到了一組物質的一瞬間,一個可能性劃過他的腦海。
——等等……這是……
向山仔細将那一組物質又看了一遍。
沒錯,都是他很熟悉的細胞植入物質。
而“向山熟悉”往往意味着,它們當中很多都是升華戰争前後的技術。這是向山最熟悉的内容。
——等等……等等……
——無氧環境……幾乎無電……細胞生命活動完全停滞……
——沒有氧化劑的環境下……
——再結合我大腦有可能産生出的物質……
向山想到了一個可能。他輸入了數據,要求計算機模拟一種情況。
等待計算機跑數據的事件分外煎熬。明明……即使隻按照最初武祖向山所渡過的歲月算,向山也是一個一百多歲的人了,但是這一段時間,比他生命中其他任何時間都令人煎熬。
他得到了那種反應所需要的事件。
二百年,正負差距二十年。
一百八十年至二百二十年之間。
這顆人頭,在戰艦的封閉環境裏,停留了這麽長的時間,才有可能形成這樣的細胞骨架。原本的硬質化強化被時間的力量轉化了,變成韌性加強的細胞骨架。
埃迪卡拉不覺得這個是改造手術應有的路徑。因爲這個反應本不可能發生。
二十二世紀初的人類設計大腦硬化手術的時候,預計的想法是“戰争會在數十年内結束,到時候要進行硬質化手術的逆轉手術”。沒人考慮過這些物質能不能穩定存在二百多年——還是無氧無電環境穩定存在二百多年。
而它們……或許真的……
在漫長的時光之中,轉變了存在形式。
“不,這怎麽可能……爲什麽……”
(本章完)